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酌支頤敲指:“還有嗎?”


    龔玉拂見事無大小他都好似不上心的模樣,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我總覺得文潮越漸不好控製,真不需要想個法子治一治他?”


    “尚且不成氣候。”柳公酌淡淡。


    龔玉拂見他是真的不將文潮的異心放在眼裏,也就沒再繼續揪著他說事。不過提到柳煦兒,她忍不住道:“柳公,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何要將煦兒送去安晟公主身邊。她那性子又鈍又蠢,一點不頂事兒用,究竟能為咱們辦得了什麽事兒?”


    柳公酌別她一眼:“你可知道我交給她的究竟是什麽事,你又知道她完成不了我交給她的那件事?”


    龔玉拂滯聲,她並不相信柳公酌告訴柳煦兒的報恩之說。


    龔玉拂跟了柳公酌那麽多年,一直至兩年前他從宮外帶回柳煦兒方知道她的存在,而事前根本從未聽過柳公酌提及包三娘的隻字遍語,更不曾聽他提及與安晟公主相關的任何事跡與恩情。


    依她對柳公酌的了解,極其懷疑這就是個局。可到底柳公酌在布什麽局,便是連她這般親近的人都看不清。


    柳公酌擺手作罷:“我知你對她一直有成見,不過依你所言……”


    “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想,豈不說明她做到了?”


    龔玉拂表情一頓,漸露愕然。柳公酌卻是恢複淡色,將那盞一口未喝的茶推了出去:“去換盞新的來罷。”


    龔玉拂倉促端回那盞茶,心中駭浪未平,揣著滿腹疑色離去。


    柳公酌重新瞥向窗外雨色,一抹虛影掩映其中,他眸光微晃,不稍多時便有人闖進屋門。柳公酌靜靜端了她一眼,輕聲細語便像是最慈愛的問候:“怎麽也不打傘,冒雨淋成這副樣子?”


    “爹爹。”柳煦兒冒雨而來,頭發渾身無一幸免,滲透全身的濕氣仿佛冒著絲絲寒意,便是在這盛夏時節也覺得分外的冷。


    柳公酌依然故我,坐在那張官帽椅中沒有動作。反倒是柳煦兒意識到這副模樣的冒失,略略顯得手足無措:“爹爹、我不是故意把您這兒弄濕的。”


    “那你說應該怎麽辦才好?”柳公酌溫聲反問,“反正你都已經不問自闖,還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做什麽?”


    濕漉漉的發絲耷在柳煦兒的眼皮上,狼狽的模樣顯得無比淒楚:“可是、可是爹爹不肯見我。”


    柳公酌卻道:“便是見了你,我也不能為你改變什麽。”


    柳煦兒扁嘴:“為什麽不能?您是司禮監掌印,您還是陛下最親信的人,您說一句話能抵別人一百個句,您怎麽就不能了?”


    柳公酌笑了:“那要是我不願意呢?”


    柳煦兒嘴唇顫動,將哭未哭:“為什麽嘛?您不是讓我去給公主報恩麽?那麽大的恩情,我實在報不了了,女債父償還不成麽?”


    柳公酌被她這句‘女債父償’給逗笑了:“你這小丫頭片子倒是挺能說道,看來隨了公主以後腦子更是活絡不少。”


    “可你覺得這句話擺在咱們之間,合適嗎?”


    柳煦兒揉搓眼睛,略略有些泛紅了:“怎麽不合適?難道不是爹爹讓我作您的女兒麽?”


    “那你再仔細想想,我當初還跟你說了些什麽?”


    柳煦兒懵懵懂懂。


    “你都已經這麽進來找我了,總不會告訴我你還什麽都沒能想起來吧?”


    柳公酌聲音幽幽,柳煦兒隱約明白過來這份熟悉是什麽,每當她聽見耳畔響起說話的聲音,便會鑽牛角尖試圖回憶起那是誰的聲音,現在她想起來了,那是爹爹的聲音。


    “爹爹,當初發現水井落屍的時候,你為什麽一再確定那事跟我有無幹係?”柳煦兒出神喃喃,她抬起頭:“是因為真的與我有關呢?”


