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換回到西頭鬼市,想去找衛八問問,但暫時忍住了,他需要先把杜青衣的話,還有今天看到的那些畫麵再消化一下。自己去跟人談事情,事情的大致來龍去脈,總是得想清楚的。


    西頭城外,十三堂龍頭的大屋裏,琵琶聲不絕於耳,彈琵琶的姑娘依舊彈著琵琶,大屋門口,七叔依舊微微眯著眼睛,一邊聽琵琶,一邊抽煙。


    大屋裏麵,飄蕩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龍頭坐在魚池的跟前,手裏卻沒有拿魚竿。他身後有一張躺椅,躺椅上躺著一個小孩。


    “把魚池清一清,這種味道太難聞。”


    “聞慣了,便不覺得難聞了。”龍頭眼睛望著魚池,頭也不回的說道:“就和你少了幾根手指一樣,初開始,一定不習慣,但日子久了,就會習慣的。”


    躺椅上的小孩兒動了動,卻咬著牙忍下來。他側過臉,看看龍頭的背影,直到這時候,小孩兒的整張臉才露出。


    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如同千溝萬壑的山巒溝地。他的眼睛很小,但眼睛裏透射出的目光,卻好像能看穿所有一切。


    他的歲數,估計得有五十靠上了,隻不過天生的侏儒身材,隻看背影的話,便覺得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這口氣,我忍不下了。”侏儒伸出手,他的手少了幾根手指,傷口被包紮了起來,但時不時還會有一陣一陣鑽心的痛楚襲來,他收回目光,慢慢說道:“你若不管,我自己來料理這件事。”


    “十三堂的招牌,多半要砸在你們手裏。”龍頭抽了抽鼻子,可能也覺得魚池裏的氣味有些難聞,他掏出一塊手帕,在鼻尖擦了擦,說道:“黃三響,血鬼,曾虎,麻皮,都出手了,最後灰頭土臉的滾了回來。”


    “十三堂的招牌若被砸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沒有好處,但我不想做沒把握的事,黃三響他們要去拆王換的盤,我不出聲,隻因為我沒把握,鬥的兩敗俱傷,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我不會做。”龍頭拿手帕堵著鼻子,甕聲甕氣說道:“這一次,是該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了。”


    “你如今有把握了?”


    “有。”龍頭嗬嗬笑了笑,說道:“我知道,那條烏篷船走了。”


    “準備怎麽搞?”


    “溫先生,你是有仇必報的人,少了幾根手指,這口氣,你咽的下嗎?既然十三堂要動手,那一定是拆了對方的盤,要了對方的命。”


    身材如孩童一般的溫先生在躺椅上輕輕舒展了一下身子,雙腳一動,跳下躺椅,走到魚池旁邊,朝下看了看。


    魚池裏的水被放幹了,那條一直被龍頭當做魚養著的女人,早已沒了氣,龍頭或許怕氣味太大,專門灑進去一些石灰。石灰的氣味混著屍臭,讓人作嘔。


    夜間十點到淩晨一點,是西頭鬼市最熱鬧的時候,王換在自己的卦攤前坐著,慢慢的想,想的累了,他抽出一支煙,煙還沒有點燃,王換就看到從鬼市南邊走過來三個人。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大約四十六七歲的男人,穿著西頭城那些大老爺們偶爾穿的洋服,戴著一架精致的眼鏡兒。眉尖河的河水,有一股淡淡的水腥氣,這個戴眼鏡的大老板模樣的男人,拿出一塊雪白的絲帕,輕輕捂住了鼻子。


