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手,有時候伸不到這麽長,民間能有這樣自發的善事,孤很是樂意。”


    她側著頭,眼裏的光隨著燭火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榮枯道:“殿下當真這樣想?”


    李安然扭頭,耳上的珍珠璫隨著她的動作一陣搖晃:“這個麽……法師猜猜?”


    榮枯搖頭:“我猜不透殿下。”


    而後,他看到寧王殿下那豐潤的雙唇抿起了一個狡黠又嫵媚的弧度。


    “法師先慢些尋地方掛單,暫且住在我這,學些宮廷禮儀。”


    麵對著榮枯一副震驚的模樣,李安然笑得像個惡作劇成了的三歲孩童一般:“法師莫不是忘了我請你來做什麽了?”


    “俗講也要練,官話也要練,宮廷禮儀也要學,接下來這段時間,要辛苦法師啦。”


    “對了,既然俗講這麽有趣,明日我也去看看,法師隨我一起去,也好替我講講才是。”


    第19章 “我真想帶法師看看這天京的萬丈……


    報恩寺因為在坊間,所以比起其他寺廟,俗講更多了一場。


    其他寺廟是春夏秋各舉辦一次,一次三天,而報恩寺因為沒有大雪封山的困擾,冬三月的時候,也會舉辦一次俗講,也是永安都諸多貴女散心的好去處。


    去聽俗講李安然沒有選擇騎馬,而是和其他貴女一樣,盛裝打扮,坐著車輦前去。


    她的車輦有金吾衛開路,比起其他人更添一份霸道。


    榮枯不喜歡坐車輦,就穿著木屐跟在邊上。


    第三天的俗講換了個人,年紀約莫四十歲上下,臉上也沒留胡須,光溜溜的腦袋即使上頭有遮陽棚遮著也亮的反光。


    俗講的內容依然是諸多因果報應,俗講僧說話略帶些口音,中間夾雜些許梵唄的發音,聽著倒也有趣。


    李安然的車駕在最前麵,車簾一共兩層,外頭一層竹簾,裏頭一層輕紗,卷起竹簾之後,輕紗依然會擋住裏頭貴女的麵龐。


    但是李安然的車駕是王爺的規製,其他貴女一看到上頭懸著的狻猊符就知道這是誰的車輦,自己就先退避,以防衝撞了寧王殿下。


    所以,榮枯這一次,倒是不用站在最後麵,和渾身汗臭的田舍漢、抱著包袱的女檀越們站在一起了。


    隻是有了別的麻煩。


    前來聽俗講的貴女們,也有單獨來的,也有結隊來,兩輛車輦並在一起,並膝而坐好一起說說閑話的。


    這些貴女們平時沒事就喜歡往寺廟、庵堂跑,見過的小和尚如過江之鯽,但是……


    “你看那個大師父呀,好俊俏。”


    “哪個大師父?”


    “寧王車輦邊上那個……好俊俏,我就沒見過這麽俊俏的大師父。”


    “怎麽站在寧王殿下邊上?”


    “嘻嘻……”


    榮枯耳朵極好,聽到貴女們不太莊重的調笑聲,微微向邊上挪開了一些。


    “怎麽了?”一隻手撩開紗簾,李安然探出頭來,看著正欲走遠一些的榮枯問道。


    “小僧離開一會。”榮枯雙手合十,低頭請辭。


    李安然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車駕,裏頭那兩個影影綽綽,用扇子遮住嘴,發出窸窣笑聲的貴女立刻分開,端正坐好,對著李安然肅拜。


    ——算是見過寧王殿下了。


    “你走了誰替我講解?”李安然道,“無妨。法師是本王的貴客,不必避嫌。”


    榮枯也就站在原地,不在提什麽“先行到一邊去候著”之類的話了。


    “法師你要坐一會麽?”李安然又問。


    她原本是想讓榮枯也坐到車輦上來的,但是對方堅決不同意,隻好讓他自己跟著車輦步行。


    “快結束了,小僧再站一會也無妨。”榮枯手持著掛珠,對著李安然恭順道。


    他一直都是謹慎有禮,回答李安然的時候,隻是略微側身,半闔雙目,不抬頭看李安然的正臉。


    原本躲在車輦裏嬉笑的貴女們紛紛閉了嘴,偷眼看他。


    這段小插曲自然也被坐在高座上的俗講僧盡收眼底,他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講起了最後一個佛經故事。


    ——是阿難尊者,和摩登伽女。


    李安然聽到一半,對著榮枯笑著道:“這摩登伽女也不通的很,佛祖問她喜歡阿難什麽,她居然回答眼、口、鼻、身這種俗物。這叫喜歡麽?這不是饞阿難身子麽?”


