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從前,陸少嬰恐怕就要不服氣地反駁一二。


    可現在,他看著沈黛沉穩冷靜的背影,過了半響,隻說:


    “……我會努力的。”


    至少,不要被她甩到她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沈黛並沒有察覺到旁人的心思,她踏入鬆風堂後,四處轉了一圈,腳步停在了佛龕前的一枝紫陽花前。


    “怎麽?”


    謝無歧見她一直看著這隻紫陽花,也看了過來。


    “有什麽奇怪的嗎?”


    這常山上下,寺內寺外,都不缺紫陽花的身影,包括這鬆風堂內,角落裏也有不少一盆一盆的紫陽花,佛龕前有花本來沒什麽奇怪的。


    隻不過——


    “整個常山,唯有這一株,無根無葉無土,卻無任何衰敗的征兆。”


    沈黛想要伸手拿起那株孤零零的紫陽花端詳,卻被謝無歧搶先一步,替她冒險拿起。


    瞬間,從謝無歧的指尖爆發出刺目金光,沈黛毫不猶豫地從他手中奪過那古怪的花奮力扔在地上,隨後雙臂緊緊抱住謝無歧,幾乎是將他整個人原地端起來,後退好幾步才放下。


    謝無歧也是猝不及防。


    不過不是被這花嚇到的,而是被沈黛這行雲流水地一套動作驚到的。


    “二師兄你沒事吧!”


    沈黛緊張地看著他。


    “沒事。”


    他有些哭笑不得,垂眸時長睫倒映在漆黑眼眸中,有些無奈地敲了敲她額頭:


    “以後有這樣的危險,你應該躲後麵才是,我是你師兄,你搶在前頭做什麽?你師兄我不要麵子的嗎?”


    鬆風堂內其他四處探查的人都被這金光所吸引而來。


    沈黛和謝無歧也看向眼前在這金光中現身之人——


    雖然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但當此人真正出現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還是愕然怔住。


    如夜色深沉的黑色僧袍。


    一片澄明寂然的眼眸。


    佛子無悲無喜,雙手合十,指尖佛珠渾圓,是毫無棱角的溫潤柔和。


    金光中,他身形透明,恍若虛幻倒影。


    “你們終於來了。”


    懷禎怔怔道:“明、明寂……師兄?”


    怎麽會,有兩個明寂師兄?


    “你是什麽東西?”方應許眉頭緊皺,警惕萬分,“你該不會要告訴我們,佛子明寂其實被分成了兩個人,外麵那個殺人如麻,與你沒有關係吧?”


    這的確是最合理的猜測。


    眼前這個佛子明寂並不否認,隻緩緩道:


    “善惡觀照鏡將人撕裂成一善一惡,雖被分割為兩者,卻源於一人,惡源於善,善於惡共存,怎麽會毫無關係?”


    這話說得讓人雲裏霧裏,沈黛不太能聽懂,但他似乎也不打算再多解釋。


    “留給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攔不住另一個我,很快他就要折返回來,你們必須在這之前準備好,與他和整個紫陽萬華境中的怨鬼流魂之力決戰。”


    謝無歧盯著他問:


    “你方才的意思是,他為惡,你為善,我不信佛子明寂身上惡的力量大於善的力量。”


    他默然半響,眸中籠著一層霧蒙蒙的冷光。


    “她死的那一日,我去遲了一步,親眼目睹她被萬鬼吞沒的一幕。”


    佛子長眸半斂,遮住眼底悲涼。


    “我為她開天眼,卜卦七七四十九日,窺得天機,以為太守之子便是她此生良緣,她若嫁給他,便可以離開宋家,不必做為童養媳嫁給她哥哥,會有人替她遮風擋雨,護她一世周全——”


    江臨淵立在眾人之中,看著佛子明寂的身影,無言傾聽。


    “我犯了禁忌,但這報應卻沒有應在我的身上,而是應在了她的身上。”


    “她本不該死。”


    “是我害死了她。”


