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棠正要開口罵他。


    誰知裴若敏微微睜大眼,略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葉玉棠:“你……你是……”


    葉玉棠點頭,“我是。”


    裴若敏忽然瑟縮起來,“你不要殺我……我沒有殺你!全是我信口開河,我沒有殺你!”


    葉玉棠道,“我殺你做什麽?”


    裴若敏胸前鼓動,忽然嘔出一口鮮血,“啊”一聲大叫,一麵說著“我沒有殺你”,一麵一個翻滾,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馬車之中回歸片刻安寧。


    重甄開口,“你自己造的孽,自己解決。”


    柳虹瀾戰戰兢兢:“怎、怎麽解決?”


    重甄道,“或給銀錢安置,或給體貼關愛,隨你便。”


    說罷,一腳將柳虹瀾也從馬車上踹了下去。


    車上複又回歸死一般的寂靜。


    眾人或打坐的打坐,或冥神的冥神,唯有裴沁枕在葉玉棠腿上,夢中流了陣淚,問,“師兄,我沒給你丟人吧?”


    葉玉棠心軟極了,柔聲安慰,“怎麽會?你可好了,全天下再不會有更好的女俠了。”


    裴沁嗯了一聲,安分了一陣。


    片刻之後,發出一句極為莫名的病重囈語:“師兄……小時候……我暗戀過你……卻發現你是個榆木腦子……隻得哭著放棄了……”


    葉玉棠驚呆了。怎麽會有這種事?!


    她抬頭來,發現驚呆了豈止她一個。


    三道灼灼目光朝她齊齊射來,實在叫她不知如何解釋,又不能把裴沁打醒來好好解釋。


    葉玉棠垂著頭,揉揉額角,什麽轍都想盡,倒頭來隻得回報以皮笑肉不笑的一個微笑。


    至此終於將車內的氣氛推到一個極為詭異的頂點。


    作者有話說:


    師弟從魚複塔上掉下來的時候,師姐的玉墜子碎了……我忘了寫,對不起……完結修文我去補上


    第132章 浮世飛鴻雪爪


    簾外車夫收韁勒馬, 說,“到了。”


    葉玉棠掀簾一瞥,入目一脈荒郊野嶺, 一時詫異。


    車夫將馬往界碑上一拴,界碑不遠處是一片野竹林。她將裴沁打橫抱著, 隨眾人下了車, 往竹林方向走去。


    天上倒掛毛月亮, 照出林子裏起伏綿延的墳包。更深露重,竹林墳塚煙霧繚繞,活似戲本子裏各路孤魂野鬼盤踞地。單衣浸了露, 給風一吹, 涼颼颼的。好容易走到竹林盡頭處,又見一處蘆葦蕩。這裏想必是片沃土,蘆葦怕是有兩人高, 幾近遮天蔽月。


    葉玉棠不免笑了,出聲問, “閣在哪呢?”


    話音一落, 麵前有人以木槳撥開蘆葦叢,現出個船夫腦袋, 循聲回頭一指,指著前頭雲煙繚繞一片湖, 用帶點子鄂州口音的腔調說,“那頭就是。”


    上了船, 水上行徑一段,方才看見墨藍天幕, 與煙瘴後頭月光勾勒出山峰與山上樓閣的晦暗輪廓。


    葉玉棠忍不住好奇, “金玉樓不過是家解鋪, 卻在寸土寸金的太湖中。怎麽老宅劫複閣,卻在這深山老林子裏?”


    重甄在後頭答道,“金玉樓是門戶,自然要往門臉上貼金。閣子是腹地,不見人,自然持籌握算,地價更是越便宜越好。”


    她隨口問了句,不料答話的是正主。便沒忍住打趣,“隻要麵子,不要裏子?”


    重甄笑著解釋,“其實裏子也不錯。山水伏脈,下頭少說入土了個前朝王侯,是個聚靈寶地。”


    葉玉棠笑了,“死人的寶地,活人也能住?”


    重甄搖搖頭,“這裏頭住著的人,多半在外頭也死過一兩回了。能來這閣子裏,算不得活人。紮根此地,倒正好。”


    船漸漸靠岸,河岸臨水,倒映點點燈光。


    說話聲傳到水上,頗熱鬧的樣子。


    她問,“市集?”


    重甄說是。


    葉玉棠側耳細聽,又聽見幾聲收攤前的吆喝,卻大多不是武林中人。


    重甄解釋道,“有時候也會收留些漂泊無依的可憐人,雖沒一兩招絕技半身,也可出入販賣些小東西,給閣子增添些生氣。”


    小船遊得倒快,夜裏覺不出,眨眼功夫便已靠岸。


    夜已深,集市業已打烊。街上星火次第熄滅,小販門推車扛挑擔依序離去,幾人便都跟在後頭,一道往山上去。一路無話是真的一路無話,重甄身為地主,合該作點介紹,但一來他本不擅長於此,二來接連數日不眠不休,實在頗有些口幹舌燥。


    他問長孫茂:“你講兩句話是會死?”


