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看見一個少年始終等在那花下,從八年前等到如今,等一個旁人都覺得死了的人,等一個他拿“一輩子”押注的以後。


    葉玉棠移開視線,問,“我欠他這麽大個情,可怎麽還?閣主這什麽差使最貴?”


    重甄若有所思,“這怕不是用錢來還的。”


    葉玉棠哦了一聲,又問,“閣主又是如何掉錢眼子裏去的?”


    重甄笑道,“以前覺得,隻要守約、重諾,不負本心,便可不論結果。可惜世上沒什麽一本萬利的買賣。做什麽都得有本錢……我如今不剩什麽本,隻好多賺些錢。”


    葉玉棠點點頭,“與從前,師父交給我的差事差不多。同化緣一般,做好一樁差事,得不得銀子,都看緣分。若換作從前,我未嚐不會心動。可到底不比從前。”


    說到這,她看向窗外,“如今我的緣將我命給拾回來,可得惜著花,不能像從前那樣造了,否則百死無以為報。”


    說完便轉身下了樓去。


    片刻之後,又聽見她快步上樓,打階梯下頭露出個腦袋,講了句,“不過若有買賣錢多不折本,大哥也別忘了我。”


    重甄笑了起來,“自然。”


    眨眼間,階下的影子疾步穿過街道,立在桂花樹下,盯著長孫茂瞧了陣,方才攤開右手,“給我。”


    難得長孫茂也知道她想要什麽,解下談梟,擱在她手心。


    她笑了,另一手自然而然搭他肩頭,兩人一道進了香水行,在門廊分了道,隨人群左右各進了男女湯。


    與醫號掌事說了幾句話的功夫,聽見外頭有笑聲。兩人具往窗外看,原來是葉玉棠。


    她從浴堂出來,換上一身香水行備的劫複閣黑色短打,頭發淌水,褲管半撈,半蹲坐在香水行門外石墩子上不知在做些什麽。


    重甄不免悠悠歎口氣,覺得好笑,又覺得像她會做的事。


    劫複閣的人雖並不妄議旁人,奈何這香水行地勢好,頭頂便是閣人居所。山門口坐一陣的功夫,怕是半座山的人都知道,有個臉生的姑娘今夜拿了長孫茂的談梟在刮腿毛。


    過了陣,多半見她等的無聊,地字玄九覺察兩人關係非凡,上來大獻殷勤,問她天寒地凍,與其在這幹等著,不如先上長孫茂的半山居所坐著烤火。葉玉棠一聽來了興致,跟著少年一道上山去了。


    重甄想了想,覺得還是得下樓吩咐一下,叫旁人今夜別去叨擾二人。


    ·


    她洗澡向來出奇的快,他一直知道,始終記得。怕她等久,拎著濕發匆匆出來,人已經不在了。幾個女子從麵前經過,嘻嘻笑著要同他打招呼,其中一人立刻阻攔,說是“閣主說了,叫別打擾他”。


    長孫茂不明白,攔著人問,“她人呢?”


    姑娘們問,“誰呀?”


    那開口講“閣主說了”的女子指著石墩子,“是不是方才坐在這裏……的姑娘?”


    幾人忽然掩嘴笑起來。


    又有人從他身後走出,答了句,“多半有人見她等太久,領她回你房裏去了。”


    回我房裏……


    長孫茂回過神來,疾步上了山道。


    半壁山上,稀稀落落的坐著一間間小樓,短簷的屋子,一層高,兩三間陋室,一人住足矣。有些時候,這裏人無事可做,在屋裏望著外頭的湖與林子,一望就是一整天。他這樣的時候很少。他很少有機會停下來發呆,也多虧了沒空細想。也是後來他才知道,一個人出入久了,不願胡思亂想,沒有自言自語的癖好,漸漸便會不知如何同人打交道。


    路上遇上不少人,不是剛從外頭回來,便是要出去。他似乎都沒有搭理,滿腦子都是她在那間屋子裏,心裏莫名的慌,走得越發地快。直至繞過一處山樹,柳暗花明,看見那間屋子亮著澄黃的光,他腳步一頓,從心到身被一種異樣的暖充盈。屋子在半山,屋外幾株桃花,此時多半已經枯萎。背後幾株冬青,難得給這蕭索場景綴了點綠。長孫茂至此腳步方才慢下來。每每回到這裏,進屋酣眠,睡醒出門,從未好好留意這屋子長什麽樣,置景如何。此刻稍加打量,便覺嫌棄。院中應有幾株竹子,梅花也是好的。重甄似乎說過他今日得了幾盆荷瓣素心春蘭,改日同他討來……


    屋門虛掩著,裏頭燒著炭火,混雜著不知名香,一道沿著窗紙門縫溢出。他遲疑一下,方才推開門扉,輕腳進去。左右兩間耳室,與臥房由短廊連接。屋裏無論架子桌子,皆隻寥寥擱了幾本書,一色的簡陋。她不在第一間屋裏。長孫茂往裏走,剛穿過回廊,便見她赤著腳,立在回廊盡頭,手裏捧著什麽書在讀。


