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瞎子握穩刀柄,平靜收刀,回鞘。


    林和澤當真滿意如今的小瞎子,夜裏設宴開席,同眾位長老觥籌交錯,一邊慶賀銀月教獲小瞎子此寶,一邊商議今後打算。


    小瞎子隻在席上待了片刻,便起身離席。林和澤瞥他一眼,眼下他心情大好,見小瞎子隻是預備回去,便不幹涉他,再次移回視線,繼續同人推杯換盞。


    夜色沉下,月色如水,小瞎子轉過一條道,一襲黑衣融入暗夜,愈往前,他周邊的燈火便愈零星,身後宴席上的恭賀之聲也就愈發遠。


    紅線走在他後麵,同樣沉默,心裏不是滋味,唇瓣張合半晌,可到最終,她還是什麽都沒說。


    幾日後,林和澤著手給他安排任務,剛開始還都是一些簡單的任務,不需動刀槍,來回一些城池便可。然而到後麵,林和澤當真準備將他當一個殺人工具使用了,無盡為他派放愈發艱險的任務。


    而隨著平靜的日子一天天往後,小瞎子身上剛出穀的血煞氣漸漸沉澱,他變得愈發冷漠,抽刀收刀也愈發無情。


    紅線一路看著,亦愈發無言。


    這日,小瞎子結束此行任務返回,天色已晚,便夜宿客棧。就寢前,他提起手邊的茶壺為自己倒了一碗茶,細細飲著。


    紅線手指沾水,想在桌麵上書寫什麽同他說話,可話到嘴邊,她意識到自己現下奇怪的身份,便又不知該同他說些什麽了。而正當她猶豫時,她指尖的水珠滴落,“啪”一聲砸到桌麵上,發出一道微小卻清晰的聲響。


    小瞎子聞聲側臉過去,下一刻,他聽到有指尖劃過木質桌麵的聲音,一筆一畫,規律清晰。


    直到紅線寫完,他才道:“我看不見。”


    紅線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捏著袖管草草將桌麵上的字跡擦了擦,而擦完之後,她又一頓,屋內陷入寂靜。


    隨後,見對方停滯太久再無動作,小瞎子不再管她,放下茶碗,起身走向床榻,準備安寢。


    “言燁。”紅線終於開口,女子清靈的嗓音在屋內流淌開。


    小瞎子坐在床上,麵朝屋內,雙眼虛虛望向前方,未有凝聚。


    紅線長久不說話,此時一開口倒叫她有點不適應,好半晌才調整好再次開口。她道:“穀底時,他們要殺你,你殺他們,合理。而今死於你刀下之人,卻並無取你性命之意……”


    紅線停頓片刻,複道:“你殺他們,不合理。”


    紅線的邏輯想法一向簡單,對方待她好,她便待對方好,對方待她不好,她仙力低微,做不到待對方不好,便退避三舍,不讓對方有機會能再對她不好。所以小瞎子至此的所作所為雖皆是林和澤之意,但她還是不明白,他一路下來是如何做到出刀那般幹脆,將那些陌生之人當蘿卜一樣一一砍去。


    妗月一事後,即使他對林和澤沒有仇恨之心,那也該退避三舍離開銀月教才是,可能他體內的蠱蟲讓他無法離開,但也不至於將他弄成如今這樣麵冷心冷、麻木得連人都不像了的模樣。


    是。


    而今的小瞎子在她眼中,活得像是一具行屍走肉,無半點悲憤痛苦之心。


    紅線有點不能接受,甚至她時不時會想,他這一世的命格太苦難了,可能會渡不過升神劫。她可是清楚地記得,當年月老劫後回來,他那一副悵然若失的形容……


    倏爾聽到一道陌生的女音,小瞎子並未立刻適應,直到她此刻出聲,他才意識到這麽多年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人原是個女子。


    可而今的事態,他心如止水,並未對突然出聲的紅線生出半分驚訝之心,他隻針對她方才所言回道:“我是一把刀,他林和澤的刀。”


    紅線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心下忽生出一股淒哀——原來現下,就連他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作人了是嗎?


