他琢磨了片刻,道,“這是……步法。不對,是身雖劍走。”


    尹寶山也不評對錯,又往地上寫了“觀劍”二字,“劍破月支。摧擷流星。天河倒灌。落花飛霰。”


    “月支乃是靶心,第一句講的是劍法要準,爾後是要遠。第三句,說的興許是劍氣威力極強,可使天河倒灌,第四句,便是快,若將襲來的滿天暗器比作落花,則必使落花皆成飛霰,可保萬無一失。”


    尹寶山隻問,“觀是何意?”


    長孫茂猶豫了一陣,“眼到劍到。”


    尹寶山不置可否,往下又寫了“心劍”兩字,“劍不虛發,發乎心係。澹乎自持,持若為器。”


    長孫茂不解,“這一層有些難懂。”


    二人視線相對,尹寶山忽然手撥竹筷。


    但聽得竹筷子跟琴似的“仙嗡”一聲清響,長孫茂更是迷茫了。


    尹寶山笑道,“悟劍有如悟道,慢慢想罷。”


    說罷伸筷子往他腦門上一敲,轉頭進屋吃魚去了。


    作者有話說:


    這本是回憶最後一章的一部分,奈何這章太長了,細綱都打了3000字,寫了好幾天沒寫完


    先截一章發,下一章很快


    ·


    千萬孤獨,藏頭詩《江雪》


    第113章 千萬孤獨下


    尹寶山打了牙祭, 便又領他乘船去。臨行前略嫌失望,道,“手藝不如島上廚子, 魚肉也不夠鮮嫩。”


    話雖這麽講,卻究竟沒有上君山島去, 多半知道四海刀宗吊喪的吊喪, 抓細作的抓細作, 此時正亂做一鍋粥,他自然不會去自找麻煩。


    君山島與黃鶴樓一晃而過,兩人一徑乘船東去。在江州下了江船, 沿鄱陽湖與灃水而行。


    這一代雖地處荒僻, 卻俠門眾多。這些武林世家,守護一方安寧,各有古道俠義心腸。偶遇“天下第一劍”豐城劍的車馬經過, 太阿劍雷掌門見二人衣著簡樸,又以足代步, 便停馬問他們去哪。


    尹寶山回答說去迷穀附近。


    女主人笑道, 正好離劍邑不遠,便請二人上車通行。


    雷掌門回頭一笑, 又問二人來曆姓名。


    尹寶山隻稱姓尹,是個琴師。一介布衣, 四海為家。


    眾人細數江湖中並無尹姓名宿,更見他不似習武之人, 自然不會想到他便是尹寶山。


    便又都看向長孫茂,久久卻等不來回答。


    旁人不言名諱, 雷掌門也不便多問, 未免車中小輩多言失禮, 忙說:我們馬程快,打個盹,天黑前便可到迷穀附近。


    尹寶山自來熟慣了,不論遇著誰,聊上幾句,便都似早八百年前就認得一般,自然閉不了嘴。不多時,聊得滿車歡喜。臨到迷穀附近,皆不舍得他走。幾個年紀輕的都鬧著要請他二人去劍邑玩上幾天,細數家中好酒好菜,什麽修水哨子、桂花茶和子四珍,什麽上好廬山雲霧、十年封缸醅酒……說尹寶山幾度心動。


    長孫茂立刻提醒他,“是不是還有正事要做?”


    從雲台山出來,至今過去大半月;一路吃吃喝喝遊山玩水,連藥渣子都不曾見過一個。四月為一限,他可耽擱不起。


    有人卻說,“有什麽事?非得親去不可?等回劍邑,雷掌門尋幾個師兄代為效勞便是。”


    尹寶山道,“幾年前十方鬼手一族南逃,隻攜了藥種。輜重難負,有一些珍奇藥材仍留在迷穀陣中。”


    雷掌門猶豫片刻,隻問,“需要哪幾味藥材?我遣人四處搜羅一番,總能尋到一些。”


