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拂過麵頰,耳邊是謝徽禛的笑聲:“這麽多年了,孤的父皇和小爹爹還是這般恩愛。”


    蕭硯寧目光轉向他,謝徽禛眼裏映著他的影子:“你覺著他們這樣不好嗎?”


    蕭硯寧答不上來,當年陛下執意要立男後,還是這樣一位受非議頗多的男後,朝中並非無人想反對,隻是不敢反對,可私底下總免不得有各樣的流言蜚語,便是連他父親,也曾搖頭感歎,說陛下什麽都好,唯獨過於重情恐日後有損英名。


    蕭硯寧不敢妄議陛下之事,心裏卻也一直覺得這是離經叛道、非聖人所為,但是今日他站在這裏,親眼見到陛下與君後之間如同尋常夫妻一般的親昵相處,心底有什麽仿佛被觸動了一般,叫他第一次真正覺著,這樣,似乎也沒什麽不好的。


    終歸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硯寧在想什麽?”


    謝徽禛的聲音拉回了蕭硯寧的心神,他斂去那些漫無邊際的情緒,低眸道:“沒什麽,很晚了,殿下也早些回去寢殿歇了吧。”


    謝徽禛抬頭看向天際月色星空,輕彎唇角:“還早呢,走吧,孤帶你在這別宮裏到處轉轉。”


    說罷他提步先走下了石階,幾步後回頭,提醒仍呆立在原地的蕭硯寧:“傻子,走了。”


    觸及謝徽禛眼中溫和笑意,蕭硯寧心尖一顫,回神快步跟上去。


    第20章 不是折辱


    月影婆娑,映著斑駁青石板路,夜潮如水蔓延開,逐漸撫平了蕭硯寧起伏不定的心緒。


    一路往前,隻有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謝徽禛的輕笑打破了沉寂,蕭硯寧抬眼望向他,謝徽禛駐足在一處高台下,仰頭望著前方白玉階上緊閉的大殿門,眼底閃動著叫人猜不透的情緒:“硯寧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蕭硯寧不明所以:“……臣不知。”


    “這裏是乾明朝皇太後、孤的曾祖母在這別宮裏的住處,”謝徽禛慢慢道,“她最後那幾年,一直住在這裏養病,孤侍疾於病榻前,直至她老人家崩逝。”


    說這些時謝徽禛語氣卻平淡,蕭硯寧摸不準他的心思,猶豫之後回了一句:“殿下節哀。”


    “節、哀,”謝徽禛念了一遍這兩個字,聲音更低,“硯寧搞錯了,孤沒有什麽需要節哀的,孤巴不得她早點死,孤還親手送了她一程。”


    身後跟隨的宮人停在十步之外,謝徽禛的話隻說給了蕭硯寧聽,蕭硯寧目露錯愕,一時間連禮數都忘了,就這麽直愣愣地看向謝徽禛。


    謝徽禛彎起唇角:“這般驚訝?”


    蕭硯寧回神:“殿下說笑了……”


    “不是說笑,”謝徽禛嘴角笑意淡去,“孤說的都是真的,皇太後是孤親手毒殺的,硯寧聽了會不會覺著這已經不是離經叛道,而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是不忠不孝、罪該萬死?”


    謝徽禛的麵色依然平靜,看向他的那雙眼睛卻格外黑沉,蕭硯寧心頭一跳,一瞬間有無數念頭翻湧而上,他壓下聲音猶豫問麵前人:“殿下為何要這般做?”


    “因為她該死,”謝徽禛道,“她為了幫她趙家女生的皇子奪儲君位,聯合那些世家、宗王給孤的父親栽上謀反之名,逼死了孤的父親母親,孤本該是東宮名正言順的皇長孫,何須以旁支宗室的身份過繼叔父才能有如今的地位,孤殺她為報父母之仇,何錯之有?”


    “……陛下登基之初已替先太子平反,當年那些包藏禍心之人俱已抄家滅族自食其果,殿下何必再做這樣的事,平白汙了自己的清名。”蕭硯寧歎道。


    謝徽禛不以為然:“那些人都死了,可皇太後還享著尊榮,因她是皇太後,陛下也不能動她,可孤怎麽會讓她好過?”