    紅線唇瓣囁喏了好半晌,才艱難道:“你是人……”


    可小瞎子麵上無半分波動,躺下後合眼睡下,他們之間此番首次交流便就如此告一段落。


    半日後,小瞎子抵達銀月教複命,林和澤將下一個任務的任命符丟給他,然後擺手讓他退下。


    跨出門時,恰好林長樂從外而來,她一身鮮衣長裙,腰間一柄長鞭,走路帶風,從他身側而過時,卻連一眼都未瞥來。


    “父親。”林長樂跨入屋子裏時喊道。


    小瞎子聽見這聲音頓了頓,隻不過隨後不久,他恢複如常,再次抬步往外走,無半點停頓。


    小瞎子如何,林長樂如何,紅線都沒空關心了,她眼下隻在意一件事。


    小瞎子這回接到的任務,並非是要殺誰了,而是要屠城——剿滅白道一方盤踞於聊北城的一個門派,為銀月教擴充版圖進一步開辟地盤。


    紅線憂心忡忡。


    第61章 清閑劍   “娃娃,你眼睛瞧不見?”……


    倒不是紅線擔心人家城池會如何, 她自始自終,擔心的隻有小瞎子,演武台上他以一敵多無人可敵, 可這次麵對的是一整個城池、一整個門派, 他現下又非曾經的少君,沒有少君那一身殺戾果決的仙法, 他如何能覆滅一城?


    紅線怕他被人家城給覆滅了。


    可紅線卻忘了, 林和澤何人?他如此在乎小瞎子一身藥人體質,又如何會這般草草地讓他去送命?


    所以直到紅線全程憂心忡忡,隨小瞎子抵達聊北城時,才意識到,無論誰,與林和澤共事,不亞於與虎謀皮。


    聊北城城牆高聳、堅固,似年年都在修葺加固, 如此一年一年下來, 舊年壘上的磚石痕跡還未淡去,新年新磚石就又再被壘上去。到如今,紅線站在這城門下往上望,這一麵城牆高聳入雲, 好似能遮天蔽日。


    紅線不明白,僅僅隻是一個普通城池, 為何這般精心修繕城牆一事,於是她捏訣飛上雲端往下望, 將黑白兩道各自的版圖大致在心底估算一番,才算是明白了林和澤用心之險惡。


    黑白兩道如何劃分,大致從他們各自的行事作風可見一斑。


    屬黑一方的門派大多倨傲, 如群魔無首,誰都不受誰牽製,以致他們刻意將自己的踞地定得遠,不同其他門派有所牽扯,各自為政。


    而白的這一方卻不同,不說他們心中仁義道德如何,便就說他們麵上,相互稱兄道弟好不親近,皆相抱團守在一起,以黑為敵,共同對敵。於是,當紅線從雲上往下望時,他們白道的版圖便就在大地上規劃出一個近似於圓的形狀。這種根據地的形狀有個好處,那就是一旦圓上哪裏有難,圓中門派相近,一傳十十傳百,能極快地規劃出路線前去相幫。


    隻不過也正是這種踞地形式,才令白道一方易守難攻,形成天下如此黑白割據的局麵。


    然而,凡間土地並非按人的意願生長變換的,凡間城池都是因人聚集定居而漸漸演變而來,雖從雲端往下看白道版圖近似於圓,但實際卻並非圓。就比如這聊北城,臨河而立,一條寬闊湍急的河流將它整個城池從這個圓中半割裂開。而正因此割裂,才讓它成為白道這個“完美”圓形中最薄弱的邊界。