    柳公酌沒有開口,柳煦兒兀自捋起那截袖子,盯著膚色雪白到已經遮掩去了曾經疤痕的完好手臂:“邢大人說井中女屍或是人為殺害,死者生前曾與凶手發生爭執,凶手極可能是綴華宮裏的什麽人,隻要找到手臂有傷疤的人,那人極可能正是凶手。可我找遍整個綴華宮的人,唯有我手上曾經有過這樣的疤痕,而且出事當天我正好就在現場,我為什麽會在那裏呢?”


    柳煦兒恍恍惚惚,她以為她是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去水井打水,然而事到如今讓她重新回想,她卻有些不確定。她隻記得事後自己曾對邢大人說背後有雙手推了她一把,險些將她推入井中。可事實上,她已經完全想不起遇害當時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那麽可怕的遭遇,她為什麽會完全想不起來整個事情經過?


    “邢大人還說,遇害者叫李琴,入宮之前她原籍是在城北老盤十裏竇。”柳煦兒驚訝道:“李阿琴我知道呀,她家與我家隻隔一條巷子。她是長女,家裏有個酗酒的爹、五個弟妹,五年前娘親生下最後一個妹妹的時候難產死了,為了錢被她爹送進宮裏當粗使奴才,她走後家裏兩個妹妹又被分別賣給人牙子,兩年前有個弟弟在城西偷東西被攤主一不小心給砸死了——”


    柳煦兒念念有詞,隔巷的老鄰家務事卻能一字不差地念出來:“李琴李琴,原來她是李琴。一定是因為泡在水裏看不清容貌,所以我才認不出她的長相……”


    柳煦兒抬起空洞的表情,茫茫然道:“可是怎麽會這麽巧呢?為什麽死的人偏偏是她?”


    邢嚴沒有追問,但他會告訴柳煦兒這些,是因為他心中存疑,他懷疑的人正是柳煦兒。可柳煦兒無比坦蕩,她雙眼澄澈,對這一切表現出了一無所知。


    隻有柳煦兒知道不是的。


    “自從上次跟著公主離開林府回家一趟,我總覺得我好像忘了什麽。”柳煦兒喃喃自語,“對了,就是在那人出現之後。”


    當日她隨公主溜出林府去了一趟恭恩寺,回來途中返家一趟,柳煦兒在那裏遇見了隔壁鄰居周家的女兒周雨。


    周家夫婦生了一對兒女,長子娶了媳婦生了兒子,祖孫三代擠在小小的毛胚屋裏,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兒周雨生得秀氣,不過性子嬌慣,常嫌家裏窮,盼著那點兒光鮮,稍大一些經人介紹去了百繡坊學刺繡,就再也沒有回城北的家。直到那趟柳煦兒和公主一起回家,才知道她的繡工一般,早被百繡坊給辭了,這才不得不回家裏住。


    與李琴一家相同,柳煦兒在提及周雨一家之時,竟也了若指掌,倒背如流。


    柳煦兒抱著腦袋:“爹爹,我還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麽?”


    柳公酌的聲音輕柔而飄乎,仿佛一下子近一下子遠。幾乎反射性的柳煦兒開始腦袋發脹、頭痛欲裂:“爹爹、我不明白……”


    她抱頭苦吟,艱難咬牙,一字一頓:“我到底是不是柳煦兒?”


    第67章 曝露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柳煦兒微微怔忡。


    沒錯, 她清楚記得這是頭天入宮爹爹給她取的名字。柳煦兒柳煦兒,不是楊柳樹下絮絨飛,而是和風煦日照春歸。取此‘煦’字, 正是希望她能成為像和風煦日一樣陽光溫暖的人。


    那麽她做到了嗎?


    “我是柳煦兒,”柳煦兒喃喃低語:“隻是柳煦兒。”


    聲音一輕, 她的身型搖墜,整個人重心前傾, 闔眼倒下去沒了意識。


    等到龔玉拂重新進屋上茶時,意外發現原本隻有柳公酌在的屋裏多了一人,驚得手中茶盞跟著一抖。待她定睛一看, 赫然發現昏倒在地的人竟是柳煦兒:“她怎麽會在這裏?什麽時候進來的?”


