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答複後,馬東辰說了句「謝謝老劉」就掛斷了電話。韓梅看著他的臉色,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城管局的老劉?」


    「對。」馬東辰已經無力地靠在牆壁上,「他找到地下涵洞的圖紙了。」


    「他怎麽說?」


    「涵洞的出口有很多,有一條通往衛紅渠,還有通往衛東渠、衛工渠的。」馬東辰的腿有些發抖,「還有一條通往儷通河的。」


    韓梅想了想,突然捂住了嘴巴,手中的鍋鏟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


    「嗯。」馬東辰苦笑,「如果那孩子真的被衝到儷通河裏,事情就大了。」


    「那怎麽辦?」韓梅抓住丈夫的衣袖,聲音嘶啞,「娜娜怎麽辦?如果那孩子死了,娜娜就完了!」


    「現在還沒到最壞的時候。」馬東辰雖然同樣心煩意亂,還是先安慰起妻子,「警方肯定會徹底搜查涵洞的,最後找到那女孩也說不定。」


    「要是找不到呢?警方會不會去儷通河裏打撈?」韓梅已經徹底陷入狂亂的想象中,「如果找到那女孩的屍體,娜娜會被抓走的,一定會的!她還那麽小,監獄裏的人一定會欺負她……」


    「你冷靜點!」馬東辰伸手去攬住妻子,韓梅卻已經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完全失態的妻子讓馬東辰更加心亂如麻,不過,韓梅的話倒是提醒了他。


    「所以,」馬東辰把韓梅從地板上拽起來,「我們絕不能讓警方介入這件事。」


    韓梅的哭聲戛然而止,滿臉是淚的她呆呆地看著馬東辰:「那怎麽可能……」


    「可能!」馬東辰咬著牙,語氣不容辯駁,【我去跟蘇家人談談。】


    第3章 隱秘之事


    1994年5月23日,星期一,陰轉多雲。


    我知道老天爺不會眷顧我,那場雨沒有來。


    不過這不要緊,該發生的已經發生,而我也做了一直想做卻沒做到的事情。


    現在是下午的地理課。因為我的成績一直很不錯,所以,姚老師認為我通過地理會考完全沒問題。好心的她允許我在地理課上幹點別的,所以我才可以寫下這篇日記。


    寫日記對我而言,與其說是一種習慣,不如說是一種傾吐。我沒有可以訴說的對象,隻有日記本是從小陪伴我長大的朋友。更何況,今天發生的事情,一定要記下來。


    早晨起來,我看著窗外陰沉的天氣和幹燥的地麵,沒失望,也沒太沮喪。這隻不過是我無數個沒有實現的願望之一而已。我現在擔心的是幹癟的牙膏皮和那雙前途未卜的白球鞋。


    鞋子還好,牙膏和粉筆暫時遮擋了墨跡。缺點是,在鞋子外表已經形成了一層厚厚的硬殼,稍加觸碰,硬殼就會開裂、掉渣。我看著這雙脆弱的「白」球鞋一籌莫展。還在猶豫的時候,衛生間裏傳來媽媽的喊叫。看起來,她已經發現被我浪費掉的牙膏了。我不想在已經足夠心煩的時候再挨頓責罵。所以,我換了一雙便鞋,用報紙把球鞋包好,背上書包跑出了門。路過公共廚房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兩個扣在一起的盤子,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在校團委辦公室,我換上了那雙白球鞋。周維國老師從櫃子裏把國旗拿出來,催促我們趕快去操場。我不敢快走,生怕那層硬殼分崩離析。周老師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怪異姿勢,沒等開口詢問,他已經看到我腳邊那些白色的碎渣。


    「我的天!」周老師瞪圓了眼睛,「你穿的是什麽?石膏嗎?」


    來不及解釋了,也沒法解釋。我紅著臉,低著頭,一步步蹭到操場上。然而,更大的問題來了。我和其他三個護旗手要在全校師生麵前,踢著正步走到旗杆下。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


    幾秒鍾後,我清晰地聽到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語。隨即,就是越來越響的哄笑聲。我知道,最刺耳的聲音肯定來自馬娜。她一定用手指著那隨我的腳步散落一地的白色碎渣、逐漸現出斑斕本色的球鞋,和宋爽、趙玲玲一起嘲笑我。


