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天的不講究, 高中每個班級都是列隊在自己教室門口,從高一一班起,一隊隊跟上, 沿著校園圍牆跑兩圈。等出發時, 樓梯上也排滿學生,打嗬欠的,趁機聊天的。有討厭跑步的, 瞅著周圍不注意,嗖一下又躥回教室。還有些跑著跑著進小賣部了,大部隊第二圈經過再跟上去。


    吳礫不想跑。他體育好, 長跑對他不是事,純屬不想混在“烏合之眾”。這幫同學,吵得就跟村頭婦女開大會似的, 沒意思。


    回座位做了會作業,鄭誌遠進來了, 眼圈通紅, 明顯哭過。


    “怎麽了?老班訓你?”吳礫問。


    鄭誌遠搖頭, “沒事。”


    梁為民讓他把集訓名額讓給方輝。


    名額是按進校後測驗成績由高到低選的二十人,入選的說不上都是數學尖子,因為有的學生做題糙, 擅長別人不會的難題, 基礎題卻一塌糊塗。但相對而言算最公平的方式, 月考、期中考,期末階段每周差不多有兩次小測驗,這麽多次數都沒考好的學生,有其自身問題。


    鄭誌遠各門成績均衡,排在年級第二十二,本來輪不到,但前麵有人放棄。徐蓁說不想分散精力,拒絕了,還有另一個同學也是類似理由,讓他剛好升到第二十名擠進了集訓班。鄭誌遠覺得自己還是能過初賽的,給以後保送清北加點優勢。


    梁為民說考慮再三,認為方輝比他更適合。


    “你是班長,又是幹部家庭,覺悟一直比別的同學高,……”梁為民硬著頭皮說套話,真話是鄭誌遠基礎紮實,可在難題上欠缺靈性,不適合奧數。這話太傷自尊,梁老師難得地體貼了一回,沒跟自己的班長說真話,而是努力誇他懂事。


    一股酸澀直衝腦門,淚水不由自主衝進眼眶,鄭誌遠努力睜大眼睛不讓它們流出來。


    別哭,不像話,一個男人。


    梁為民又不是木頭人,哪裏察覺不到麵前學生的變化。


    還是孩子啊。


    他有些後悔,隻是上回讓方輝做了張往年數學競賽的卷子,方輝解題思路簡潔精確,他忍不住起了愛才之心。不是梁老師瞧不起人,鄭誌遠哪怕過了初賽,在他看來也是基數不是尖。


    梁老師拍拍鄭誌遠的肩,“想開點,就當沒撿漏。”鄭誌遠發出一聲哽咽,梁老師恨鐵不成鋼地歎口氣,“想想別人入選了還主動放棄……”


    話沒說完,鄭誌遠抬起頭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他是傳統中當官的麵相,國字臉,濃眉大眼端鼻正口。此時難得露出了少年的倔強,兩大顆眼淚掛在睫毛上。


    梁老師驚訝了,本以為這孩子能夠發揚風格好商量的啊。他抓了抓頭,心浮氣躁地問,“你一定要參加?”


    鄭誌遠話出口就後悔,他爸常說做事先做人,順勢而為。要是一件事還沒做就得罪了人,多半會黃,如果這件事本來沒把握,那基本上沒藥救了。


    梁老師沉浸在自我批評,一時沒注意學生表情,喃喃解釋,“我是想,你化學好,與其參加兩個班,哪個都沒學好,不如專攻一門。我們學校強項也是化學,你得獎可能性很大。方輝物理強,但物理……”


    鄭誌遠再次打斷他,“梁老師我知道了,就這樣吧,按你說的辦。”


    梁老師推了下眼鏡,和鄭誌遠四眼瞪兩眼,自我安慰地想,這孩子轉過彎來就好。班長就是班長,能夠體會老師的良苦用心。


    鄭誌遠回教室後趴在桌上,把個吳礫憋得團團轉。


    老鄭哭了???


    少年老成的老鄭哭了?怎麽可能沒事。


    “告訴我嘛。還是不是哥們,是哥們啥都能說。”


    鄭誌遠不由噗地笑出來,仰頭看站在桌前的吳礫,“真沒事,說多少回別看電視劇,浪費時間。在哪偷看的?”


    吳礫鬆了口氣,坐回去問,“老班找你談什麽?”


    他又不傻,怎麽看不出鄭誌遠在強顏歡笑。


    鄭誌遠沒回答,過了會幽幽地說,“老吳,我想重新來過,從五個月前。”


    “幹嗎?你是班長,成績好,那些都不要了?”


