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換站起身,朝食坊走去,黑魁想了想,放下自己常磨的那把大刀,尾隨而去。


    “我專門來跟你報信,你連個謝字都不要說?”粉蘇手叉著腰,恨不得拿手帕砸死王換:“你們這些男人啊,真真是沒良心的!”


    粉蘇說的沒錯,王換來到食坊時,小茶碗的涼茶攤,連同旁邊的兩個小攤都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涼茶攤跟前,有三個臉很生的人,其中一個軟塌塌的直不起腰,被兩個同伴攙著。兩個陌生男人嘴裏罵罵咧咧,小茶碗被罵的抬不起頭,想要爭辯時,卻又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


    王換站在人群中聽了一會兒,大概聽出了來龍去脈。那個直不起腰的漢子,說在小茶碗這裏喝了碗茶,隨後便拉肚子,險些連心肝脾肺都一起拉出來,怕是快要拉死了,一定要小茶碗給個說法。


    “先生……”小茶碗本就內向,被罵了那麽久,終於忍不住了,抬起頭,憋著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小聲說道:“我的涼茶,是幹淨的……”


    “人都拉成這樣了,還說涼茶是幹淨的?你的意思,是我們朝你頭上扣屎盆子?”一個下巴長著黑痣的男人抬手掃掉幾隻茶碗,隔著涼茶攤要去抓小茶碗:“走,找個地方說理去……”


    他的手剛一伸出來,便覺得胳膊肘被人捏住了,回頭一看,正看到王換站在身後。


    “你朋友拉壞了肚子,西頭城那邊,十字胡同拐彎處,有一家鬆鶴堂老店,拉肚子,拉痢疾,藥都很管用。”王換拿了二三十個銅角子,說道:“一副藥,十個銅角子,你去買兩副。”


    “我們找她理論,與你有什麽關係?”長著黑痣的男人有幾分蠻力,掙開王換的手,猛然發力,直接將茶攤掀了。


    茶攤的瓶瓶罐罐,連同亂七八糟的雜物摔了一地,小茶碗藏在眼眶裏的眼淚,終於順著臉龐流淌下來。她使勁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你本來能拿著錢去買藥的。”王換看看一地狼藉,將手裏的銅角子又收了起來,說道:“現在,你去不了了。”


    西頭城裏,王換充作貨倉的小院,老瞎子正和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下棋,老瞎子眼睛不管用,那個男人又是個啞巴,說不出話,瞎子看不見,啞巴說不出,一盤棋下了許久,都還沒有下完。


    小院的牆頭上,悄無聲息的探出幾顆腦袋,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杆長槍。白蠟杆的槍杆,鋼鑄的槍頭,裹著紅纓。


    麻皮就站在小院門口,手中也有一杆紅纓槍。很早以前,江南有一個紅槍會,紅槍會無論男女老少,都使一杆這樣的紅纓槍,長毛沒滅時,紅槍會抓老百姓,搜了身上值錢的東西,再押到沒人的地方殺掉。割下腦袋,串起來挑到紅槍上,去跟當地的官府領賞,說殺了若幹長毛。


    說是打長毛,其實也搶老百姓,遇到洋人,能吃得下時更不會手軟。長毛被滅,紅槍會便遭了圍剿,十死七八,幸存下來的四處流竄,隱姓埋名,再也不敢自稱是紅槍會的人。


    十三堂的麻皮,其父親就是紅槍會逃出來的,一口氣逃到西頭城這裏,等西頭鬼市慢慢從戰亂中恢複,麻皮的父親就到西頭鬼市混生活。他的功夫好,一杆紅槍使的出神入化,等到前清倒了,麻皮的父親更加得意,時常跟人說,自己紅槍上的紅纓,本是白的,殺洋人殺的多了,才染成紅色。


    麻皮繼承了他爹的一臉麻子,也繼承了他爹的紅纓槍。他手下的人,其實都是他的徒弟,人人都用紅槍。


    麻皮抬頭看看天色,覺得已經差不多了,略微一點頭,頓時,隱伏在牆頭的幾個人,攥著紅槍,如同幾條吞吐蛇信的毒蛇,衝著院中的老瞎子和啞巴殺了過來。


    第15章 夜殺


    幾條紅纓槍一起刺向老瞎子和啞巴,兩人似乎還無從察覺。老瞎子順手拿起身邊的盲杖,說道:“這盤棋,怕是要下成和棋。”


