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說是擇了幾個外流的小官嫁了,都是身家清白的,也算體麵。我派人去看了看,倒也還算好。”於菟摸了摸肚子,“隻是她們……”


    “有怨言是吧。”李安然拍了拍手,不以為意,“這有什麽好奇怪的,若不是阿耶勝了,換做戾太子上位,我二人的下場比她們都不如。翻不起浪來,隨她們口上怨怨也就罷了。”


    戾太子李章長當今聖上李昌八歲,所以宮變之時五子年紀最小的也同李安然一般大了,宮變之後,戾太子的五個兒子都被誅殺,妻女卻留了下來,被奉養在宮中。


    李靜姝當年年紀還小,猶記得當時自己躲在阿娘懷裏,抱著欒雀捏著小匕首,雖然咬緊牙關,卻實在怕得瑟瑟發抖、渾身戰栗。


    大姊姊當時在邊關和阿耶一道,她不怕嗎?


    不。


    她不僅不怕,還敢替阿耶斷後,帶著輕騎繞襲東胡糧草。


    “於菟。”李安然拍了拍妹妹的手,“我們與阿耶是天然的同謀、是共犯,是覆巢之下絕無完卵。戾太子四女能保留性命,是我們阿耶心軟。換做戾太子上位……”


    “那我寧可找根繩子上吊了。”於菟道。


    李安然便不說話了,她拍了拍於菟的肩膀:“再來一次,我也一樣不會後悔。”


    我心裏有一幅錦繡,我要做那持針的人,不想匆匆便被流光湮了身影。


    祖母了解她的兒子。


    但是祖母並不了解她的孫女。


    ——是真的不了解嗎?李安然的心裏其實是隱約有感覺的。


    有時候她覺得,祖母其實都知道,她隻是給自己結了一個繭,在這個繭裏日複一日的告訴自己“隻要恨自己的二兒子就行了”——除了自己那個謀了這世上最高的位,最大的權的兒子,她誰也不用恨。


    恨一個人就夠了,千古的艱難,恨著恨著,恨到入了土,恨到成了一捧白骨,也就了了。


    氣氛突然凝重了起來,於菟連忙笑著岔開話題:“說到這個,欒雀前些日子不是來找阿耶討封食邑麽?倒是把阿耶逗笑了。”


    李安然道:“阿弟?他幹什麽了?我隻聽說他討食邑盡挑富戶,惹得阿耶把他叫去訓斥了一頓。”


    “是訓斥了一頓,等阿耶訓完,你猜他怎麽說的?”於菟笑著撫了撫鬢角,“他說,他知道討這麽多肥戶不好,但是他想拿去補貼大姐姐,阿姊養赤旗玄甲跟無底洞一樣,他怕餓著阿姊。阿耶當場笑得噴飯。”


    “說到阿弟……他此刻應該是在東宮和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弟弟一起讀書,今天是阿耶考校他們的日子,我們去看看,若是學得不成樣,咱們就好好笑笑他。”


    大周民風開放,加上李安然身份特殊,向來不怎麽避諱男女之防,東宮原本是皇子蒙學、讀書的地方,李安然也能暢通無阻——於菟是她同母親妹,也連帶著無人敢攔。


    隻要她自己不嫌自己大著個肚子行動起來不方便就成。


    當兩人趕到的時候,夫子正在教諸皇子讀《史記》,大周皇子弱冠才封王開府,之前都得在宮中跟著夫子讀書,三皇子欒雀如今才十九歲,尚未婚配,雖然討了食邑,實際上卻還沒有完全離宮開府。


    諸皇子正對著皇帝放開了討論《外戚世家》。


    正好講到冠軍侯霍景桓二十三歲病逝,留下未滅獫狁的遺憾。


    “雖然冠軍侯未滅獫狁,但是我朝將士剿滅東胡各部,立瀚海都護府,終究算是跨越數百年的壯誌已酬。”七皇子如是說道。


    皇帝撚著胡須,眉頭微皺,七皇子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惹得皇帝不高興了,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四皇子朝天翻了個白眼:“笨蛋,那是寧王大姊姊的功績,你拿大姊姊比二十三歲就暴斃的冠軍侯,父皇能高興麽?”