    “硯寧以為孤在意所謂清名嗎?孤才幾歲大時就被牽連進奪嫡風波中,那些親長為爭奪皇位,利用孤的身份將孤拖下水,打小照顧孤的乳嬤嬤為了保住孤不得不懸梁自縊,替孤擔下所有罪責,孤自幼耳濡目染這些,別人對孤狠,孤為何要對別人心慈手軟?”


    謝徽禛的語調仍不急不緩,蕭硯寧卻能聽出其中的波動,叫他啞口無言。


    他垂眸閉了眼,記憶中那雙明亮帶笑的眼睛原來一直是蒙著陰霾的,他那時太年幼,竟從未看懂過,一次也沒有真正安慰過謝徽禛。


    謝徽禛看著他,停住了言語,片刻後蕭硯寧忽然上前一步,走近他:“殿下,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您如今是萬人之上的儲君,日後有大把機會實現抱負,您沒有錯,但也不要再沉溺在過去的仇恨中了,往前看吧。”


    他努力斟酌著話語,想要給謝徽禛一絲寬慰,無論他需不需要。


    謝徽禛:“弑親弑祖,沒有錯嗎?”


    蕭硯寧:“若是殿下不覺得有錯,那便沒有錯。”


    謝徽禛:“這個時候不說那些倫常綱紀了嗎?”


    蕭硯寧搖頭:“再說那些,顯得臣過於不近人情,臣不想殿下傷心。”


    夜風吹亂了蕭硯寧一縷鬢發,謝徽禛抬起手,慢慢幫他將之順去耳後:“硯寧這是在安慰孤?”


    蕭硯寧聲音更輕:“臣的話若能讓殿下覺得安慰,那便好了。”


    沉默無言半晌,謝徽禛終於又笑了,握住了他一隻手:“走吧,回去了。”


    蕭硯寧下意識想抽回,被謝徽禛用力握緊:“真想安慰孤,就順了孤的願。”


    蕭硯寧隻能作罷,任由謝徽禛牽著,與他一同往前走去。


    回去謝徽禛的寢殿,是處臨水的殿閣,於大殿內亦能聽到外頭的潺潺水流聲。


    宮人盡皆退下,謝徽禛立於跟前,抬手撫上蕭硯寧上下滑動的喉結,蕭硯寧低了眼:“殿下早些歇息吧……”


    “孤與你分開後被人接來這別宮裏,之後便一直住在此處,夜裏水聲太吵,總是不能成眠,時常一個人看書或是下棋一整夜。”謝徽禛低喃,仿佛夢囈一般。


    蕭硯寧似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別樣的情緒,猶豫問道:“別宮這邊殿宇眾多,殿下何不換一處地方住?”


    “可別的地方又實在太冷清了,孤一個人覺著寂寞,聽著這綿綿不斷的水聲,至少心裏踏實,”謝徽禛慢慢說道,“那時孤總想著,要是身邊有個伴就好了,每每想起你便覺可惜,可惜孤那時年歲太小,還不識情愛滋味,隻以為一個玩伴而已,將來總會再見,卻哪知再見時,你已將娶別人。”


    蕭硯寧心緒複雜,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殿下的心意,臣不明白,殿下這麽多年未再見過臣,如今又為何非執著臣不可?”


    謝徽禛凝眸看著他:“你想知道?”


    蕭硯寧:“殿下可願為臣解惑?”


    “其實孤也不知道,”謝徽禛道,“或許因為小時候那半年,是孤這些年唯一過得快活的時候,所以孤無數次後悔,當初沒將你一起帶出來。”


    這些倒並非假話,起初去陪這小世子玩,是因先帝的指婚叫他起了戲耍人的心思,也為打發時間,後頭時日長了,才漸漸上了心。回京之後即便不能親自去看,甚至蕭硯寧去江南那幾年,他也時不時地會派人打聽他小未婚夫的消息。


    年初蕭硯寧回到京中,在國子監裏念書,他其實偷偷去看過人許多回,也是在那個時候,堅定了要以公主身下嫁的心思。


    為了能將這個人獨占。


    “若是這些年孤從未與你分開過,現在會否不一樣?”