    好吧,好吧。


    就這樣,我在幾百個詫異、不滿和嘲弄的目光中,一路踢著白粉飛揚的正步,麵無表情地走到了旗杆下。當國旗被展開時,我的臉暫時被遮擋在一片紅色之後。我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並在半秒鍾之後就找到了他的臉。


    楊樂沒有笑,更沒有盯著我的球鞋看,隻是一臉凝重地看著國旗。我知道他此時想到的肯定不是多少先烈的鮮血染紅了這麵旗幟,他隻是不想成為那些讓我尷尬的目光之一而已。


    國歌奏響,國旗也緩緩向旗杆頂端升起。我仰麵向國旗行注目禮,在飄揚的紅色旗幟之上,看著正在空中慢慢聚攏的烏雲。


    升旗儀式後我就換上了便鞋。然而,那雙「白」球鞋仍然成了同學們討論的話題。許多人甚至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特意跑到我的座位旁,就為了看看椅子下那雙掉渣的球鞋。我很想扔掉它,但是我不能。因為隻要這雙鞋子沒有開膠或者斷掌,父母就不會給我買一雙新的。在他們看來,鞋子是拿來穿的,隻要能穿就好。那些斑斑點點完全不是問題。當然,我也可以故意把這雙鞋子弄壞,然而這又是一道數學題:爸爸要卸掉幾車玻璃,才能換來一雙球鞋?


    這雙鞋子帶給我的「明星效應」並沒有持續多久,午休的時候,大家就已經對它失去了興趣。我也樂得輕鬆。不過新的麻煩在等著我:早上急於出門,我沒有帶午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粒米未進的我已經饑腸轆轆,並且開始無比懷念廚房裏那兩個扣在一起的盤子。當同學們開始在教室裏打開飯盒,各種飯菜的香味飄蕩於座椅之間的時候,我悄悄地離開了。


    在衛生間裏灌了一肚子涼水,雖然解決不了什麽實際問題,但是饑餓感好歹減輕了一些。我擦擦嘴巴,慢慢地走向禮堂。


    今天要排練《海的女兒》——英語音樂劇,本屆英語節的壓台節目。現在是午飯時間,排練廳裏應該沒有人。躲在這裏,既可以避免被人發現沒吃午飯的尷尬,又可以安靜地獨處一會兒。


    禮堂裏果然空無一人。我沿著大理石鋪就的過道,穿過一排排座椅,向舞台的方向走去。登上木質舞台,踩著咯吱作響的地板,繞到幕後,再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就是排練廳了。


    一團漆黑。我摸索著打開電燈,稍稍適應了一下突如其來的強光後,空蕩的排練廳出現在我的麵前。因為饑餓,我的心髒跳得很快,手腳也沒有力氣。於是,我坐在道具箱上稍稍休息了一下。隨後,我就打開服裝櫃,在成排的紅色長裙中找到標記著自己名字的那件換上。


    我扮演的是王子的婢女之一,第四幕以後才會出場,台詞也隻有寥寥幾句。盡管如此,我還是從道具箱裏翻出劇本,又仔細地對了一遍。幾分鍾後,早就爛熟於心的台詞就背誦完畢。我合上劇本,緊閉雙眼,開始在想象中排練。


    我不想在楊樂麵前出醜,即使在今早的升旗儀式上我已經丟夠了臉。


    所以,我需要一個機會,不是以那個貧窮、破敗,像一塊舊抹布那樣辨不清顏色的女孩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盯著他的眼睛說幾句話,哪怕是「婢女c」。


    更何況,我會得到他的回應與微笑。雖然我們之間依舊是高貴與卑微的關係,但不是楊樂與蘇琳。


    這多麽好。


    我開始微笑,隨後就感到沮喪。


    我把劇本扔回到箱子裏,落在另一本包著透明塑料書皮的劇本上。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本是馬娜的。哦,對了,她堅持要我們在現場叫她人魚公主,因為她要扮演的是小美人魚。我拿起人魚公主的劇本,她的台詞要比我多很多,都用紅色圓珠筆標注好了。不過,大段的英語台詞會要了馬娜的命,所以,她在許多台詞後都寫上了中文諧音的文字。