    話音剛剛一落,老瞎子突然動了,瘦的皮包骨頭的身軀朝前一躥,手裏的盲杖撥開一條刺來的紅纓槍。


    紅纓槍如一條毒蛇,盲杖就更像一條蛇王,持槍的人被盲杖敲中手臂,一條手臂立刻麻了,拿捏不住,紅槍當啷落地。


    噗……


    老瞎子的盲杖,驟然彈出一截手指般粗細的鐵刺,鐵刺是三棱的,直接捅到了持槍人的小腹。


    與此同時,坐在原處的啞巴抓起棋盤上的幾顆棋子,回身甩了出來。小小的棋子,都是鐵鑄的,沉的壓手,幾名持槍人還沒有落地,鐵鑄的棋子已經劈裏啪啦的招呼了過來。


    沉沉的慘叫聲從小院傳出,站在門外的麻皮心中一驚,用力一腳踹開院門。


    麻皮踹開院門時,小院屋頂的魚鱗屋脊上,閃出一排手持四寸斧的人。這排人踩著屋頂的屋瓦,貓腰朝屋簷走來。


    他們身後的暗夜中,無聲無息的跟著一道矮矮的身影。那身影赫然就是老斷,老斷沒有腳,移動時比貓走路都要輕。他悄無聲息的來到一個拿著四寸斧的漢子身後,蒲扇般的手掌輕輕在對方脖頸一抹。


    一股鮮血噴薄而出,這漢子腦袋一耷拉,從屋頂滾落下去。身旁的人大驚失色,剛一轉頭,老斷的手掌已經到了跟前。


    這人隻能看到老斷那張胡子拉碴的臉,還有老斷手指之間夾著的一把雪亮的小刀。


    前院已經亂了,小院後牆,曾虎的手摳住牆壁上的縫隙,飛快的爬了上去,他身後有兩個手下,跟著也要順牆而上。


    曾虎翻過牆頭,低頭望望,小院的後窗就在牆壁這邊,後窗該是沒關嚴,屋裏黑燈瞎火,也看不清楚有沒有人。曾虎想要從後窗進去,再從前門出其不意的殺出去。


    可看了一會兒,兩個手下還沒跟上來,曾虎扭了扭頭,立刻看到兩個手下已經軟塌塌的躺在了牆根,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正站在牆下,抬頭朝他笑。


    這個年輕人打著赤膊,手臂很粗,疙疙瘩瘩的滿是腱子肉。他笑著的時候,模樣很憨厚,牙也很白。


    “還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槍!?”


    “咿呀!呀呀呀!!!”年輕人似乎也是個啞巴,隻是歲數比前院那個啞巴小一些,嘴裏咿咿呀呀,抬手比劃了一下。


    曾虎從牆頭撲了下來,他的功夫剛猛,用行話來講,就是那種開碑碎石的外功。借著居高臨下的氣勢,曾虎一拳朝啞巴砸向小啞巴。


    小啞巴居然躲都不躲,胳膊上的腱子肉突突跳動兩下,攥緊拳頭奔著曾虎的拳頭硬撞了一下。


    兩隻拳頭撞在一起的那一刻,曾虎痛的眼前一黑,從拳頭再到整條手臂,又到半邊身子,仿佛先是一疼,又是一麻。他落在地上,忍不住背靠身後的牆壁,捏著拳頭的胳膊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小啞巴應該也不好受,呲牙咧嘴的甩了甩手,卻一步不退,捏著拳頭又奔曾虎衝來。曾虎覺得自己的頭皮微微發麻,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強悍的對手。


    小啞巴的拳頭,如同一隻鐵錘,曾虎的氣還未喘勻,閃身躲了躲。轟隆一聲,小啞巴的拳頭砸到牆壁上,立刻將牆壁砸出個窟窿。


    前院那邊,麻皮被老瞎子給纏住了,老瞎子老的一塌糊塗,身子又瘦,麻杆似的,手裏的盲杖卻犀利到無以複加,麻皮有些手忙腳亂,不知不覺間,就被逼到了院子一角。


    這時,血鬼從隔壁那座屋子的屋頂趕了過來,他的手下,都已經從屋頂跳到院子裏。血鬼手中也攥著一把斧子,正在凝神注視著戰團。他要找一個合適的目標,再找合適的時機動手,出其不意的給對方致命一擊。


