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的宮泠冰和旁觀著這一切的宋月桃同時露出驚愕神色。


    原本從頭到尾漠然以對的宋月桃,從見到伽嵐君出現之時,她臉上的鎮定便寸寸瓦解,到了此刻,已然一片灰白。


    這一切,和伽嵐君對她說的不一樣。


    他為什麽要去說服宮泠冰跟他走?


    為什麽要騙她,說阿醜已經死了?


    他去找宮泠冰,到底是在謀劃什麽?


    旁觀著這一切的皓胥,也第一時間意識到不對:


    “這絕不可能,如果她真的來自北宗魔域,是魔族之人,那個佛子明寂與她認識多年,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這個伽嵐君,是在故意顛倒是非,引她入局。


    好在宮泠冰足夠聰明,她雖然有所動搖,但並不完全相信伽嵐君的話。


    她派了人去臨霽鎮找阿醜,然而打聽回來的消息,卻真的是阿醜的死訊。


    伽嵐君再次被太守夫婦請入太守府,為家宅看風水,除邪祟。


    “宋姑娘,你想明白了嗎?”


    “是不是你殺了阿醜——”


    宮泠冰惡狠狠地盯著他,想要從他那張光風霽月的臉上看出端倪。


    “什麽北宗魔域,什麽正道修士,我不信我是魔,也不信阿醜是魔,我已寄信去昭覺寺,我不相信你,若我是魔,我寧可被拔除,也不會與你們為伍!”


    伽嵐君看著這張如今在另一個宋月桃身上的臉,明明一模一樣,但兩人的神韻卻天差地別。


    半響,扇子輕輕敲在掌心。


    “是嗎。”


    “不愧是宮家的直係血脈啊……”


    “既然如此,那就萬萬留不得你了。”


    宮泠冰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直覺讓她知道這個人很危險。


    她以為自己會被當場殺掉,雖然在太守府行凶十分荒唐,但對於那些修士而言,凡人本就如塵埃,殺了便殺了,沒人能去那些仙宗寶地抓人償命,更何況眼前此人是個魔族。


    但伽嵐君沒有直接殺了她。


    不久,平溪郡多了一個頗有聲望的散修,給許多名門大戶除祟驅邪,勘察風水。


    太守府自然也請了這位元駒道人上門,不料他上門見了宮泠冰便道:


    “此女命格炙陽太盛,絕非凡俗,長此以往,恐燒及家宅,以壯己身啊——”


    ……


    記憶到了此處,急轉直下。


    按照宮泠冰的身份,本高攀不起太守府,之所以太守夫婦願意將她娶回來,一是因為兒子喜歡,二是因為昭覺寺的批命。


    她嫁入太守府後,太守公子的身體也一天天漸好,笑容也多了起來,太守夫婦其實很滿意這個媳婦。


    不料這位元駒道人說宮泠冰“炙陽太盛”的第二日,城中一家食肆便起了大火。


    店內上百人,包括去給宮泠冰買桂花糖糕的太守公子,也一並被大火燒死在裏麵。


    幻境飛快變換,急速掠過,但眾人還是能看見宮泠冰在一片廢墟中嚎啕大哭,死死抱住夫君的屍骸不肯鬆手。


    太守夫婦從她懷中搶走了兒子的屍骨,下葬之日,宮泠冰在棺材合上的一瞬間推開了眾人,她想要與她的夫君一起合葬,她不想與他分開,直到有家丁來拉她走,她的手指仍死死抓著棺材,不肯鬆開。


    城中漸漸有流言。


    說太守府的少夫人是妖邪鬼祟,就算不是妖邪,那也是命中帶煞,專克親人,小時候克死父母成了孤兒,嫁了人又克死丈夫。


    宮泠冰猜到了這些流言是誰散布的,她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麽,她甚至希望那一天,伽嵐君要是直接殺了她就好了。


    可她沒死在那一夜。


    而是死在了平溪郡再遭大劫,無數魔族包圍整個平溪郡,要屠殺全城,為他們的祖先複仇的那天。


    而宮泠冰,就是他們要複仇的對象。


    宮泠冰不知自己身份,不知他們有什麽仇怨,更不知這仇恨為什麽要應在自己身上。


    但她看著隱沒在夜色深處的白衣身影,已經明白自己今日必死無疑。


    她是個沒用的人,小時候打不過宋家夫婦,長大了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好不容易以為有了心愛的人,心愛之人卻又因自己而死。


    宮泠冰覺得這一生十幾年,對她就已經很漫長了。


    她的夫君已經亡故,她對這世間已再沒有任何眷戀。


    在被一擁而上的魔族瘋狂撕碎的前一秒,宮泠冰覺得自己在朦朧夜色下,仿佛見到了一個像是明寂的身影。


    一身黑色僧袍的青年披星戴月匆匆而來,是少年時她曾心心念念的模樣。


    但他那時露出的神色,卻讓宮泠冰感到陌生。


    錯覺吧。


    一向端莊持重的他,怎會失態至此?