    「愛洞特菲爾!(i don』t fear!)」我輕聲讀著,忍不住發笑,不無惡毒地想象著馬娜操著這樣蹩腳的英語和楊樂對戲的場景。


    她喜歡他,這是全校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才會一再堅持扮演小美人魚。不知道她那個有錢的爸爸起了多大作用,最後馬娜如願以償地拿到了這個角色。是啊,她很漂亮,身材也好,一頭卷曲的栗色長發看起來更像外國人。


    然而,她真的有資格當小美人魚嗎?


    我扭過頭,看著練功鏡裏的自己。暗紅色鑲白色蕾絲邊的長裙,一手拿著劇本,一手撐在身下的道具箱上,臉色蒼白、單眼皮、眼睛細長、黑色直發垂在肩膀上。


    在一次排練中,我講完了自己的台詞,站在王子的側後方,毫不掩飾地看著楊樂。指導教師周老師喊停之後,我才把視線移開。同時,我發現周老師在看著我。


    「你過來一下。」周老師舉起手裏的攝像機,示意我去看回放。


    我不敢碰那個金貴的玩意,隻是躲在一邊看那個小小的屏幕。


    畫麵裏,我在中間偏左一點的位置,馬娜隻露出半張臉。


    「你的眼神,其實更像小美人魚。」周老師衝我笑笑,「真可惜。」


    我不覺得可惜。能和他在一起完成一件事,能大大方方地看著他,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然而,我隻能是婢女c,不能是人魚嗎?


    我把目光投向最後一個衣櫃。


    下一秒鍾,我就快速行動起來。


    那是一條純白色的長裙,紗製、樣式簡單。但是,用周老師的話來講,當小美人魚穿著它站在婢女們中間,「就像紅色花瓣中的白色花蕊」。


    此刻,紅色花瓣已經被我脫掉,扔在了地上。我隻穿著胸罩和內褲,把花蕊從衣架上拿了下來。指尖觸碰到紗裙的一瞬間,我發起抖來,仿佛這輕飄飄的紗線之間被充了電。同時,一陣緊似一陣的眩暈感向我襲來,牙齒也咯咯地撞在一起。


    就這樣,麵色青白、兩股戰戰的我把白色長裙套在了身上。當我把長發從領口甩出來的時候,一股香氣也隨之彌漫開來。我很熟悉這個味道,那是馬娜常用的香水。雖然她很討厭,但這個味道真的是太迷人了。它讓我一下子就沉浸在某種奇妙的情緒中。


    我是花蕊。我是在空中吟唱的人魚。我是用美妙的聲音換得一雙人腿的海的女兒。我是王子心頭的啞巴孤兒。


    我站在練功鏡前,靜靜地打量著自己。那一刻,我相信有一束光從天而降,照射在我的身上。我攏起自己的頭發,揉搓,又放下。原本清湯掛麵般的直發有了些許彎曲,我側臉,微微挑起眉毛。


    天啊,這怎麽可能是我?


    我踮起腳尖,轉了一圈。裙裾飛揚,香氣四溢。仿佛有無數個小水泡在我周圍升起,又碎掉。空氣變成了清澈的海水,遠方隱隱傳來鯨魚的歌聲,我聞到了海草的甘甜芬芳……


    「你在幹什麽?」


    這一聲又驚又怒的尖叫把我拉回到海麵。我轉過身,看到一群人站在排練廳門口,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站在前麵的是馬娜和楊樂。