    七皇子一張小臉瞬間煞白。


    “倒也無妨。”李安然從門口轉進來,對著皇帝肅拜,“兒臣拜見父皇。”


    皇帝點了點頭,對著李安然笑道:“狻猊兒坐下吧,你也喜歡讀《外戚世家》,也說兩句。”


    “兒臣不覺得霍景桓是病逝,兒臣覺得他是走狗、良弓,沒了用,自然也不能留著。”


    她這話一出口,包括夫子在內,所有人都跟個鵪鶉一樣閉上了嘴。


    皇帝自如地笑笑:“接著說。”


    “霍景桓雖然是不世的戰神,但是他太年輕,太驕縱,不知道正確的君臣相處之道,彼時獫狁已經元氣大傷,臣服於漢,漢也沒有有力的手段控製那麽一大片草原,自然是見好就收,不需要再繼續和獫狁交戰下去了,此時,議和,便是箭在弦上,也是最好的選擇。”


    於菟躲在屏風後麵聽的出神,倒是讓身邊伺候的宮女太監急得渾身冷汗。


    李安然卻對這微妙的氣氛渾然不覺:“武帝問他是否有意成家之時,其實已經在試探是否可以給他一個活命的後路,可惜他回答的是‘獫狁未滅,何以家為’。武帝為人酷烈多疑,親子尚且能說殺就殺,何況一個毫無關係的年輕將才。況且,霍景桓為人肆意,武帝尚且還活著的時候,他就敢在上林苑襲殺和自己的舅舅有私怨的李參軍。若以己度人,沒有一個君王會不猜忌他。”


    別人不敢說話,皇帝卻笑了:“說得好啊。”他歎氣,“狻猊啊,如你是霍景桓,武帝問你的時候,你會作何回答?”


    “當然,你們也可以一起想想。今日暢所欲言,百無禁忌。”


    四皇子想了想:“若是我,必定和武帝乞骸骨歸鄉。”


    六皇子、七皇子的回答倒也差不多。


    欒雀道:“若是如此,那冠軍侯也就泯然眾人了。”


    五皇子道:“三哥,你別隻是說說,畢竟這關係到自己的性命啊。除了請乞骸骨,還能怎麽樣嗎。”


    欒雀默然。


    此時霍景桓的人望和軍權都已經很高,除了急流勇退,似乎已經沒有別的選擇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了。


    皇帝將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身上:“狻猊兒,你說呢?”


    李安然淺笑。


    “若是兒臣,會這樣回答。”


    “‘獫狁未滅,何以家為。’”


    ——我有一片心,雖明知而故往矣。


    第18章 既然俗講這麽有趣,明日我也去看……


    元容一大早就拿著帖子往太學去了,其實以他的學名,根本用不著什麽帖子,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李安然還是親自給他寫了一封帖子,讓他交給大儒蔡鳳。


    榮枯出門也早,一般來說到這個時候,其實僧人們都應該已經開始準備夏三月的安居了,但是榮枯現在離開僧團索居,他得在夏三月來之前找到能給他掛單的寺廟。


    永安地界之中一共有五座寺廟,其中有兩座建在坊間,分別是佛佑坊的報恩寺,以及同康坊的慈靜寺——慈靜寺是庵堂,榮枯不方便去,自然先去了報恩寺。


    這報恩寺從魏朝開始就佇立在此,原本是不在永安城坊內的,但是當今聖上登基以來,永安城的範圍擴大了不少,一圈一圈地往外擴建,最終將報恩寺也圈在了坊內。


    他到報恩寺的時候,剛趕上報恩寺的俗講剛剛開始。


    因為已經沒有地方坐了,他便持著掛珠站在不遠處,看著高座上的老法師繪聲繪色的講佛經中摘出來的故事,


    榮枯熟悉所有的經卷,無論是已經翻譯成漢文的,還是尚未翻譯的梵文原本內容,他都如數家珍,甚至連一些比較偏門的故事也略有涉獵,自然知道法師講得是哪一卷經文中的哪一個故事。


    報恩寺的俗講,有些故事是經卷中的,也有一些榮枯從來沒有聽過,大約是法師為了貼近永安民眾,特意編撰的。


    所講內容無非是什麽前世因後世果,輪回果報,前世行善後世享福之類的,倒也淺顯易懂。


    隻是最後,似乎都會繞到“供奉僧侶”上。


    加上老法師神態自若,更能捏起嗓子發出各種聲響來模擬六道,語調抑揚頓挫,倒是讓原本枯燥深奧的經文平添了幾分俗趣。


    榮枯低頭忖度了一會,發現自己似乎並不能做到老法師那麽豁出去。


    前來聽俗講的大多數都是販夫走卒,很多都不識字,拿捏喜怒哀樂,全都靠台上法師一張嘴,說唱就唱,說哭就哭。


    前排車駕裏坐著的是京中貴女,聽法師說到動情處,往往都掏出帕子來擦淚,一邊擼下手上戴著的金臂釧、銀手鐲讓扈從給台邊上負責收供養的沙彌送過去。


    佛堂高座外頭是戲台,待到這一場俗講完畢,外頭戲台也就開張了。


    和俗講不同,戲台上演的多是俗世演繹,京中貴女們聽完了俗講,多半會繞到戲台那邊,在看一會雜耍,聽一會戲再回去。


    榮枯耐心聽完了老法師的俗講,卻冷不丁聽到有人呼喚自己。


    “提婆耆上師,是提婆耆上師麽?”


