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糖吧,你一邊吃,我一邊給你講。”大老板指了指小茶碗手中的糖盒,說道:“你小時既然不常吃,現在就多吃些。”


    糖盒裏的糖果,大約有二十塊,小茶碗想,自己現在就算吃一塊,餘下的,也夠兩個弟弟吃了。她便小心的拿出一顆,剝掉了錫紙,把那塊小小的,棕褐色的糖果放進嘴裏。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甜香,立刻在口中彌漫開來,小茶碗的日子過的苦,隻需一點點甜,便會讓她很開心。她吃著糖果,忍不住笑了,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大老板也笑了,自他在西頭鬼市出現,一直到此刻,這還是大老板頭一次露出笑容。


    “很早以前,有一個人,家裏原本是做生意的,後來破產,家道中落,他沒有辦法,就四處漂泊,給人家做工,學人家做買賣。做了幾年,自己手中攢了些錢,又懂了些門道,就自己做了小本生意,起初,生意還不錯,但後來,遭人騙了,血本無歸。”大老板輕輕歎了口氣:“那時,這人年齡還不算大,一時間卻想不開。一想到自己背井離鄉,遠在異地,辛辛苦苦攢下的家底一夜之間蕩然無存,他就想要死。”


    這個人想要跳河,可真正站在河邊的時候,他突然又有些猶豫,他知道,一個人的命隻有一次,若是死了,那就一切皆空。


    可是不死,他又不知如何麵對這些。


    他站在河邊搖搖晃晃,有一個路過此處的人似乎看出了端倪,又看了片刻,感覺對方就是要尋死,就趕緊上去拉住了他。


    “那是個年輕姑娘,比傾家蕩產的年輕人小了八歲。”


    年輕姑娘帶著這個人來到了自己的小店,這是租來的小房子,每日隻賣涼茶和酸梅湯,這人已經兩三天沒有吃飯,年輕姑娘到對麵買了老婆餅,又倒了涼茶喝酸梅湯,拿給這個人吃。


    “起初,他喝不慣涼茶,卻喜歡酸梅湯,就著酸梅湯,把老婆餅都吃了下去。”


    他沒有錢,沒有家,無處可去,年輕姑娘聽他講完自己的身世,也不知該如何幫他。末了,年輕姑娘從自己錢箱裏拿了當日賣涼茶收的錢,又把身上的一些零錢拿出來,一並交給了對方,讓對方找個地方先安身。


    “他不肯收。”大老板又是淡淡一笑:“想要尋死時,他覺得自己是這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可等活過來了,他又覺得,自己終究是個男人,總不至於這樣求人施舍。”


    這個人匆匆忙忙道了謝,沒有接錢,轉身快步走了。


    過了兩天,年輕姑娘要收攤關店時,那人又來了。他在四處顛簸了兩天,可這幾年下來,隻學會了做生意,別的出力氣的活兒一概不會,也做不來,餓了兩天,頭暈眼花時,不由自主又走到了這兒。


    年輕姑娘把這人收留下來,每天叫他幹一點活兒,晚上就住在小店裏頭。日子雖然清苦些,卻總算有了個安身落腳之處。


    這個人每天喝涼茶,喝酸梅湯,喝的久了,便慢慢習慣了那股味道。他很知足,覺得自己命很好,落魄成了這樣,竟然還有人會收留自己。他很感激年輕姑娘,每天將裏裏外外的雜活都做的井井有條。


    就這樣過了大約一年,兩個人朝夕相處,各自生情,他們都沒有父母家人,兩情相悅,天地為媒,成親結婚。


    成親之後,姑娘每日清晨起的很早,熬好了涼茶和酸梅湯,留著這個人看店,自己就到鄰街的一家裁縫店,幫人家做針線活,一做就是一整天,往往要忙到半夜。


    半夜才睡,天不亮又起,日子一久,這個人很心疼,涼茶店雖然小,掙錢不多,卻也勉強夠兩人糊口。他勸妻子不要再去勞累,可妻子不聽,執意去做。


    一直做到懷了身孕,姑娘突然就拿了一筆錢給他。這人很詫異。


    姑娘看得出來,這人雖安身在這個小地方,可心裏總還是想出去闖一闖的。姑娘沒有別的手藝,隻會熬涼茶,做針線,做了這麽久,辛辛苦苦攢了些錢,叫他拿了當本錢。


    “她說,人這一輩子,總會有個心裏的念想,若這個念想一直是念想,變不成實事,或許,心頭會憂鬱。”