    我愣在原地,感到我頭頂的那束光變得越來越灼熱。


    楊樂滿臉驚訝地看著我,視線依次從我的赤足、長裙到頭發,遇到我的目光後,他笑了笑:「你怎麽來得這麽早?」


    馬娜上前幾步,原本精致的五官因為憤怒扭曲在了一起:「脫了!」


    「哦。」我回過神來,像一個被當場抓住的小偷,心中滿是驚恐,「對不起對不起。」


    我慌慌張張地向更衣室走去,突然意識到那條紅裙還在地上。


    「我……」


    馬娜抱著肩膀,一臉嫌憎地看著我,紅裙子就在她的腳邊。我低下頭,小跑幾步,彎下腰去撿裙子。馬娜卻用腳尖把紅裙子挑起來,甩在一邊,仿佛那是什麽肮髒不堪的東西。


    我沒有言語,更沒有反抗,隻是撿起裙子,快步跑進了更衣間。


    關好門,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著,血液正從手腳奔湧回全身各處。我緊緊地攥著那條紅裙子,盯著更衣間深棕色的木門,一動不動。


    我突然感到懊惱,並不是因為偷穿了馬娜的裙子,而是因為我在她麵前表現出來的慌亂與屈服。我為什麽不能傲慢地說「試一下,怎麽了」,為什麽在和她目光接觸的一刹那就被打回那個卑微又渺小的我?


    我足足坐了五分鍾,或者更長,才慢慢地脫下白裙,換上那件沾滿灰塵、皺巴巴的紅裙子。


    走出更衣間,我垂下眼皮,不想和任何人視線交接。在有限的視野中,我發現除了馬娜之外,大家都換好了服裝。宋爽和趙玲玲和她在一起,似乎在小聲勸慰她。


    我低著頭,走到馬娜麵前,把白裙遞過去。她卻側過身子,不肯接。


    「連句對不起也不說呀?」耳邊響起宋爽的聲音,「臉皮真厚。」


    我伸直手臂,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不作聲。


    楊樂從道具箱上起身,放下手裏的劇本:「抓緊時間排練吧,下午還要上課呢。」


    他的話起了作用,馬娜終於轉過來。不用看,我就知道她衝我狠狠地翻了一個白眼,然後劈手奪過了白裙子。


    我悄悄地呼出一口氣,想找個角落躲一下,剛抬起頭,就遇到了楊樂的目光。他衝我笑,我勉強扯動嘴角,也笑了笑。


    這時,我聽到馬娜的嘴裏蹦出一句髒話,緊接著,有一樣東西扔在了我的身上。


    是那條白裙子。


    其他人都愣住了,包括剛剛走進來的周老師。


    「這是怎麽了?」周老師把攝像機放在桌子上,撿起裙子,莫名其妙地看看馬娜,又順著她的目光找到了我,「你們……」


    「她偷穿了我的衣服!」馬娜指著我,「被她弄得臭烘烘的,我不穿!」


    「啊?」周老師吃驚地瞪大眼睛,下意識地想把裙子湊到鼻子下聞聞,隨即他就覺得不妥,「不就穿了一下嘛,不至於。你趕緊換好衣服排練,再過兩個星期就……」


    「怎麽不至於!」馬娜轉向周老師吼道,「她都不換衣服不洗澡的!」


    其實,直到現在我都不記得,我是怎樣抬起手臂,揮動,並讓手掌重重地落在馬娜臉上的。我隻記得在那一聲脆響之後,馬娜從驚訝、恐懼再到狂怒的神情。緊接著,她就像一隻母獅一樣向我撲來,如果不是周老師、楊樂和其他同學攔住她,也許我真的會被她撕個粉碎,更談不上還能在地理課上寫下這篇日記了。


    說來奇怪,在我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很清楚馬娜正在我的斜後方用惡毒的目光看著我。但是,我很開心,雖然我的右手已經腫起來,並且還在隱隱作痛。我終於知道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是什麽。印在她臉上的清晰的掌印似乎洗刷了我所有的屈辱。身心俱爽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我知道我一定會為此付出代價,然而,為了那一刻的快感,我在所不惜。


    王憲江雙手撐住桌麵,俯身站在會議桌前。在他麵前是一張巨大的圖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線條,縱橫交錯、淩亂無比。


    天氣悶熱,王憲江早已汗流滿麵,不得不時常去扶正滑落到鼻尖的老花鏡。圖紙上隻有一個紅色圓圈,標記在衛紅渠的出口。王憲江已經拿著圓珠筆躊躇了半天,仍然不知道在何處能有所作為。這讓他的心情愈加煩躁起來,索性摔掉圓珠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涼透的茉莉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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