    像是看得入神,沒聽見有人來,頭也沒抬,轉頭往裏走。


    長孫茂跟了上去。那次同重甄爭執之後,他已經半年不曾回來。伸手觸碰她拂過木架,幸好,沒有落灰,大抵常有人灑掃。


    臥房點了燭。她走出幾步一聲,在燈畔駐足倚著,借著光,細細看。


    光線暗昧不明,將她眼睫拉長,小手似的搭在頰上,難得的柔和。


    長孫茂心中一動,欲進屋去,眼神忽然適應昏暗屋子,陡然看清了她手裏那書本的名字,瞬間僵在原地。


    與其說是書本,不如說是本賬本。裏頭清清楚楚記著他“賒”或者說搶了什麽東西,傷了什麽人,欠了誰的情,負了什麽債……或者說罪責。當這些旁人不會知道,如果可以,重甄也會讓旁人永遠不知道。但他得記著,免得時間一長,自己都忘了。


    可這東西正被她捧在手頭,在燈下細細捧讀。


    長孫茂立在廊中不敢進屋,靜靜等,像罪人聽候發落。


    她抬眼看他,欲開口說什麽。


    長孫茂呼吸一滯。


    聽見她問,“都看些什麽書呀?”


    語調是輕鬆的,臉上卻看不出表情。


    長孫茂盯著她手裏的本,答道,“大抵誰怕我無聊,隨手擱的。”


    她哦了一聲,將本合上,往桌上隨手一置,在屋裏轉悠,東摸摸西看看。


    他幾步上前,慌忙將那本書藏入書堆深處。


    又從後頭跟上,打她經過之處小心留意著,以防還有些旁的東西被她瞧見。


    她大剌剌往榻上一坐,垂著頭,問,“遊仙窟,如今不看了嗎?”


    他聞聲隨口答道,“好久不看了。”


    側身對著她查看木架,幸而沒有什麽別的物件,終於鬆了口氣。


    她若有所悟哦了一聲,打量他,忽然問,“你緊張什麽?”


    他回答說,“沒有。”


    頭發隨意束著,耳朵露在外頭,眼見的紅了。


    她一直盯著看,笑意從眼底漸漸浮上,顯然此情此景應證了什麽好玩事,說,“我問你啊。”


    長孫茂“嗯”地一聲,又無端緊張起來。


    她抬頭瞧他,笑眯眯地說,“我幾時才能撈著,得你多叫幾聲師姐啊?”


    他沒答。不是答不上,是講不出口。


    也知道一撒謊就會如此。好似司馬昭之心,無處可躲、無處遁形。


    她也不過隻想逗逗他。不曾想兩個問題,能將他為難成這樣。


    搖搖頭,笑了,說,“過來。”


    這麽說好似強硬了點,起身兩步將他拉到近前,柔聲問,“一勾吻的毒,傷在什麽地方?”


    他垂頭,望向氣海,不知是否應當解開給她看。


    少年時心中萌動,卻仗著她坦坦蕩蕩,所以肆意妄為。現在卻不能了。


    正想著,她已伸手將衣帶解開。


    她坐著,他站著。位置正好,肌膚袒露的瞬間,給什麽刺激到,丹田左近處不由收縮。


    不知是冷氣刺激,還是目光刺激……以致身體有了變化。


    她眼力好,一定會看見,一定會誤會。


    長孫茂閉了閉眼,耳朵又有些燙。


    其實一開始她完全沒有留意別的。


    一勾吻留下的痕跡比她想象中深重百倍。拉開衣襟的瞬間,如同拉開帷幕,帷幕後入目一脈荒蕪。


    焦黑枯樹從他臍下三寸,植根氣海,行至建裏,忽然枝繁葉茂。左側最遠至天髎,右側延伸更長,隱入脅下,沒入臂中,藏在袖間。起初他多半無法壓製毒性,調運內力時,毒性也跟著蔓延上來;而右手運力多,故比左側更重。


    往下呢?


    葉玉棠垂頭去看:有些微根須順著氣海往下蔓延,被衣物遮蔽。


    她下意識去拽褲帶,將他嚇了一跳,伸手拽住。


    僵持片刻,葉玉棠鬆開手。


    他鬆了口氣。


    她湊近些許,伸指去碰。


    剛碰到肌膚,便聽他嘶地一聲。


    她問,“疼?”


    他緩了口氣,答說,“……不疼。”


    枯枝藏在下麵,肌膚仍是光滑的,大抵隻是毒液使得經絡有了變化。


    指尖沿著根須,從枝丫倒溯,經過胃,回到枯樹破土之處。


    起初隻是不經意的,漸漸覺察到手指拂過之處,不自覺隆起……


    葉玉棠突然意識到不同之處。


    與自己的不同,與剛才的不同。這種不同,一旦發現,就沒法心無旁騖,也做不到目不斜視。


    隨指尖動作輕顫,身軀顯見的僵硬,連帶呼吸也有些亂。


    如今察覺,也不可能當作沒察覺。


    她眼神不由遊移。


    結實寬闊的膺部2,窄緊的腰,男人的軀體。


    到底與她有些不同,到底男女有別。


    最為判然不同的,還有……


    她視線不自主往下。


    視線所及,手自然而然滑了下去。


    他忽然意識到,伸手陡擋。


    她右手跟上,將他拍開。


    長孫茂趁機往下,兩手交錯抓住她雙手手腕,不留神腕上一涼。


    她嘴裏銜著談梟,頭一偏,觸動機關。


    一鬆口,談梟長絲斜卷上去,將他兩手捆了個結結實實。


    她將他雙臂拉過頭頂,抱在脖頸上,脅下繞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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