    謝徽禛嗓音淡淡,仿佛在說一件極其平常之事,蕭硯寧卻知他心意堅決。


    他與謝徽禛一樣念了這麽多年,可他所念與謝徽禛所念,原非一回事,如今他卻連拒絕都說不出口了。


    謝徽禛輕撥著他腰間那枚金香囊:“孤小時候都沒送過你什麽好東西,這個其實也不值幾個錢,送你別的東西你卻也不肯要。”


    蕭硯寧也低頭去看,小聲道:“殿下特地命太醫給臣調配這養身體的香料,這份厚意便價值千金。”


    “真這麽覺得?”謝徽禛手指微微一頓。


    蕭硯寧點頭:“真的,殿下不喜歡臣說謝,可臣心裏確實感激殿下。”


    “硯寧。”謝徽禛叫他的名字。


    蕭硯寧低聲應。


    謝徽禛:“你抬頭看著我。”


    蕭硯寧抬了眼,謝徽禛的目光裏積蓄著他不願深思、卻也無法回避的情緒:“我不是君子,外頭人說的禮賢下士、謙和仁德從來都是假相,我大逆不道、惡行昭昭,鮮廉寡恥、罔顧人倫,在你麵前我不會裝,你最好早些放下對我的那些不切實際的期待,接受我本來的模樣。”


    “無論你願不願意,你隻能是我的人。”


    蕭硯寧咽了咽喉嚨,一個字都再說不出。


    謝徽禛示意他:“你來幫孤更衣。”


    他伸開手,蕭硯寧猶豫走上前,不敢直視謝徽禛過於灼熱的目光,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半日才解開謝徽禛腰帶上的玉鉤,再被謝徽禛捉住手。


    “你這手平日裏握劍倒是挺穩的,怎的現下解個腰帶而已,竟使不上力氣了嗎?”謝徽禛問他,語氣莫名。


    蕭硯寧含糊道:“殿下恕罪……”


    “算了,孤伺候你吧。”謝徽禛反手一攥,將他拉入懷。


    蕭硯寧猝不及防,被謝徽禛攬住,謝徽禛埋頭在他肩上,卻沒再動。


    蕭硯寧僵著身體,遲疑抬起手,回抱住了他。


    謝徽禛的呼吸落近,在他耳邊說:“我可真羨慕父皇和小爹爹,你什麽時候能像父皇對小爹爹那樣對我便好了。”


    蕭硯寧:“……殿下說笑了,臣不敢與陛下比。”


    謝徽禛歎氣:“你就不能說哪怕一句好聽的話嗎?”


    蕭硯寧閉了閉眼。


    將人抱上床榻,謝徽禛手撐在蕭硯寧身體兩側,垂眸不錯眼地看他。


    蕭硯寧下意識側頭,又被謝徽禛捏著下巴將臉轉過來:“做這種事情,真有這般反感嗎?”


    蕭硯寧澀聲道:“殿下別問了。”


    謝徽禛慢慢俯下身,在他顫動的肩膀上落下一個輕吻,再貼近他輕聲道:“這不是折辱,是孤喜歡你。”


    蕭硯寧緊閉起眼,咬著唇沒肯應。


    謝徽禛擔心他將自己咬出血來,拇指摩挲上他唇瓣,強硬撬開了他柔軟的唇。


    手指腹被咬住時,謝徽禛嚐到輕微的疼,蕭硯寧很快鬆了口,理智回來,不敢當真咬他。


    謝徽禛抽出手,手指拂過他麵頰,慢慢吻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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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刮目相看


    在別宮待了數日,休沐日蕭硯寧再次回去公主府,今日謝徽禛卻說要去上香,讓蕭硯寧隨他同去。


    出門時起了風,謝徽禛披了件防風的鬥篷,火焰一般紅的顏色,更襯得他上了妝的臉豔色絕倫。


    蕭硯寧隻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將他扶上車。


    謝徽禛懶散倚向身後軟墊,身下車輪轆轆,顛簸往前。


    “駙馬這次回來臉上血色看著倒似好了不少。”謝徽禛打量著蕭硯寧的臉色,隨口說道。


    蕭硯寧不知該怎麽接話,下意識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謝徽禛被他的動作逗笑,蕭硯寧回神自己有些失態了,尷尬收了手。


    確實是謝徽禛叫人給他做的藥膳起了作用,隨身戴的這香囊或許也有益處,今歲秋日比往年都要更寒涼些,他卻沒有從前那種一入秋就手腳冰涼的不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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