    榮枯聽得滿臉木然。


    他思忖片刻,露出一個溫雅的笑容,輕聲回答道:“倒也不能這麽說,摩登伽女受惑於雙目所看到的淺顯之物,看不到阿難尊者更為精妙的寶物,恰如佛祖將寶珠藏在發髻裏,世人隻看到發髻,卻看不到寶珠。”


    “她雖然受阿難尊者容貌皮相所惑,心生不淨之欲,但這不是摩登伽女的錯。所謂‘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摩登伽女與尊者此番牽連,卻令她得入佛智,這是她與佛法的緣分,也是尊者的功德。”


    “是嗎?”李安然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鬢發,不置可否。


    過了一會,她又道:“不過我看佛經上說,尊者有三十寶相,佛主有三十二相,看來長得不漂亮,都沒俗人願意聽你說話。”


    榮枯:……


    他道:“倒也不是這麽解的……”


    “就比如俗講,我覺得你來講,聽的人肯定比台上那位法師多。”李安然歪下身子,用手指遮著嘴,小聲笑道。


    榮枯:……


    榮枯隻好繼續滿臉木然。


    半晌之後,他覺得無論如何,還是應該替高座上的同道說那麽幾句:“師兄講得很好。”


    就是不太應景。


    摩登伽女和阿難的故事,是告誡僧俗,皮相隻是身外之物,是不潔淨的,拋棄也無妨。之前講的故事都是供奉僧侶得大功德,解脫苦海的故事,倒是和之前的俗講主題更契合一些——這個故事,倒像是臨時加的。


    想到這裏,榮枯也不是個笨蛋,立刻轉過彎來。


    台上那位師兄,應該是看到自己和寧王殿下走得近,才出言提醒。


    李安然比他更早反應過來,才會和他說這些話。


    榮枯歎了口氣,決定無視掉台上那位師兄的“提醒”,反而反問李安然道:“既然殿下說摩登伽女不通,那如是殿下是她,會如何回答?”


    李安然一雙美目瞪了他一眼,竟是風流婉轉,端莊嫵媚:“小小阿闍梨,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覺得本王會看上一個出家人?”


    榮枯淺笑:“殿下自比對方皮相不佳,便不願意聽其傳法的‘俗人’,與摩登伽女倒也無異。”


    嘶——


    周圍豎起耳朵聽這邊動靜的貴女們都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大師父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和大殿下這麽說話。


    卻見李安然歪著腦袋,發髻上插著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涔涔作響,半晌之後,才聽她這般回答:


    “若我是摩登伽女,你以為阿難跑得掉麽?”


    她雙眸彎彎,支著手臂撐住臉頰,像頭叼住了花鹿脖頸的獅子一般慵懶。


    榮枯突然有一種脖頸後麵汗毛直豎的森冷。


    這感覺轉瞬即逝,他又聽到李安然自己撐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笑死我了,法師不會真覺得我會這麽回答吧?我難道是看人皮相就窮追不舍,還把自己賠進去的俗人麽?”


    她擺了擺手,不再糾結於這個問題,反而指著高座上俗講僧道:“法師的俗講甚是有趣,小王有許多疑惑,想要請法師指點。”


    她坐在車裏,風吹起輕紗車簾,讓她看上去影影綽綽,隻是比起其他貴女的勾人雙目,她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在林木之間壓低了身影,徘徊踱步,看不清身影的雄獅。


    “按照佛經前世因,後世果。本王身為大周皇室,一品親王,難道是前世積了許多福報才會有今生榮華麽?”


    坐上的俗講僧道:“殿下前世有或是勤於供奉僧侶,或是樂善好施,積累了無窮福報,所以今生才會投生皇家,受榮華富貴。”


    榮枯微微皺眉,抿緊了嘴唇。


    隻聽見車輦內,李安然歎了一口氣,小聲哀戚道:“但是本王連年在外征戰,手上殺業無數,難道下輩子不能再享受如今的榮華了麽?”


    榮枯悚然。


    ——不要回答。


    不可以回答。


    至少,不可以這樣回答。


    俗講僧坐在高座上,天氣不算熱,光溜溜的腦袋上卻沁出了一層汗。


    他何嚐不知道這是一道送命題。


    但是,若是不回答……


    “殿、殿下上輩子……”俗講僧說話的聲調微微有些顫抖。


    “殿下上輩子的供奉換來的福報,讓殿下投身皇家,”榮枯突然開口,清朗的聲音壓過了俗講的師兄,“但若殿下說自己渾身殺業,倒也不必。”


    “小僧昔年在西域諸國行走,見過無數兵荒馬亂,沒有一支軍隊不在破城之後,燒殺搶掠,無所不為。若要說與眾不同的,唯有大殿下的赤旗軍,治軍嚴明,秋毫無犯。東胡與漢家王朝僵持多年,每一次南下都會造成無數黎民百姓無辜受戕。”


    “如今大殿下以十年戎馬,換至少五十年的黎民無恙,安居樂業,是殿下的功德,是陛下的功德,是比供僧更大的福祉。”


    “殿下此生,已是篤行聖人行,又何必為來世煩憂呢?”


    李安然:……


    她瞪著眼睛看了一會榮枯,後者抬起頭來,絲毫不懼地回望她。


    於是寧王殿下隻好扁了扁嘴:“算了,沒規矩。”


    她嘟嘟囔囔地從頭發上拔下一根鑲紅寶石的簪子,遞到榮枯跟前:“拿去。”


    榮枯:……


    他雙手合十,回答道:“小僧不受金銀供奉。”


    李安然又把發簪插回了頭上:“那就去戲台那邊吃點什麽吧。”她正好餓了,擺了擺手,示意車駕往另一邊的戲台子去。


    高座上汗涔涔的俗講僧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俗講結束,戲台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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