    聊北城中門派同城民想必正是知曉這點,才年複一年持續加固城牆,以防天下局勢突變。


    所以,其實林和澤命小瞎子隨同兩位長老一起來此,其意圖卻並非當真想為銀月教擴充版圖,而是借聊北城,將這個圓撕開一個裂口,以亂天下局勢。


    想到這,紅線的眉頭皺起來。當年沉劍山莊慘案便已如此血流成河了,如今林和澤又欲血洗一城……


    凡間凡人的爭鬥好不凶殘狠戾。


    紅線歎一聲,收回自己過多的情緒。她自知自己的身份無權置喙凡間事,也或許正是天下動亂久矣,今後局勢該當如此,正所謂不破不立。


    因此行任務性質不同以往,小瞎子雖體質有利、武功無敵手,但他到底才不過十多歲,即使心性表現得再如何,林和澤都不能全然放心,於是,林和澤命兩位長老同行,讓小瞎子聽令行事。


    而他們此行的任務,便就是設法攻開聊北城城門,讓銀月教同黑道其他門派的大軍過境無阻。


    這任務說簡單簡單,說難也難,一行人都不清楚城內情況,便決定先入城查探一番再說。


    可沒想到,小瞎子幾次出教行事都無差錯,隻這趟出來,竟被一個奇怪的老頭給纏上了。


    “娃娃,你眼睛瞧不見?”老頭素衣長劍,從城門進來時遇見,便一直跟在小瞎子後麵。他左手搭在腰間一柄長劍的劍柄上,指腹時不時摩挲柄上的紋路,一雙眼盯著小瞎子,麵上若有所思。


    小瞎子麵無表情,絲毫不理會老頭。因聊北城人口稠密,為防止無意碰觸到他人,他著了一身嚴實的黑色連帽披風,整個人隱在兜帽下,背上一把長刀,渾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進的氣息。


    兩位銀月教長老同樣喬裝改扮,他們深知此行任務緊要,入到城中不敢輕舉妄動打草驚蛇,於是對這老頭一路尾隨的舉動敢怒不敢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打算蒙混過去。


    小瞎子不理老頭,老頭鍥而不舍,追上來道:“娃娃你多大年紀?依老夫慧眼,你約不過十歲上下……十歲……娃娃你告訴老夫,你姓甚名誰?老夫看你有緣,你不若拜入老夫門下,隨我回清——咳——隨我回師門將名姓載入門派名冊,同我修劍?”


    老頭緊跟著他們,兩位長老無法脫身去查探城中情況,左右之下了無辦法,頓時急了,加快步伐欲圖甩開這人。


    小瞎子默不作聲跟在後麵,腳下同時運力。


    老頭見之,朗聲一笑,也運起輕功,邊追還邊喊道:“娃娃你看不見還跑那麽快,仔細跌了!”


    一行人你追我趕,誰也甩不掉誰,兩位長老隻好停步找間客棧暫且住下,從長計議。


    “你可瞧清楚了?”房門關上,兩位長老在屋中詳談,“他腰間所佩,是清閑劍。”


    “瞧清楚了,清閑劍沈立遠。可斂劍閣怎會來此?”


    “應該並非斂劍閣派人來此,清閑劍性子捉摸不定,向來來去無蹤,方才我見他身旁並無其他斂劍閣人,應非受命來此。”


    “可——”另外一位長老話音一頓,視線不動聲色地瞥向桌邊坐著、正靜靜飲茶的小瞎子,壓低聲音道,“依方才情狀,清閑劍好似對——”


    他指了指小瞎子,道:“心裏有了猜測。”


    “猜測便猜測,天下——”這位長老似乎心中同樣有所顧忌,將視線睇到桌對麵,見少年無異常,才用手指沾水,在桌麵上書寫道:“天地如此廣闊,同齡且眼瞎之人不計其數,清閑劍如何能確定是他?僅猜測罷了,不足為懼,你我該好好想想要如何甩脫清閑劍查探此城情況才是,其他的,教主心中必定有數。”