    尹寶山知曉劍邑附近皆是豐城劍的地界,便不客氣報出六味藥名,“雉鳳髓,吐糜竭,芳馥玉葉,忘憂籽,芒極皮瓤,過溝龐麒……”


    六味藥材皆從未聽過,車中男女麵麵相覷。


    尹寶山續上五個字,“還有蟠螭角。”


    雷掌門一時沉默。


    長孫茂道,“便不勞諸位,還是我們自己去吧。”


    雷掌門想想說,“迷穀陣舊址離此地不遠,裏頭機關詭譎離奇,毒物甚多,危機重重,前些年大姐中十方鬼手棘毒,幾度斃命,也是缺一味藥,隻長在迷穀陣裏。後來十方鬼手一脈被江宗主驅逐,家父兩次帶人入山尋藥,前後折了三名弟子,父親右腳也中毒箭瘸了一足,自此再不敢入迷穀陣。故我勸二位……莫要輕易涉險。”


    尹寶山卻說,“這位小兄弟輕功極好,區區毒陣,倒難不倒他。”


    滿車劍客頓時看向長孫茂。


    但見他渾身新舊傷口交疊,掌上一層薄繭,不似使劍使出的,不知慣用什麽兵器。


    又回想這一路行來,不論誰同他答話,他皆不怎麽理會,看著極難相處。此刻再看他,隻覺得這性情冷僻古怪的神秘人,竟真有幾分高人的模樣,頓時都有些刮目相看。


    有個自作聰明的劍邑少年突然講道:“原來這位年輕人是這位琴師貼身護衛。”


    眾人皆恍然:難怪這羸弱琴師敢走單騎。


    尹寶山並不替他辯解,笑著說,“你們缺什麽藥,兩日之內,他皆可一並找來。”


    雷掌門頓時眼前一亮,“隻需猴公滕,極好辨認,乃是紅葉紫花……我尋門中兩位輕功上佳的長老,可隨這位小兄弟一同前去。”


    尹寶山道,“不必,旁人去了,反倒令他不便。”


    無端托一樁人情,雷掌門有些為難。


    忽然有個弟子探出頭,高聲說道:“看!招搖山上,鵲頭形狀的山峰,便是迷穀陣。”


    尹寶山立刻講道,“他在此下車即可。”


    ……


    長孫茂尚未回過神來,便被扔在了荒無人煙的招搖山下。


    望著不遠處鐫有“鬼穀”二字,半坍圮的界碑,一時覺得有些離譜。


    這些天他雖不斷回味三重悛惡其中意境,卻不得要領。


    尹寶山甚至連劍招都不曾在他跟前使過一次……


    讓一代劍邑掌門吃癟,七八名劍客殞命的毒陣,真是他可以隨意出入的?


    雖有些趕鴨子上架的意思,但他不願同尹寶山辯駁。


    此人雖不靠譜,但總不至於坑他。


    從界碑下走入招搖山。此處已荒廢許久,少有人來,道路早已覆滿荒草,需尋著遠處界碑,方才得以行進。


    忽有東西從草木深處射出,他下意識伸手一探,見是枚短劍,方才意識到觸發了殘餘機關。


    遠遠可見數處山壁細洞,多半已被觸發。


    原來整座招搖山皆是迷穀陣。


    長孫茂從袖中抖出談梟,緩慢而前,不敢掉以輕心。一路走到一處斷崖,對岸山崖不過百步開外,一簇紅葉紫花攀援至崖頂,一眼看去甚是顯眼;紅花乃是從一處石洞裏生長出,洞上正有“迷穀”二字;山崖並不深,借著夕陽可一望見底,目測有二十來丈深。崖下集滿落葉,不知積了多少年,興許更深一些。


    粗看起來沒有異樣,猴公藤觸手可及,但若這麽簡單,也不會令這麽多人殞命。便拾了三粒石子,依次拋出,打向穀底不同三處。


    隻零星卷起穀底幾片黃葉,裹入其中,再無動靜。


    並無叩擊之聲,看來落葉積得挺厚。


    長孫茂本欲沿石落之處立足三次,便可直上迷穀洞,斬下猴公藤。但他仍留了個心眼,揚起一道長絲直直擊往穀底,沒入尺餘深處,鏘地一聲探到一塊巨石,仍無機關觸發。


    興許是機關年久失修。


    他不再過多耽擱,借長絲收攏之力直下崖底。不知下頭藏了什麽東西,故他仍留一分小心,尚未踏足落葉,便陡提長絲,往第二處落子之處縱去。


    一瞬之間,崖底起了一陣狂風,卷起一層落葉,朝銀絲刺去!