    王換能看見,大老板雖然快五十歲了,可那雙手卻保養的如同十八歲的少女,手指很細,又出奇的長。


    第44章 大老板


    大老板很講究,雪白的絲帕隻捂了一下鼻子,就隨手丟掉了。王換叼著煙,注視大老板從那邊走來。


    僅憑衣著,其實很難分辨一個剛到鬼市的陌生人。有些人兜裏總共那麽點錢,全都買了行頭,穿出來的確有些唬人,實則就是耍嘴皮子的。


    大老板一直走到王換的卦攤跟前,轉頭看看卦攤的幌子,看他的樣子,好像是要算一卦。王換沒做聲,不過,隻要大老板過來卜卦,隨意交談幾句,王換就能摸出他的虛實。


    這時候,四五個十三堂的快腳從北邊走了過來,這個月輪到曾虎維持鬼市秩序,這幾個人都是曾虎的人。


    曾虎是和王換有過衝突的,雖然沒有明著撕破臉,但彼此誰也看著誰不順眼。這幾個快腳走到卦攤一側時,斜眼看看坐在門口的王換。


    一個快腳沒留神,隻顧著盯住王換,一頭撞到了大老板懷裏,將大老板腳上那雙擦的油光發亮的皮鞋踩出個腳印。


    大老板沒做聲,抬頭看看對方。十三堂的人在鬼市裏霸道慣了,盡管大老板衣著光鮮,但快腳也並未把對方放在眼裏。


    “看什麽看?走路就走路,莫戳在這裏擋道。”快腳抬起腳,用袖子拍了拍自己腳上的靸鞋。


    大老板依舊不做聲,輕輕彎下腰,又取出一塊雪白的絲帕,把鞋麵上的汙垢擦掉。


    那個快腳還沒有走出兩步,冷不防衣領被人揪住了。緊跟著,他整個人淩空被抓了起來,又被重重摔落在地。


    抓人的,是大老板身後一個穿著青布褂子的男人,四十歲上下,其貌不揚,但出手又快又狠,力道又大的嚇人。


    那個快腳被摔的半死,其餘的同伴大吃一驚,搶著要圍上去,嘴裏吆喝道:“找死!知道我們是誰嗎!”


    青布褂子的男人不吱聲,仿佛聽不到對方的話,一步又跨了過去,把擋在麵前的兩個快腳硬生生撞出去兩丈遠。他出手依然很快,撞翻了兩個人,伸手在被摔倒的快腳小腿上一拉一扳,坐在不遠處的王換似乎能聽到一陣骨節崩裂的哢嚓聲。


    被扳斷了腿的快腳一陣殺豬般的嚎叫,大老板不以為意,隻不過被這麽一鬧,他好像也沒有算卦的心情,自顧自的朝前走了。兩個隨從淡淡看了那幾名快腳,轉身跟上了大老板。


    王換丟掉煙頭,盡管沒有跟大老板交談,但隻看著眼前這一幕,他就知道,這個大老板,應該不是隻耍嘴皮子的那種人。


    大老板走的目不斜視,從卦攤過去不久,就到了食坊。食坊那種各種食物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其實是很誘人的,大老板沒有吃飯的意思,不過,還是朝著食坊裏望了一眼。


    小茶碗出攤了,王換雖然給了一筆錢,但養父的病便是個無底洞,多少錢填進去都不夠,若不抽空出來擺攤做生意,一家人的生計就難維持下去。


    但今天的生意不好,直到這時,一碗涼茶都沒有賣出。小茶碗就習慣的把攤子,瓶瓶罐罐,連同掛幌子的那根木棍都擦的幹幹淨淨。


    大老板看到了涼茶的幌子,他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又看了兩眼。


    大老板望著涼茶攤子時,恰好小茶碗也看到了對方。小茶碗平日是不會吆喝著招攬生意的,可到了現在為止,錢箱依舊是空的,她輕輕咬了咬嘴唇,用蚊子哼哼一般的聲音說道:“老板,要……要喝一碗涼茶嗎……”


    小茶碗的聲音很輕很輕,可大老板的耳朵似乎非常好,他轉身便走到了小茶碗的攤子跟前,說道:“一碗涼茶。”


    “好嘞!一碗涼茶!”小茶碗異常欣喜,做生意的人都信一個道理,若生意一直不開張,那便一直不能開張,若真有一個客人來開了張,那就是個好兆頭,後麵的生意會接二連三的來。