    這個人拿了本錢,到上海一帶去闖蕩,臨走時,他說,過上半年多,到孩子將要臨盆時,無論成敗,他總會趕回來。


    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可人算總不如天算,這人又一次背井離鄉,來到異地,便遭了兵禍。很多地方都在打仗,亂作一團,他被硬抓去當兵,從南方到北方,期間幾次想逃,有一次逃了沒多遠,被抓回去,打斷了一條腿。


    後來,這支軍隊徹底潰敗,他才算脫離,可時間已過去了兩年。他匆忙趕回家去,卻不見了那涼茶店。


    “那姑娘,到上海附近去找那個人了。她一直信丈夫的話,深信不疑,丈夫說了孩子臨盆前一定趕回,若是趕不回,那就必然出了事,她擔心丈夫,一刻都沒有停,將小店盤給被人,湊了些路費,到上海去找自己的丈夫。”


    “那她……她找到自己的丈夫了嗎?”小茶碗聽大老板講到這裏,也很替故事裏的人憂心。


    “沒有,她沒有找到她丈夫,她的丈夫後來也一直在找,同樣沒有找到她。”大老板將自己的眼鏡兒摘了下來,用手指抹了抹眼角,說道:“算起來,他們相處其實前後隻有不到兩年,可那一年多的時間,卻是這個人一生最難忘的。那個賣涼茶的姑娘,是他一輩子唯一真正喜歡過的女人。”


    聽到這裏時,小茶碗有些呆了,也有些遲疑。


    “那個人,就是我。”大老板將眼角的一滴淚水拭去,重新戴上眼鏡,這麽多年,他從不會當著任何人的麵開懷大笑,也從不會當著任何人的麵傷心落淚,隻是在小茶碗麵前,他破例了,他用一種很溫和,甚或帶著慈愛的目光望向小茶碗,說道:“故事裏的姑娘,是廣東人,她姓孫,叫孫阿慧。”


    小茶碗頓時睜大了眼睛,微微張開嘴巴,想要說什麽,卻一時間說不出口,她的手輕輕發抖,連小小的糖盒都握不住了。糖盒滑落下來,落在腳下,盒蓋被摔開,裏麵的糖果滾了一地。


    “先生……真的巧的很……”小茶碗遲疑了半天,才帶著一絲驚慌,小聲說道:“我娘是廣東人,也……也姓孫……也叫孫阿慧……可我……可我從來沒有聽她講過……講過什麽故事。”


    小茶碗的心很慌,也很亂,她還記得,從自己記事起,母親就每日熬涼茶,然後拿出來叫賣。日子過的很苦,可她沒有任何辦法,偶爾閑暇時,母親會抱著小茶碗,坐在院裏,看滿天的星星。


    “我五歲時……娘得病……怎麽都治不好……去世了……”小茶碗低著頭,等說完這些,她又抬起頭,雙眼中充滿了淚水:“娘剛得病時,原本好像……沒有那麽重……隻是得病,幹不了活,家裏沒錢……房東不肯寬限……把娘和我趕出來……那時還是冬天……娘抱我在眉尖橋的橋洞下……坐了一夜……”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念昔……”小茶碗眼睛裏都是淚,看看大老板,說道:“徐念昔……”


    “徐念昔……徐念昔……”大老板輕輕拿了塊幹淨絲帕,替小茶碗將眼淚擦掉,說道:“孩子,我叫徐晚亭,你臉頰上的小酒窩,和你娘的酒窩,是一模一樣的。”


    第48章 相認


    這個叫做徐晚亭的大老板望著小茶碗,小茶碗也望著他。眼中的淚,或許擦得幹,可心裏的淚,流起來便止不住了。


    “先生……我該回家了……”小茶碗過了很久,才像是從夢中驚醒了一般,彎腰想要把散落在地上的糖果撿起來。


    “掉在地上的東西,就不能要了。”徐晚亭輕輕拉住小茶碗的胳膊,說道:“等天亮時,西頭城最大的糖果店就是你的。”


    “我……”


    “你姓徐,你娘從來沒有忘記過,十九年前她遇到的那個落魄男人。”