    葉不及絲韌,被長絲一劈為二,卻如有眼似的去而複返。


    長絲一卷而返,收回談梟之中;提起的一串韌葉,朝長孫茂直襲而來。


    長孫茂縱身而起,不及收回長絲,數擊斬下,韌葉卻越劈越多。他一時無可奈何,提長絲往高處飛縱而去,以免墜入穀底,更難對付;收手斬葉的一刹之間,萬千碎葉如鬼如魅,一遊而上,朝他包抄而來。


    被崖底枯葉掩埋時,他聽見不知什麽碎裂的聲音。也許是葉子,也許是他的骨頭,但這都不重要了。


    金剛經也沒什麽用,悛惡劍更沒有什麽用。


    尹寶山這天才之人,要麽是太高看他,要麽就是真的在坑他。


    長孫茂胸口一頂,猛地嗆出一口苦血。閉了閉眼,腦中停留的是自己黑了大半的、發麻半邊的胳膊。


    這葉子有毒。


    毒陣並未損毀,而是仿佛隻被習武之人氣息激活。習武之人出招皆會鬧出不小動靜,穀下枯葉聞風而動,直尋起風之處而去。


    這毒陣是專殺江湖人的。


    那種不痛不癢的發麻感飛快往周身遊移,不久他將周身發黑的死去。


    毒叫人瞬間失去知覺,並不痛苦,十方鬼手還算仁慈。


    可棠兒怎麽辦?


    若他殞命於此,尹寶山會為她奔走尋藥嗎?


    長孫茂忽然覺得痛苦,心裏生出不甘。


    不知過了多時,再睜眼,仍是在那個穀底。


    天色剛剛暗下來,雲層背後藏著些微月牙的影子。


    一絲涼風從鼻尖拂過,長孫茂舉起胳膊,滿臂黑液褪盡,以為仍在做夢;可身上碎葉留下的細孔有半數方才發癢結痂,心知並非是在夢中。又覺得下腹有異樣,解衣一看,肌膚之下有絲縷黑色細線,向先前中毒留下的瘀黑之處匯流而去,如江河入海,漸而消失不見。


    長孫茂站起身,舉目四望,隻覺得靈台清明,內力益發豐沛。忽然心想:莫不是先前中的毒,皆被一勾吻吸了過去,轉化丹田內力?


    低頭拾起一片落葉,試探著往胳膊上一劃。


    血珠沿血線溢出的瞬間,一股黑順著幾股血脈一竄而上,先前那股麻癢的感覺也瞬間襲來。


    黑線鑽入臂膀,長孫茂忍住不適,解開衣物,尋找毒液流淌蹤跡。但見那一線黑匯入任脈,便漸行漸緩,先前墜落穀底時那股暈眩感也隨之猛地襲來。


    長孫茂腦中靈光一現,緩緩盤坐下來,腦中默誦易筋經與俱舍論。


    低頭再看,那一線黑隨之漸遊漸快,待他不念時便停下。複又定心念了句“畢竟礙當生,別得非擇滅”,那線黑果真又往下遊走一截,一旦停下,心生雜念,毒液便又不動了。如此反複數次,待一線黑匯入氣海,長孫茂再無顧忌,從枯葉堆中一縱而上,立於洞口,揮刀斬下一截猴公藤,執在手中,便往迷穀洞中去。


    身上新生出的數處黑斑,於他周身緩慢遊走,漸漸鑽入衣物之中,如同他天生豢養之物,聽話而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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