    他的眼睛,似乎看的有些花了,無論大啞巴,瞎子,還是老斷,暫時都沒有任何破綻,三個人互為犄角,滴水不漏。


    血鬼心頭突然有些莫名的煩躁,使勁撓了撓自己長滿癩痢的腦袋。突然間,他覺得背後像是有什麽東西。


    血鬼猛的一回頭,立刻看到身後大約一丈開外,有一道白慘慘的影子。練功夫的人,眼和手都已經練到一處去了,眼睛剛一看到,手中的四寸斧就劈了過去。


    刺啦……


    這道白慘慘的影子直接被劈成兩半,直到此刻,血鬼才看到,那居然是一隻平日裏街頭巷尾賣藝的藝人耍的皮影。


    呼……


    這時候,突然起了風,屋瓦上的落葉塵土被風卷了起來,四處彌漫。血鬼握緊了手中的斧子,眯眼朝周圍看看。


    血鬼不是無名之輩,能在十三堂做上領堂,自然有自己的真本事。風聲雖緊,可血鬼還是感應到,魚鱗屋脊的另一邊,像是有什麽異樣的響動。


    血鬼還沒有分辨出,這究竟是什麽響動,屋子的另一側,晃晃悠悠飄起了十幾隻皮影。皮影隨著風,一直飄到血鬼跟前,血鬼握著斧子,卻沒有目標。


    他心裏感覺到了一絲不妙,這些皮影總不可能無緣無故的飄來飄去,等到再仔細看看,血鬼突然發現,這些皮影身後,都懸著一根頭發絲那麽細的細線。


    唰!!!


    十幾隻皮影在血鬼身前晃來晃去,當夜風又緊了一些時,一隻皮影驟然間咧嘴一笑,抬起一條胳膊。


    血鬼的瞳孔劇烈的收縮,他終於分辨出,這隻皮影,是人,混在這麽多皮影裏,飄來飄去,竟把他都給瞞過了。


    這個人隻有一條胳膊,五根手指上,綁著十幾根細如發絲的細線,他的手指,靈活到無法想象,指節輕輕彎曲之間,那些皮影便宛若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血鬼未曾見過,也未曾料到的。獨臂人的手指輕輕一動,指頭間翻出一把薄的和紙一般的刀。刀子隻有六寸長,貼著血鬼的鼻尖劃了下來。


    血鬼感覺自己的鼻尖涼了一下,接著就是一陣難言的痛。他見機極快,身子一退,握著斧子的手就抬起來,想要反擊。


    血鬼是很難纏,獨臂人卻快到了極致,那把六寸長的刀子在獨臂人指間如流光般閃爍,血鬼舉著斧子的手還沒有完全抬起,小刀的刀刃貼著斧柄一劃,血鬼的三根手指便被削掉了一半兒。


    他吃痛不過,又怕周圍有別的伏兵,捂著鮮血淋漓的手,從屋簷一躍而下,落到了小院中。


    小院鬥的依然極為激烈,麻皮對戰老瞎子,吃力的要死。大啞巴和老斷配合默契,麻皮和血鬼的手下,已經被放倒了好幾個。


    麻皮看到血鬼的時候,心頭一慌,還想罵娘。王換這個貨倉,是血鬼派人探到的,前後盯了三天,摸清了虛實之後,才攛掇麻皮和曾虎一起來劫貨倉。麻皮本以為不會費太大的力氣,卻沒想到,一過來便遇到了這麽紮手的硬點子。


    血鬼三根手指被獨臂人削掉了,落到院裏,自然而然的就要朝麻皮身後躲,麻皮本來就吃力,看到血鬼,氣更不打一處來。都是混江湖的人,眼力是有的,看眼前的情形,想要劫貨倉,已經不可能了。


    “走!!!”麻皮雖慌亂,卻還理智,硬著頭皮再鬥下去,自己很可能要被老瞎子的盲杖給捅個窟窿。他低喝一聲,自己拖著紅槍,一步退到了院門,打了個呼哨。


    領頭的一退,剩下的人也都開始退卻。不得不說,麻皮和血鬼的手下,還是有章法的,退去的時候並不紊亂,有人斷後,有人帶走了同伴。老瞎子和大啞巴還有老斷,也並不趕盡殺絕,一起罷手朝後退了退。


    因為他們也知道,自己的人少,想把麻皮血鬼連同這些手下一起收拾掉,會非常吃力。


    後牆處的曾虎聽到了呼哨聲,要緊牙關,硬擋了小啞巴一拳,貼著牆根開始後退。小啞巴也不追他,隻是站在原處,憨厚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


    血鬼和麻皮,連同手下人瞬間就退走了。過了一會兒,獨臂人從房頂跳下來,小啞巴也鑽進後窗,跑到這邊匯合。


    “若咱們把人都調來,他們便走不掉了。”獨臂人輕輕歎了口氣,他的手指靈活,一隻手仿佛能當兩隻手用,食指和中指顫動幾下,繞在手指上的細線都被收攏了起來。


    “不行,剩下的人,還要守著老窩。”老瞎子顫巍巍的坐回方才下棋的地方,歪著頭想了想,說道:“大方,我琢磨許久,這盤棋,不一定會是和棋,我還有勝你的機會。”