    小茶碗拿出一個洗的幹幹淨淨的碗,倒了滿滿一碗涼茶,雙手端給大老板。接過涼茶時,大老板看了看小茶碗。


    或許有一個多月了,小茶碗都沒有睡過囫圇覺,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發黑,因為困的緊了,昨天做飯的時候,不小心切到了左手的手指。


    她額頭前的劉海,依然沒剪,不知道是沒空,還是為了省錢。


    大老板端起涼茶,輕輕喝了一口,又抬起頭,說道:“甘草味有些重了。”


    “老板,甘草是多了些,卻……卻很去火……又不會生痰……”小茶碗急忙說道:“若是喝不慣,我再給您換一碗……”


    “喝的慣,我喜歡這股甘草味兒。”大老板慢慢的喝著,像是在回味涼茶的滋味,三兩口喝完,他將空碗遞回去,說道:“再來一碗。”


    “好嘞!”小茶碗高興的應了一聲,急忙又倒了一碗茶,遞給大老板:“您坐下喝,凳子都是我今天剛剛擦過的,很幹淨……”


    大老板坐在身後的破凳子上,繼續端著涼茶喝。前麵剛喝過一碗,第二碗就喝的慢了。


    “這涼茶裏,沒有雞蛋花。”


    “您真是行家。”小茶碗睜大了眼睛,點點頭,說道:“我煮涼茶時,是不用雞蛋花的。”


    “你家裏,一直都是賣涼茶的?”


    “不是。”小茶碗搖了搖頭:“隻是小時候,見過我阿媽煮涼茶,我都記得,現在煮涼茶養家糊口,都是那時學的。”


    “你們是廣東人吧。”


    “我阿媽是,我不是。”小茶碗歪著頭想了想,說道:“我從小就是在西頭城這裏長大的。”


    “家裏日子過得不好?”大老板將涼茶喝了一半,拿出絲帕擦了擦嘴角,問道:“看著你的眼睛,有血絲了,是不是平日裏很忙?”


    “說出來怕老板笑話。”小茶碗見了生人會臉紅,隻是覺得喝茶的大老板語氣溫和,她膽子稍大了些,說道:“家裏有病人,還有弟弟要讀書,隻靠我在這裏賣涼茶的……”


    大老板不做聲了,將剩下的涼茶一口喝完,頭也不回的衝著身後的人伸出兩根手指。


    身後的隨從立刻取了錢袋,數出二十塊大洋來。大老板接過大洋,輕輕的放在小茶碗麵前。


    “老板……這……”小茶碗驚呆了,因為她完全想不到,這世上除了王換,還有人會喝一碗涼茶就給這麽多錢。


    “以前,我也常喝涼茶,隻是為了生計,遠走他鄉,便喝不到了。”大老板站起身,笑了笑,說道:“今天嚐到的涼茶的味道,和從前是一樣的,這些錢,花的值。把錢收好,回去貼補家用。”


    大老板說完,又看了小茶碗一眼,轉身離開食坊。


    他的腳剛剛踏出食坊的那一瞬間,從鬼市的北邊,呼啦啦跑過來二十來個人,走在最前頭的,便是十三堂的曾虎。


    “虎爺,就是他們。”有快腳朝大老板那邊指了指,說道:“是他們卸了阿黑的一條腿。”


    大老板畢竟衣著不凡,曾虎上下打量他一眼,走到跟前,問道:“無論你是誰,有什麽事,在西頭鬼市外麵料理了,咱們不會多說什麽。但在西頭鬼市這裏,就要守西頭鬼市的規矩。”


    大老板惜字如金,隻看了曾虎一眼,便繞過他朝前走,曾虎身後二十來個人,馬上將路給堵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曾虎咬牙笑道:“還有人在西頭鬼市不把十三堂放在眼裏?”


    “你再不讓開,就要死人了。”大老板身後的青衫男人淡淡說道:“讓路。”


    “口氣這麽硬,不知道骨頭硬不硬!”曾虎一聽對方的話,就知道今天這事是不能靠談來解決的,周圍那麽多人看著,若不把這三個人收拾掉,傳出去就是個笑話,他一抖身子,臉色陰沉下來,大喝一聲:“剁了!”