    室內的交談聲倏忽斷開,緊接著,有指腹劃擦桌麵的聲音。小瞎子心中了然,不言不語放下茶碗,開門下樓。


    店小二見有客人下來,趕忙在大堂收拾好一處幹淨的桌椅引他坐下,問他要吃點什麽。


    然而還沒待小瞎子開口,老頭清閑劍又不知從哪裏竄出來,坐到小瞎子身邊:“吃麵吃麵,來兩碗麵。”


    小瞎子眉頭一皺。


    沈立遠笑哈哈解釋道:“你眼瞎瞧不見,店家報菜名累得慌,吃麵,吃麵方便。”


    小瞎子麵無表情,沒有回應。


    店小二見二人好似相識,便退下去喊後廚煮兩碗麵。


    沈立遠見人走了,將自己花白的一條胡子一捏,拖著身下的板凳靠近,將小瞎子上下打量一番,嗔道:“小友,相識至此,你還未告知老夫你名姓,這可非尊老愛幼的做法。”


    小瞎子提壺倒水,分毫未理他。


    沈立遠見他小小年紀如此穩重,絲毫不因他所言波動,便開始沒皮沒臉地扯皮了:“小友當真無趣,你既不想老夫知曉你姓名,那可否透露一下你同方才那兩位的關係?老夫瞧著,他們應不是你家長輩,小友身長麵俊,想也不會同方才那倆老樹皮扯上幹係……”


    少年不為所動,沈立遠捏著胡須的手一頓,眼珠一轉,盯上了小瞎子一身厚黑的披風外套,他左手忽地鬆開劍柄,速度奇快地一把抓上去,意圖掀開:“欸,小友,今日天氣未見寒涼,你怎的身披如此厚衣?”


    然而下一刻,小瞎子察覺到掌風,眉目一凜,手撐桌麵翻飛掠開,淡定躲開了沈立遠的一雙爪子。


    小瞎子在大堂內站定後,麵上掠過片刻不解,他不明白這人為何一直纏著他,但他也不準備詢問,辨清周圍的聲音後轉身,找到另一處無人的桌椅座位坐下。


    沈立遠見他身法幹淨利落,眼前一亮,再一次沒皮沒臉地跟了過來:“小友,身法不錯啊,怪不得方才老夫欲收你為徒,你不樂意,原來小友這般身手,都快匹及老夫了。”


    “看小友佩刀,那可否會使劍?若小友會劍,那不若由老夫舉薦,隨老夫一同回斂劍閣,老夫喊居遠岱那老家夥也給你一個劍主當當,如此你便可以日日隨老夫走馬觀花、飲酒舞劍,人生得意須得如此逍遙!”


    沈立遠兀自說道,說著說著自己朗笑起來,但隨著他這番話道出,客棧內忽而響起一陣不大不小的動靜,緊接著還有人嘴裏小聲地咀嚼“斂劍閣”三字。但雖如此,客棧內除了較先前更安靜外,並無異狀發生。


    小瞎子察覺到周圍動靜,麵不改色地提杯飲茶。


    這已是他不止一次從其他人口中聽到“斂劍閣”三字了,每回聽到,周圍人的態度都如此異常,想必,這斂劍閣在江湖中的地位非比尋常。


    “如何?”沈立遠見他毫無反應,再次湊上前來,“小友心意如何?而今天下亂局,小友若尋求安穩之地,天上地下,怕隻唯我清陵斂劍閣有小友一席之地了。


    雖他如此說,但小瞎子依舊毫無波動,反倒是紅線,在聽到沈立遠這番話後“呸”了一聲。


    天上地下?


    少君一人護天族安危,她們天宮不比如今的凡間更安寧?


    這清閑劍好能扯皮。


    而小瞎子聽到這突然的一聲“呸”,眉峰一動。


    沈立遠見他如此,以為他心動了,趁熱打鐵繼續道:“小友心動了?那不妨小友同老夫結下忘年之交,老夫乃斂劍閣清閑劍沈立遠,敢問小友姓甚名誰?”


    沈立遠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等待小瞎子回複。


    而紅線此時卻歎一聲,搖頭,這清閑劍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因為現下就連小瞎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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