    那一日,伽嵐君帶著善惡觀照鏡而來,他心如死灰,在鏡中看到了自己眸中血淚,一滴一滴落在鏡上。


    善與惡。


    皆因一念而起。


    他被束縛在這一朵紫陽花中,卻也能看另一個他所看到的一切。


    常山紫陽開遍,佛子明寂善的一麵成了滋養紫陽萬華境的力量,撐起這詭譎血腥的巢穴,而惡的一麵,便替他完成他不敢也不能付諸實踐的心底惡念。


    他想複活她。


    即便付出慘烈的代價。


    ……


    沈黛聽完這一切,久久沉默。


    理智告訴她,佛子明寂殺了無數無辜之人,隻為了成全他一個人的深情,這決不可饒恕。


    但情感又讓她不免生出幾分憐憫。


    佛子明寂雖未佛門之人,卻仍有凡心,既然是凡心,便會生出愛慕,也會生出惡念。


    生出愛慕時,他自知會辜負宮泠冰,所以克製住,拒絕了她。


    但生出惡念的時候,卻遇上了伽嵐君,將他本可以埋在心底的惡念,付諸實際,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明寂師兄,我們要如何做?”


    懷禎開口時,眼中已無茫然之色。


    仿佛一夜之間,他便長大了許多。


    佛子明寂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才答:


    “以我的一身佛法,超度此間亡靈,破除紫陽萬華境,還有——”


    “散去我的魂魄,護住這一朵紫陽花。”


    灼灼盛放的紫陽花凝聚著整個萬華境的力量,也凝聚了宮泠冰的魂魄。


    這是他最後的私心。


    寧可魂飛魄散,也要成全宮泠冰的來生。


    懷禎眼眶含淚,但還是一口應了下來。


    佛子明寂盤腿坐於蓮台,他親口傳授如何殺死他自己的梵文,金色梵文從他周身渡向懷禎。


    懷禎闔目默念,隨著他開口的同時,沈黛感覺腳下傳來了微微的震撼。


    不隻是腳下,整個鬆風堂都在這一聲聲梵文吟唱之中寸寸瓦解。


    頭頂之上,是一片皎皎明月。


    ——施主。


    沈黛的腦海之中,響起了佛子明寂的聲音。


    她反應過來,這是明寂有話要單獨與她說。


    ——施主,我臨死前還有最後一個願望,你可否替我完成?


    佛子明寂的嗓音溫柔,沈黛知道那麽多人因為他的一念之差而無辜枉死,就算他用一條命來換,也無法抵消他犯下的過錯。


    但當他用這樣悲憫的聲音說出後麵的話時,她仍然忍不住喉間酸澀,落下淚來。


    ——我的肉身舍利,你替我埋在昭覺寺之下,可護佑這一方十年風調雨順,萬物繁茂。


    ——我的心頭血,你也替我澆灌在昭覺寺後的一顆姻緣樹上。


    ——那樹有靈,再了我的血,便可生姻緣線,你將這線交給皎皎,她有了魂魄,有了姻緣線,雖不可複生,但來世依然可以循著這條姻緣線,尋到她的夫君。


    這一世,他未能給她美滿的姻緣。


    下一世,她一定會與她的夫君琴瑟和鳴,白首到老。


    “明寂——!!!”


    鬆風堂已然一片廢墟,整個常山也在寸寸瓦解。


    宮泠月的魂魄從遠處而來,她感覺到自己的三魂七魄已經歸位,但同時也感覺到,不管是眼前攔住她的明寂,還是那個在廢墟之中無聲念著梵文的明寂,都已經快要在天地之間消散。


    他睜開雙目,遠遠看了宮泠冰一眼。


    另一個他也遙遙望著他。


    “隻差一步——”


    那個他眸光幽怨,死死地盯著他。


    “她可以複活的!她本不必死的!為什麽——”


    那一串梵文已經念到了尾聲,明寂垂眸,取出匕首在心口取下一滴心頭血,交給了沈黛。


    他極淡地笑了笑: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


    心頭血落入姻緣樹下,生出一縷紅線。


    沈黛握著這一縷紅線奔向宮泠冰身邊,另一個明寂雖力量消散,即將將要與這紫陽萬華境一同潰敗,卻還是想要阻止沈黛將這紅線交給宮泠冰。


    謝無歧飛身而出,將想要阻止沈黛的明寂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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