    第45章 拳震食坊


    曾虎一聲令下,身後二十多個快腳蜂擁而上。大老板似乎看不到那麽多人朝自己衝過來,依舊氣定神閑。


    “等等!”


    二十多個人還沒有衝到跟前的時候,一聲驚雷般的喝聲陡然從後麵響起。這道聲音震耳欲聾,真的像是在頭頂炸響了一道巨雷。


    曾虎的人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一起轉頭朝後麵看。曾虎也微微的側了側臉。


    衛八手裏提著兩隻活雞,從鬼市的北邊趕了過來。他的腳步很快,等曾虎的人停下腳步時,已經走到了人群前。


    曾虎打量著衛八,他想不起來西頭鬼市什麽時候冒出來這樣一個角色。衛八自從來到鬼市,就一直待在食坊,絲毫都不插手古行的生意,十三堂的人,至今都沒注意到他。


    衛八看看曾虎,又轉頭看看大老板,把手裏兩隻捆綁著的活雞放到地上。曾虎外加十三堂的快腳,二十多個人,可衛八的臉色平靜如常。


    “我在食坊這裏做生意,你們在這兒鬧,會影響買賣。”衛八一眼就能看出,曾虎是領頭的:“退走,到別的地方鬧去。”


    曾虎聽完衛八的話,先是一愣,隨後就開始笑,笑的雙眼直冒淚花。


    “今年的怪事,怎麽這麽多?一個食坊的下三濫,竟然對十三堂指手畫腳?”曾虎猛然一揮手:“去!剁了!”


    二十多個快腳近在眼前,等曾虎一嗓子喊出來,最前麵的五六個人揮舞著四寸斧就衝了過來。衛八的拳頭一捏,骨節立刻發出一串鞭炮般的劈啪聲。


    他一拳頭砸出去,沒有任何花哨,拳頭卻快的異乎尋常。一個快腳胸口中了衛八的拳頭,整個人像是一條軟踏踏的麻袋,倒飛了出去。


    衛八出拳如風,眨眼間的功夫,前麵的五六個快腳已經被他全部放倒在地。


    曾虎練了這麽多年拳,在這眨眼的瞬間,已經知道自己這二十多個手下絕對不是衛八的對手。他縱身從後麵跳了出來,趁著衛八剛剛收手的機會,一拳朝衛八砸來。


    曾虎對自己的拳頭極有信心,至今為止,除了當時偷襲王換在西條胡同貨倉時遇到的小啞巴,曾虎還從未在別人的拳頭下吃過虧。


    不得不說,曾虎這一拳的時機拿捏的恰到好處,衛八沒有躲閃的餘地。


    就在曾虎的拳頭快要砸到衛八麵前時,衛八猛的揮拳迎了上去。兩隻拳頭在中途轟然碰撞在一起。


    衛八出拳倉促,但兩人的拳頭碰撞之後,他也隻是身子稍稍朝後歪了歪,曾虎則噔噔的倒退了幾步,另隻手捂著自己的拳頭,額頭上立刻淌出了一片冷汗。


    “這兒人多眼雜,你們若還不走,我真要不客氣了。”衛八站穩腳,慢慢收回自己的拳頭,掃了曾虎,還有身後的人一眼:“我隻做我的生意,你們不來鬧事,大家就都還能在這兒混口飯吃。”


    “走……”曾虎在衛八手下一招就吃了大虧,他能察覺出,自己的指骨斷了兩根,在這樣的狀態下,已經無力跟衛八再鬥下去。


    一群人護著曾虎迅速離去,衛八若無其事,從地上撿起兩隻活雞,跨入食坊,一直走到自己的攤位跟前,坐下來燒水褪雞毛。


    食坊的人都驚呆了,這麽多年以來,他們頭一次看見外人在鬼市裏打了十三堂的人。小茶碗一直躲在人群後麵,等到曾虎的人都退走了,她才悄悄的走到大老板身後,小聲問道:“先生,您……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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