    “這樣的天冒雨來闖常欣宮, 真是魯莽。”柳公酌輕聲籲息, 吩咐下去:“你去將她遣送回綴華宮, 好讓公主知道這孩子忠心為主。”


    “便是看在我倆父女一場、看在公主的情麵上, 這事我便既往不咎,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雷雨震耳,烏去密覆, 仿佛整片天都要塌下來了一般。


    一道雷電劃空而落, 帶過一閃即逝的迅光,將天昏地暗的公主寢榻給照亮幾許,也將角落裏的一道人影給現了出來。


    下朝之後, 皇帝以探視生病的安晟公主名義來到綴華宮。


    彼時公主高燒未退,不久前太醫送來藥湯喂她服下, 約莫正是藥效與高燒在體內抗衡之際,睡不舒坦的安晟公主輾轉反側,不時發出夢中囈語,竟似十分痛苦的模樣。


    “父皇、母後……”


    無意識的低語驚醒了皇帝, 他遲疑地邁開步子走上前,一道陰影籠罩在臥榻的安晟身上,似有所感,那雙闔攏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動,仿佛受到一場惡夢所驚,令安晟渾渾噩噩地蘇醒過來。


    也不知是病糊塗了還是沒睡醒,當她分辯昏暗的人型之際,此一刻的畫麵竟與那一年相差無幾,虛實兩幕交織在安晟眼前,竟令她難以抑製地發出一道恐懼的顫音:“皇叔?”


    聽見這聲呼喚,皇帝雙瞳驟縮,呼吸漸漸變得短促起來。他的表情尤為猙獰,一點不如以往麵對安晟之時所表露的慈愛與溫和:“你喚朕什麽?”


    “不要殺我、皇叔,求你不要殺我……”卡在喉嚨間的嗓音微緊,安晟像是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不斷揮揚掙紮的手臂,驚懼、可憐還有難以抹滅的恨意:“也不要殺他,求你不要殺死阿崢——”


    “皇叔,你為什麽不能放過我們?”


    摻雜著怨恨的質問令皇帝渾身一震,那道略微臃腫的身型竟像受到極大的驚嚇一般微微蜷縮,映在窗欞上顯得萬般佝僂。他倉促地退開了,一步兩步,幾乎不敢再停留片息,踉蹌地逃離這座他親手構建的巨大囚籠。


    這天皇帝來而又去,沒等雨勢稍緩一些,也沒等公主從夢中醒來,乘著龍輦急急離開了綴華宮。


    而在公主寢榻,本應陷入夢魘當中的安晟公主緩緩睜開雙眼,又重新閉闔回去。他支撐身體坐起來,凝在眼眶的眼淚順著側頰的弧度滑落下來。但這一刻他的臉上卻不再顯現出焦慮與恐慌,而是異於尋常的漠然與冷酷。


    皇帝步履蹣跚地回到重霄宮。


    雨勢未減,一遍又一遍衝刷著碧瓦粉牆,浸在雨聲之中的宮室沉抑地令人喘不過氣,便連皇帝的心情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與衝擊。


    聽說皇帝從綴華宮回來了,獨自悶在屋裏沒有出來。文潮雙眼飛快閃過一縷異樣的光,他摒退其餘宮人,躬身拜在皇帝跟前:“陛下。”


    良久過去,沉沉坐在紫檀椅上皇帝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文潮遲疑著正欲抬起頭來,卻在這時一隻腳踩在他匍匐的後腦勺上,將他的腦袋狠狠壓回地麵上。


    “朕今日去見安晟了。”


    半掩的窗欞透不進光,一片陰影打在皇帝居高臨下的側麵上,他麵無表情地盯著腳下那顆隱隱發顫的腦袋上:“你的猜測是錯的。”


    文潮躬身匍匐,他可以很輕易地脫離這一下,可即便被這般折辱地狠踩在地,他卻半分沒有挪動身子,也不敢有一句怨言:“……陛下恕罪。”