    幻境由宮泠冰的記憶構成,她被魔族所殺之後,眾人並不知道那一夜之後發生了什麽。


    等畫麵再次變換,已是常山昭覺寺,紫陽花灼灼盛放,開滿一整個山頭。


    除了紫陽花,常山還有無數與她一樣的怨鬼流魂,她認出裏麵有許多平溪郡的人,他們已無神誌,全聽佛子明寂的命令而行動。


    宮泠冰還看見了明寂與伽嵐君。


    “……待紫陽萬華境凝聚了足夠的力量,便能以集齊她的三魂七魄,還能為她重塑肉身……”


    “……你隻需要維持這紫陽萬華境,紫菀是我身邊修為最高的魘妖,若你下不了手,就讓她替你……”


    佛子明寂默然,良久,他才緩緩開口:


    “不必。”


    “既選擇了此路,我便不會逃避。”


    宮泠冰看著他黑沉沉的眼底。


    常山月光皎潔,他眸中卻無月無光,一片暗色。


    她看著他枯坐蓮台,闔目誦經,除非去殺人,否則寸步不離鬆風堂。


    那個從前不染塵埃、清風明月的佛子如今雙手染血,一身殺孽,她也想過麵對麵的阻止她,但看著這紫陽萬華境中無數的怨鬼流魂,又覺得這並非是她一兩句話就能阻止的事情。


    殺孽已生,絕無回頭之路。


    眼看她三魂七魄就要凝成,明寂絕不會輕易放棄。


    宮泠冰隻能混在怨鬼流魂的隊伍之中,暗暗觀察紫菀,偷學她的魘術,偷聽她與伽嵐君的傳訊。


    紫菀對自己的魘術很自信,所以在這萬華境中她戒心很低,竟真的讓宮泠冰聽到了這萬華境唯一的破解之法。


    紫陽萬華境,凝聚人的七情六欲。


    幻境生,情欲生,情欲散,幻境散。


    而佛子明鏡的七情六欲,隻為宮泠冰而生。


    換句話來說——


    隻要宮泠冰的魂魄散去,紫陽萬華境便會消失。


    這裏束縛的所有怨鬼流魂,也會重入輪回,得以解脫。


    ……


    沈黛指尖冰涼,頓時明白了宮泠冰送她們入幻境之前,所說的是什麽意思了。


    她說看完這幻境,他們便會知道一切始末,知道如何阻止明寂。


    而她所說的阻止……便是要散去她的魂魄嗎?


    “怎麽看別人的故事,還把自己看哭了?”


    謝無歧彎下腰,唇畔含著很淺的笑,抬手用微彎的食指接住她將要落下的一滴眼淚。


    “既然宮姑娘都這麽說了,必然已經做好了準備,這人世於她而言再無眷戀,你放她離開,也算是成全她。”


    沈黛喉間酸澀,她知道宮泠冰早就死了,可看完這一切,她又覺得這一切災難本不該降臨在她身上。


    “……她原本可以與她夫君錦瑟和鳴的過一輩子的。”


    宮泠冰已經放下了明寂。


    他也得到了她的真心。


    如果沒有伽嵐君橫插一腳,他們本可以像天下任何一對恩愛夫妻一樣白頭到老。


    世上最令人難過的,無非是本來可以。


    謝無歧看著已經與宮泠冰十分共情的沈黛,有些頭疼。


    他的小師妹什麽都好,唯獨容易替別人著想、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這一點,很是令人擔憂。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人生八苦,是世間常態,每一天都在發生。”


    謝無歧寬慰她:


    “宮姑娘與她夫君雖死,但也算有過一段美好姻緣,有些人終其一生,到死也不會有這樣幸福的時候,你不必太過遺憾。”


    沈黛還是不能釋然。


    她沒有看過什麽驚天動地的愛情。


    她從前以為自己對江臨淵的感情是喜歡,可是她看到宮泠冰一往無前的追逐明寂,看著她心死,看著她又重新愛上她的夫君,又覺得她對江臨淵不是愛,連喜歡都很淺薄。


    宮泠冰喜歡明寂的時候,她不管明寂的身份,就是想要與他在一起。


    喜歡她夫君的時候,她夫君身死,她寧願與他同葬,隨他而去。


    她喜歡得熱烈又無所顧忌,好像連生命都要一起燃燒,沈黛看著她,才恍然覺得自己以前並不是喜歡江臨淵。


    那樣的感情,不是喜歡,隻是想證明自己有被人喜歡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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