    其實這是每個人終將麵臨的困境,隻是來臨得有早有晚。而他倆由於過於年輕,還沒領會到校園的環境已經屬於最簡單級別,好好學習,真的能看到成果;聽老師話、友愛同學,就是好學生。


    當一個曾經的學霸不再是學霸,相應的驕傲被清洗一空。


    兩人迷茫中找不到方向,再努力些嗎?比自己聰明的人比自己更努力。


    “老班怎麽能這麽做!”聽鄭誌遠說完梁為民的安排,吳礫氣得用拳頭砸課桌,震得豎著的課本東倒西歪,有兩本掉到地上。鄭誌遠去撿起來,“他有他的考量,說到底還是我成績不行。換哪個也不會換安歌跟何明軒,他倆是絕對實力。”


    一句話戳到吳礫痛處,成績這件事……


    剛好晨跑結束,同學們湧進教室。方輝起晚了沒吃早飯,這會咬著袋可可牛奶邊走邊吸,不小心嗆了下,幾點甜膩的飲料濺在鄭誌遠桌上。因為嘴裏還叼著袋子,不方便說話,他點點頭表示歉意,扯了張廢紙擦桌子。


    吳礫騰地站起來,“走路不要吃東西!”


    方輝完全不懂吳礫憤怒的由來,莫名其妙看著他。


    輕蔑的眼神,他以為我在沒事找事!吳礫頭腦裏嗡的一聲,伸手啪一下打在牛奶袋子上。


    半袋子落地。


    褐色的液體飛濺開來,方輝外套的前襟,課桌上,地上,滴嘀噠噠到處都是。


    “發什麽神經!”方輝低頭看衣服,皺眉喝道。


    自從方亮出院回家,父母在工作之餘要照顧病人,比從前忙不少,像這種需要拆洗的棉外套,估計到年前才會洗。現下弄成這樣,不洗是不成了。


    吳礫一咬牙,“我就是看你不順眼,你幹嗎搶鄭誌遠的名額!”


    方輝一頭露水,???


    吳礫叭叭叭說完,瞪著方輝,“講不講道理,定下來的事情還能變,公平嗎?你去跟梁老師說,你不要這個名額。”


    方輝接過安歌遞過的衛生紙,胡亂擦了下衣服,明白了事情始末,反而冷靜下來,“我會參加培訓班,努力爭取得獎,為校爭光。”


    “你!你搶別人東西,還理直氣壯!城裏人就這樣,吃我們農村人的養肥了你們,還瞧不起我們!”


    胡攪蠻纏,方輝不耐煩地說,“別老把城鄉掛在嘴邊,農村出了你這種寶貨才叫丟臉。”他懶得跟吳礫廢話,誰知吳礫一把扯住他胳膊,“把桌子擦幹淨!”


    拜托你去打聽下,方家有四兄弟,前後幾條街混混都不敢惹的好嗎。


    誤。


    方輝甩開吳礫的手,徑直往後走,“誰弄的誰擦。”


    “你!”吳礫揚起手,方輝以為他要打自己,往後一讓。誰知吳礫抓起詞典扔在方輝桌麵的書堆上,準備要交的作業本掉了一地。


    方輝一把揪住吳礫衣襟,拖著他往桌邊走。吳礫抵死不動,反扭住方輝的衣襟。


    “打架了打架了!”過道裏的學生嚷嚷,唯恐天下不亂。


    “二班男生打架!”


    馮超聽到往二班衝,見方輝跟吳礫扭在一起,連忙上前想分開人。誰知吳礫小心眼,以為他來幫方輝,先下手為強,一拳打在馮超鼻子上。鼻子血管豐富,鼻血頓時噴了出來。


    方輝見狀也不讓著吳礫了,提起腳,一膝蓋踹得吳礫發出一聲悶哼。鄭誌遠怕吳礫受傷,剛上前後麵一個女生大吼,“姓鄭的,你敢!”


    是聞訊趕來的徐蓁。她左右一看,奔上拿起講台上的黑板擦,對著鄭誌遠擲過去,打了個正著。剛巧那個黑板擦吸飽了粉筆灰,撲得鄭誌遠一頭一臉。


    “打他!欺負我弟弟!”徐蓁叫安歌,“你愣著幹嗎,上!”