    小茶碗下了馬車,青衫隨從立刻恭敬的跟在身邊,送她進了西頭城。


    小茶碗的家,在一條破舊的弄堂裏,家裏隱約已經亮了燈,站在門外,還隱約能聽到裏麵傳出的劇烈的咳嗽聲。


    “先生,我到家了……”小茶碗轉頭看看青衫隨從,說道:“謝謝……”


    “回家吧。”


    小茶碗進了院門,青衫隨從又等了片刻,不多久,幾個人從弄堂一端走進來,青衫隨從對為首的那個說道:“將這裏看好了,一點差錯也不許出,中午時,我過來接人。”


    青衫隨從回去的路上走的很慢,繞著西頭城幾乎走了大半圈,他終於看到了一家掛著大華糖果招牌的店鋪,店鋪的門臉很大,透過玻璃櫥窗,還能看見裏麵擺著琳琅滿目的西洋東洋糖果。


    青衫隨從出了城,重新來到馬車旁,徐晚亭拉開車窗,問道:“孩子住的什麽地方?”


    “一條破弄堂,院子也破,日子多半過的很差。聽姑娘說,她很小時被這家人收養了。”


    “今天你去辦幾件事,給孩子買糖果店,在西頭城找一處好些的房子,或租或買,我要在西頭城這裏辦事,或許得住上一些日子,午飯前,把孩子接回來,收養她的那戶人家,給他們錢。”徐晚亭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鏡片後麵的雙眼中,陡然透射出一股讓人骨子裏發寒的精光:“打聽清楚,當年是誰把孩子趕出來的,查清楚了,一個不要留。”


    “曉得。”


    車窗又被關上時,徐晚亭靠在椅背上,目光一瞥,還能看見散落在地上的糖果。


    這麽多年,隻有他知道自己是如何過來的,什麽樣的陰謀詭計,血腥殘酷,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從不覺得自己虧欠別人,這世道就是如此,弱小的被吃掉。強者捕獵時,是不會講究任何道理的。


    青衫隨從等到上午九點多鍾,先到了那間已經看上的大華糖果,大華糖果的老板,是一個據說在外洋留過學的人。青衫隨從找到對方,說明了來意。


    大華糖果的老板,跟西頭城另一些做買賣的生意人不同,有的傳統生意人,隻是固守著祖業,或者祖傳的手藝,即便有人出高價去收買他們的產業,他們也絕不動心,因為在他們看來,賣掉祖上遺留的東西,就是把這個家族的魂魄給賣掉了。


    可大華糖果的老板所看重的是利益,青衫隨從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高價,大華糖果的老板暗中欣喜的同時,也很為青衫隨從的腦子擔憂,他覺得腦子沒有毛病的人,是不會用這樣的價錢去收購一家糖果店。


    但他並不了解,青衫隨從,或者說,並不了解徐晚亭。徐晚亭交給青衫隨從的道理就是,若能用錢搞定的事,就不要多廢話。


    青衫隨從留了一個人,在糖果店這裏協助老板辦一些交接的手續。隨後,他又來到了小茶碗居住的弄堂,天亮之前留在這兒的幾個人都在,青衫隨從想要敲門,但剛一伸出手,透過門縫,便看到小茶碗正攙扶著養父,到院子裏來曬一曬太陽。


    “爹,這是……”小茶碗拿出了一個錢袋,裏頭裝的是徐晚亭昨晚所給的茶錢:“這是昨天一個喝涼茶的老板給的茶錢。”


    “多少?”


    “二十塊大洋。”


    “他為什麽給你這麽多錢?”養父接過錢袋,拿出大洋,一枚一枚的數,一邊斜眼看看小茶碗:“我同你講,我們家可一向是幹幹淨淨的正經人家,你在外頭做小買賣,時常能帶回來錢,這個世道,在外頭賺錢能有這麽容易的麽?”


    “爹!你……”小茶碗脾氣一直很好,可聽到養父的這些話,她很惱怒,平時生意不好,掙不來錢時,養父會埋怨,說白養她這麽大,等收到錢交回來,養父又怕錢不幹淨,讓人家說閑話。


    “這裏怎麽是十九塊?”