    長孫茂答道,“不會。”


    重甄能給他氣死。


    葉玉棠卻在旁邊狂笑了陣,方才寬慰他,“算了,算了。”


    搞得他倒左右不是人。


    他實在覺得將柳虹瀾踹下車時機不太合適,正頭疼著,打跟前走過去個少年。重甄想不起他本家姓名,更想不起此人在劫複閣排位,一時更頭疼了。幸而少年蹦蹦跳跳到他跟前來,收斂著道了句,“閣主夜闌好……呀,長孫公子也回來了。”


    重甄瞧他半晌。


    少年人還算有眼色,答了句,“地字玄九。”


    重甄說,“領著諸位俠士四處瞧瞧。”


    少年答應著,一溜小跑,在前頭領路,一麵說著,“方才那是集市,買的少,看得多,故東西也比外頭貴點,主要圖個熱鬧。隻在夜裏開,閣子裏的孤家寡人,多半活著寂寞非常。天黑從外頭回來,看見燈火人聲,覺得有個紅塵在等自己,好歹有點盼頭。”


    指著市集後頭一間小樓,“這是公廚。”


    又指著後頭一間大閣樓,“這是齋食堂——閣子裏的人,吃齋的,比吃葷的多。這位師父,便可在此用齋飯。”


    漸漸走到山腳下,左右各有間寬闊樓閣。


    少年在路中駐足,右首一頓,道,“這是香水行。往前過了過了牌坊,步上山道,就是閣子。‘血氣’不入閣,怕壞了風水。可閣子裏的人回來,難免手頭刀上染血。故需得先沐浴、更衣、淨刀,方能入山。”


    葉玉棠笑道,“閣主還挺講究。”


    眾人又往左看去。


    左手邊的閣子,撲鼻藥香,不用問,自然是藥莊。


    不及少年開口,裏頭一個黑衣女子迎了上來,“聽見渡口有人回來,估摸是先前的病人來了。”


    這話她是冷著臉說,也不理旁人,朝葉玉棠一抬下頜,示意她將人抱進來。


    黑衣女子回頭一瞥,忽然火大,罵道,“她渾身哪處不傷?一會兒寬衣解帶的,你們幾個也跟著看嗎?”


    幾人腳步停下。


    這火氣來得突然,叫人半點預兆也無,別說後頭幾個,連葉玉棠也覺得頗為震撼。這脾氣,比自己當年,也是有過之無不及。


    少年在後頭見怪不怪,招呼著,“幾位俠士,不如先去浴場洗去一身塵濁。”


    葉玉棠往廊中走上幾步,回頭,見長孫茂仍立在原地,衝他擺擺手,示意他去歇會兒,這才隨那黑衣女子上了樓。


    臨街的屋子,將裴沁輕輕擱在床上。


    女子解開她外衣,葉玉棠心頭一緊。原來一身紅衣看不出,裏頭竟傷成這樣。女子將褻衣扣子解開,叫她搭把手,好拿剪子沿傷處剪開衣服。葉玉棠緊張極了,生怕手一抖,不留神一刀戳進她口子裏去,一陣功夫,密密實實出了一層汗。


    那女子冷著臉安慰,“都是尋常小傷,不礙事。”


    確實,慣見大風浪。她笑笑,沒有答。


    緊掩的門外卻有人問了句,“還行嗎?”


    是重甄。


    女子問什麽答什麽,“還行。”


    重甄笑了,“我是說,治她貴嗎?”


    女子答道,“不貴。”


    頭一句“你為什麽在這”倒不必問了。


    葉玉棠更好奇的是——“閣主本人也要花錢看病?”


    重甄道,“是。劫複閣嘛,規矩就是拿錢辦事。一碼歸一碼,沒有心理負擔。”


    不及她接話,女子一刀沿臂上最後一道傷處利落剪下,整件終於輕輕鬆鬆從她身上脫去。


    入眼觸目驚心,葉玉棠倒吸口冷氣。


    重甄在外頭又問了句,“怎麽樣,葉女俠,考不考慮……”


    女子將衣服從她手裏一奪,像是不耐煩有人在她藥莊閑聊似的,要逐客了。


    葉玉棠瞧著裴沁身上大小的傷,一時遲疑。


    女子難得多說幾句,“這是新傷吧?碗大個口,幾個時辰,悉數結痂。若不是這樣,這身衣服也不至於這麽難脫。”


    葉玉棠隨話音去看她傷處。口子大小不一,深淺不一,卻都悉數結疤,有些甚至有將要愈合的趨勢。從高處摔下,少說也得落個脫臼,那醫者卻說不曾有大礙,想多半也是自己長合了起來。


    多半歸功神仙骨,她這才醒悟過來。


    女子搖搖頭,“這愈合力,實在難得一見。”


    見她仍不走,作勢又要動怒,“我說沒大礙,便是沒大礙。指不定明日一早,便又活蹦亂跳了,你留在此處也是無用,倒叫我臭的心慌。”


    葉玉棠聞聞衣服,不由皺眉一笑,轉身出去,合攏門扉。


    重甄仍立在外頭,笑著,開場白從敘舊開始:“換十年前,我可能怎麽也想不到這小子真能讓武曲做我弟妹。”


    葉玉棠一笑,“我也想不到能與閣主做親戚。”


    重甄說,“弟妹考不考慮親上加親?”


    葉玉棠沒立刻就答。


    覺著閣主多半是個講究人,怕熏著他,轉頭將支摘窗開了條小縫透氣。窗縫中瞥見他仍立在下頭,在浴堂門外月桂樹下靜靜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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