    這一下似乎發泄了皇帝心中的暴戾,他緩緩收起臉上的猙獰,背身來到窗前眺看雨幕:“不可能出錯,當年朕明明一再確認過那具屍首,不可能錯了。”


    文潮沒有從地上爬起來,他依然維持著被睬著腦袋摁在地上的姿勢。


    太後遇害那夜,文潮意外瞧見安晟公主與柳煦兒私下之間超出主仆的親昵舉動,某個令人驚駭的猜想在他腦海中悄然浮現。


    幾經思慮,回宮之後文潮悄然將這個猜想轉告給皇帝。


    這個猜想簡直嚇壞了皇帝。


    這些年來表麵對安晟的寬容與放縱,雖不說私下分竟存有幾分真心,可皇帝確實從未想到這個可能。明知安晟與宋崢同卵雙生,自小模樣便極為相似,可為什麽他從未想到活在世上的會是宋崢而不是安晟?


    因為他早有預謀在遷途中殺人奪位,所以那一路他極為小心,並且安排了無數眼線緊盯這對目標姐弟。他敢篤定在殺死宋崢之前姐弟倆絕不存在也沒有機會互換身份,而且宋崢死後他派去驗屍的全是心腹,甚至他自己也曾親去確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存在錯殺與偽冒的情況。


    一直到文潮提出這個假設,皇帝仍然不敢置信並去懷疑安晟的身份,所以今日皇帝才會懷揣著重重疑慮前往綴華宮去見安晟。


    事實證明是文潮錯了。


    盯著窗外的簌簌雨滴,皇帝胸中騰起無名惱火。當他麵對安晟那一聲又一聲的質問時,在他成為皇帝之後漸漸被他拋諸腦後的那些恐懼與隱惻浮上心頭,皇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惱與後怕,迫使他一刻都不能繼續待在那間屋子裏。


    當年安晟便是染了時疾一病不起,雖然醒來之後忘卻了許多過去的事情,但皇帝卻始終記得那一日,幼小且病重的安晟以一種怨憎的語氣質問他,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安晟迷糊夢囈的一句話,一朝將皇帝打回初登基時飽受夢魘困擾的無數個日夜。他時常夢見長兄與皇嫂在每個夜晚作化厲鬼追問他,問他為何泯滅人性殺害至親、問他為何連那麽幼小的侄兒都不放過。


    皇帝更害怕的是,安晟這一燒會不會就把從前的記憶給喚回來,屆時他又應該如何麵對?


    “對,必須和親。”皇帝眺望雨幕出神,仿佛著了魔障一般:“盡快將她送走,越遠越好,絕不能讓她再回來了。 ”


    在他身後,佝僂腰身的文潮緩慢從地上爬起來,他盯著皇帝因為恐懼而變得扭曲的表情,冷了表情。


    這天後宮發生許多事,雨一直下,陰霾持續籠罩在宮城上空。


    皇後行宮匆匆闖入一人,昭燕臉色灰白地立在門前,闔宮上下唯有皇後神態從容,偏頭細細打量昭燕臉色,一邊招手一邊嗔怪稱:“這般雨勢也不曉得留在宮裏躲一躲,萬一摔了一跤淋了雨可怎生是好?”


    昭燕冰冷的十指緊緊握住她的手:“母後,我聽說長姐姐要給西蠻和親,這是真的嗎?”


    皇後歎息:“沒想到竟連你也聽說了。”


    昭燕麵無血色,淚珠瞬間便盈眶而落:“長姐姐那麽好的人,怎麽能嫁給那些野蠻人呢?!”


    “我不答應,我這就去找父皇討要說法!”說罷,昭燕作勢便要不管不顧找去重霄宮,卻被皇後一把按住:“沒用的,此事你父皇早有決意,無論誰也攔不住。”


    “怎會攔不住?便是我攔不住,還有母後、還有皇祖母!”昭燕氣急:“對,我這就捎信去給皇祖母,皇祖母定能阻止父皇這麽做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寵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霜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霜白並收藏寵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