    他扭頭循聲望去,卻看到一個年輕人擠過人群,艱難跋涉到自己邊上。


    年輕人生的溫吞和善,倒是有些眼熟。


    “上師。”年輕人對著他行了一禮,“我是哲努啊。”


    榮枯這才想起來這個眼熟的年輕人是誰——前西涼王的次子哲努,篤信佛法,當初他和師父,以及僧團滯留西涼的時候,這個比自己小了許多歲的年輕人一直想要尋師父受戒。


    西涼被滅之後,整個西涼王室都被帶到了遙遠的周朝國都,背井離鄉,遠離故土。


    “父親被帶回永安之後,皇帝封了他一個順義公,如今也在永安住著,姐姐當了郡主……”說到這裏,哲努一下子閉上了嘴,“上師為什麽會在這?”


    “遊學至此罷了。”榮枯雙手合十,微笑回答。


    哲努一雙幹淨澄澈的眼睛眨了眨:“這裏的法師俗講好,但是隻能讓外行看個熱鬧,沒有上師你說得透徹。”


    榮枯隻是搖搖頭:“我也不算透徹。”


    哲努還想說什麽,卻聽外頭戲台傳來開戲的聲音:“不好,我得回去了,不然阿姐又要發脾氣……”他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上師你放心,見過你的事情,我不會告訴阿姐的。”言罷,便匆匆擠進人群,須臾沒了蹤影。


    榮枯從佛堂出來,又抱著觀摩學習的好奇心,看了一會俗戲,算著暮鼓快響了,才回到長樂坊。


    恰好李安然也從宮中回到王府,換下一身宮裝,穿著常服過來尋他。


    榮枯盤腿趺坐在蒲團上,邊上點著燈正在小冊子上寫著什麽,邊上還放著音書。


    魏朝的時候,官員們極好雅音,越是上層的官員,風雅的文士,越是偏好困難生僻的發音。以至於平頭百姓、底層的小官和五品以上的大員們說的話是兩套不同的發音,大周初年也有這樣的情況。


    李昌上位之後,嫌棄這一套繁瑣而使處理政事事倍功半,下令以永安一帶的方言為官話正音,無論百姓還是大小官員溝通,都要用正音,說錯了話就要罰俸。


    努力了十多年,才有了現在的收效。


    但是實際上日常生活之中——尤其是百姓——還是經常會出現雞同鴨講的情況,於是聖上便讓徐征、蔡鳳兩位儒林魁首,帶著太學生編著了“音書”,懸掛在城門口,派遣太學生替人講解,也鼓勵人謄抄帶走。


    榮枯手上這份“音書”,就是李安然王府書庫裏的,他聽完俗講之後,厚著臉皮去問藍管事討要,後者沒有多說什麽就給他找了出來。


    “法師今天做什麽去了?”李安然也不避忌諱,往邊上一坐,就探出頭去看榮枯在冊子上寫什麽。


    “小僧今日去報恩寺聽俗講了。”榮枯想了想,“報恩寺的師兄講得很好。但有些地方不對。”


    “所以?”李安然反問。


    “所以,小僧想先學音書,然後再去試試俗講。”榮枯想起那個在高座上俗講的老法師,嘴角微微下彎,不辨神情,“有趣是挺有趣的。”


    李安然挑眉:“你覺得不對的地方,在哪?”


    “……是供奉。”榮枯道,“昔年佛主結僧團而居的時候,所謂供奉不過一蔬一飯,一衣蔽體足以。哪裏用得著金銀財貨呢?”


    李安然笑著擺了擺手:“寺廟這麽多人呢,不弄點金銀財寶,怎麽養得起那麽大的寺廟,這麽多的僧人,更何況寺廟私產之中,還有舉辦義學、義醫館這樣的地方,荒年也有施粥,沒有錢財可周轉不起來。”


    榮枯沉默。


    “殿下如何看?”他反問道。


    李安然眼波流轉:“孤?孤覺得很好啊,義學讓寒門子弟有學上,不少高僧也是真有才學之人,交出來的學生真有抱夏之喜,那也是好事。至於義醫館,那就更好了。使百姓學有序,病有醫,饑有食,這不是好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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