    “住手!”梁老師也沒想到自己回辦公室拿個備課本,十幾分鍾,教室裏亂成一鍋粥。


    “吳礫,放開方輝!方輝,你也放手。那個……馮超,安歌你帶他去醫務室看看。徐蓁,回你教室。鄭誌遠,去水龍頭洗洗臉。”


    梁老師一一點名,叫到鄭誌遠的時候,怒氣去了大半,挖苦道,“瞧你這樣,還以為你讀的戲曲學校,大花臉上場了。”


    “散了。”梁老師無情地手一揮,“班幹部剛才都怎麽了?不知道拉人。以為跟你們無關?錯,每人都要寫檢查,寫到打動我為止。”


    吳礫沒打成架,悶了會問,“那我呢?”


    “作業做完了?卷子都訂正了?全好了到我那裏去,我那有的是習題集,不收拾你你還以為我吃素!當年我打遍金陵半個城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


    梁老師你這牛可吹大了,再過十年你被人一拳打掉視網膜的時候再想想沉默是金的道理。


    安歌走到樓梯那還能聽到梁老師的話語聲,不由搖搖頭。


    這場架打了一半,不過再過十幾天就讓徐蓁給補上了,鄭誌遠挨了他爸一頓訓。


    還好因禍得福,“本想幫你跟老徐局大孫女牽個線,是同學,年紀也相當,以後……”鄭爸搖搖頭,“算了,我看她這性格也是不讓人的,像她媽。”


    安景雲等鄭家父子走後也說了徐蓁兩句,但對她護著家裏人的行為總的來說是表揚居多,隻是告誡她不要逞能。


    “女的體格上不是男的對手。你夏芳姐那麽強,跟一富打起來還是吃了虧。”


    “大表哥打女人?”徐蓁不敢相信耳朵,“他和夏芳姐不是自由戀愛嗎?媽,你這當舅媽的可得好好罵他,罵到他不敢打人為止。”


    安景雲好笑,“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怎麽管?罵完夏芳要是還想跟一富在一起,我不讓?”


    “媽……”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管好自己。”


    從小到大,徐蓁被安景雲護著,無論哪種想法都能告訴安景雲,從她那裏得到支持。可這一回,徐蓁失望了,沒想到親媽也會袖手旁觀。


    徐蓁想跟安歌說,安歌忙著上集訓班,忙著分擔家務,更忙著幫方輝一起開解方亮。


    “有時候我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方亮說。


    第一百四十章


    “嚇著了?”方亮放下手裏的牌, 看看麵前兩個小家夥。


    手術是三個多月前的事, 方亮言語、行動跟常人無異, 連頭發都長出來能蓋住縫線的地方了。在醫院住那麽久,他習慣在用毛巾擦過臉之後順手擦一把光頭,現在摸上去掌心裏毛絨絨, 隻是到刀口那裏, 手會不由自主放輕。


    但有些東西回不去了。他容易累,記性差,總是煩躁。


    醫生說暫時的, 還年輕,好好休養,過幾年也許就能過上正常的生活。


    幾年?也許?


    “那麽大的手術, 能搶回一條命就很好,別的還有什麽說的。”父母是老實人,“醫生救了你, 你總沉著臉,對得起醫生嗎。”


    怕他在家養病無聊, 父母買了電視機, 訂了份報紙, 隔三岔五從圖書館借小說給他解乏。“這套是金庸寫的,這套古龍寫的,據說年輕人都喜歡。”


    方亮懂他們的用意。開頭他話都說不清楚, 他倆躲到走廊悄悄哭了場;後來發現他丟三落四, 經常把飯盒忘記在水槽;一條手巾用了一個月了, 他還認不出哪條是自己的,他倆又悄悄哭過。


    聰明伶俐的頭腦不在了,留下的是一個笨拙的軀殼。


    兩人自我安慰,能活著就很好,像徐家二二,生下來就有問題,不也好好的,班上比她成績差的同學不止一個兩個,她還會做手工,以後可以自立更生。再說醫生也講過,這些都暫時的,要相信人自身的修複能力。


    把二兒子當成普通孩子來對待,把這幾年當作假期,像別人那樣把看電視看小說當作生活的樂趣。


    數學集訓班三點半放學,方輝和安歌下了課陪方亮打牌,有時還有方旭。三個人打爭上遊,四個人就打升級。


    方亮總是輸。他連自己手裏有什麽牌都會忘記,別說別人出過的牌,更不提算牌這種了。


    輸的人理牌,方亮把桌上牌攏到一起。


    幾個月沒握筆,中指的筆繭都變得平了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回八零小卷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泠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泠泠並收藏重回八零小卷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