    此時此刻,西頭鬼市食坊那邊,已然恢複了平靜。小茶碗的攤子,其實是一輛木車,被滋事的人給掀了,損壞了些,黑魁正拿錘子釘子修補。小茶碗將摔碎的瓶瓶罐罐收攏起來,眼圈雖是紅的,卻已止住了哭泣。


    眉尖河邊,一片一片浮著泡沫的河水,輕輕衝刷河岸,那三個掀了小茶碗攤子的人,歪歪斜斜的躺在河岸一動不動,偶爾,他們會像螃蟹般,嘴裏咕嚕嚕吐出一串帶血的沫子。


    第16章 龍頭


    西頭鬼市的市坊平息了,王換貨倉小院,也平息了。老瞎子不肯走,非要和大啞巴把棋下完。大啞巴和小啞巴有幾分相似,該是親兄弟,他很憨厚的笑笑,咿呀了幾聲,表示這盤棋下不過老瞎子。


    “既然認輸,那便不下了。”老瞎子拿起盲杖,顫巍巍的站起身:“老斷,給開開路,咱們要走了。”


    老斷二話不說,起身攀爬到房頂,沒入黑暗中。過不多久,房頂那便傳過一陣啾啾的鳥鳴,老瞎子耳朵非常靈,示意眾人離開。小啞巴攙著瞎子,從小院出來,又轉出了眼前的胡同。


    老瞎子這幫人離去時,麻皮他們也從西頭城東門走出,幾輛馬車呼嘯而過,死傷的手下都在馬車裏,該治傷的治傷,該埋的拉去埋掉。


    “血鬼!我咒你八輩祖宗!”麻皮心中窩著火,原本覺得十拿九穩的事,而且血鬼事先踩了盤,誰知道這麽多人來劫貨倉,居然還吃了大虧:“你踩盤踩的是個屁!”


    “老子怎麽知道這些鬼東西是從哪裏鑽出來的!”血鬼很不服氣,又疼的呲牙咧嘴。他右手上三根手指被削掉一半兒,每根斷指都用細線緊緊的束縛住,又上了藥。


    “血鬼,去跟龍頭交差吧。”曾虎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掌腫的厲害,他哼了一聲,說道:“你們倆信不信,跟我動手那人,手掌腫的隻會比我更厲害些。”


    三個人一路走,一路說話,劫貨倉這件事,是血鬼與曾虎出麵,找龍頭談的。如今事情搞砸成這樣,他們就不知該怎麽去和龍頭交代了。


    “這事,總透著蹊蹺。”麻皮皺著眉,說道:“劫貨倉的事,隻有十三堂的領堂知道,你們不覺得,王換那貨倉,今天明顯有了防備?”


    “是啊!”血鬼痛的說不出話,聽到麻皮開口,也急忙憋著一口氣說道:“老子派人踩盤時,貨倉就沒什麽人,等我們一來,那些怪裏怪氣的鬼東西就一個一個冒出了。”


    三個人相互對視一眼,遇到這樣的情況,拿腳後跟想想也明白,是有人將消息透了出去。


    他們走到眉尖河南邊的七孔橋,在河岸邊蹲下,各自清洗掉臉上身上的血汙。


    “會是誰?”


    “十三堂的領堂裏,平日也隻有花媚姐和薛十三,跟那小子有些交往。”


    “花媚姐,那是成了精的狐狸,她會做傻事?你們信麽?”


    三個人又相互對視一眼,花媚姐的精明,人盡皆知,無論做什麽,花媚姐起碼還有一條線,怎麽做也不會越線。但薛十三就不同了,西頭鬼市的人都知道,若是搬了足夠的錢過來,薛十三連他爹也敢殺。


    “薛十三現在在哪!?”血鬼一想到這兒,三根斷指仿佛連著心,碰一碰便痛到骨髓裏,他死咬著牙,問道:“現在就去找他!”


    “他該在賭檔。”曾虎咧嘴一笑:“他在賭檔占一成股,唯恐我的人會做黑賬,每天隻要閑著,就會在賭檔那邊盯著看。”


    三個人進了西頭鬼市,朝賭檔那邊去。到了賭檔,曾虎去把薛十三喊了出來。薛十三還不知道怎麽回事,等看見血鬼和麻皮的臉色,薛十三便感覺不妙。


    “你們?”薛十三擠出一絲笑意,跟十八歲的姑娘頭次入洞房一般,怯生生的問道:“你們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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