    “原本是裝在兜裏的,若少了一塊,不知道是丟到哪裏去了。”小茶碗轉過身:“我去做飯。”


    “好好的大洋,裝在兜裏怎麽就會少了一塊?”養父轉過臉,望著小茶碗走向廚房的背影,說道:“我養你這麽大,可不是叫你帶著小心眼藏錢的。”


    “我沒有藏。”小茶碗低下頭,也不去爭辯,她在這個家裏活了十幾年,早已經知道,爭辯是沒有用處的。


    小茶碗進了廚房,養父將錢袋紮進,嘴裏還在嘟嘟囔囔,等他再轉過頭時,就看到推開院門的青衫隨從。


    青衫隨從原本叫人帶了五封大洋,每封都是一百塊。但隔著院門看到小茶碗養父的樣子,他突然又不想給那麽多了。他隻拿了一封大洋,走到養父麵前,抬手丟了過去。


    “這個姑娘找到自己父親了,我來接她走的。”


    “你是什麽人?”養父病的厲害,腦子卻沒有壞,他看到青衫隨從的舉動,再看看對方隨手便丟出的一封紅紙包裹的大洋,心裏立刻猜得出,這人一定有錢:“我收養了十幾年的閨女,你說接走就接走?你知道我養她這十幾年花了多少錢麽?給一封大洋,你也不覺得寒磣……”


    青衫隨從淡淡的瞥了養父一眼,慢慢說道:“人我接走,若你還說廢話,我把你連同你那兩個讀書的兒子,都綁了丟在城外喂狗。”


    對於西頭鬼市的人來說,一個白天都是在睡夢中度過的,衛八也不例外,一直睡到了半下午。


    他懶洋洋的洗漱了一番,然後出門朝著鬼市那邊走。這種日子,過的很平淡,可衛八的血,一直都是熱的。他渴望找到那些銅牌,找到銅牌,就有可能找到完整的一套白石頭,如果白石頭返老還童的效用被發掘出來,那他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他走了一段路,突然看到了夕陽映照過來之後,自己留在地麵上的一道影子。他是孤零零的,影子也是孤零零的。


    一直到這個時候,衛八才回想到,自己孤獨了很久了。


    自從家門破敗,自己被打入死牢的時候,就開始了這場孤獨的旅行,徐晚亭把他從相城縣的死牢裏撈出來,可他並不感激徐晚亭,因為他知道,徐晚亭撈他,隻是因為想靠他去做事。


    衛八原本是不喜歡孤獨的,可是孤獨的時間久了,他漸漸的習慣,習慣了這種一個人過活的感覺。


    從他的住處,到西頭鬼市,有大約六七裏的路。這段路是西頭城城北的一片荒地,平時見不到一個人影。衛八走的很慢,一邊走一邊想心事,等走到離鬼市還有四裏左右時,夕陽隻剩下最後一縷餘暉。


    腳下是一條土路,左手邊有一片水窪,水窪積存的是下雨之後留下的雨水,水窪旁,有棵老樹,樹幹粗的一個人摟不過來,枝繁葉茂。


    這條路,平時每天都要走的,衛八很熟悉,但今天走到這裏時,他覺得有那麽一絲絲不對頭。


    第49章 反殺


    衛八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聲音,盡管那陣聲音很短暫,但對於一個過去十多年間都在挖墳盜墓的人來說,這聲音是瞞不過衛八的。


    衛八吸了口氣,將腳步放的很輕,朝前走了大約三步遠,他的拳頭捏的很緊,低頭望著腳下的地麵,陡然一拳砸了下去。


    誰也不知道衛八的一拳到底有多大的力道,但他腳下的地麵一下子被砸出一個窟窿。


    衛八聽的出來,地麵下有三葉鏟輕輕轉動的聲響,他很熟悉這樣的聲音。三葉鏟一動,就說明地麵下已經被挖空了。


    這一拳頭砸塌了中空的地麵,從灰土彌漫的地下空洞裏,傳出一聲沉悶的慘叫。慘叫隻有一聲,衛八的拳頭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


    衛八感覺自己的拳頭上已經沾了血,在他想要收回拳頭時,身邊的小水窪,還有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樹上,同時閃出了一點寒光。


    寒光是紅纓槍的槍尖,在昏沉的天色中,槍尖的寒光咄咄逼人,而且,這兩支鐵槍來的很是時候,衛八幾乎沒有躲避的餘地。


    他幹脆就不躲了,身子一滾,落到了麵前塌陷的空洞裏。兩支紅纓槍一左一右,幾乎是貼著衛八的頭皮刺過去的。


    空洞裏有一個人,原本是想出其不意伏擊衛八的,隻不過被衛八提前識破。空洞裏的人挨了衛八一拳,而且恰恰是腦袋中拳,已經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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