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的躁氣稍有緩解。王憲江向後跌坐在椅子上,點起一支煙,揪起衣領呼扇著。


    從警三十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惡性案件。一場特大暴雨,全城皆澇,雨過天晴之後,衛紅渠裏漂起三具女屍。


    三名死者身份不明,年齡各異,身高體重也各不相同。屍體皆一絲不掛,初步認定死因都是繩索之類勒頸導致的機械性窒息。至於其他特征,需要法醫做進一步解剖才能確定。從屍身上殘留的淤泥和擦痕來看,屍體很可能是從下水井中被雨水衝出來的。王憲江要做的,就是確定屍體在下水井中被棄置的地方,一來,可以圍繞此地展開勘查,看能否提取到有價值的痕跡物證;二來,可以確定死者的數量——沒有人可以保證現有的三具屍體就是全部死者。


    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邰偉捧著幾本卷宗走進來。


    「師父,你這邊怎麽樣了?」邰偉把卷宗擺在圖紙上,抬手擦汗,「屍源有點線索了。」


    「哦?」王憲江直起身子,摁熄煙頭,「什麽情況?」


    「我對比了今年以來報失蹤的案子,找出幾個和死者體貌特征相似的。」邰偉指指桌上的卷宗,「已經安排認屍了。」


    「幾個?」


    「七個。」邰偉撇撇嘴,「死者已經高度腐敗了,麵目不清,所以網撒得大點。」


    「行,盡快落實吧。」王憲江伸手去摸煙盒,「找到屍源,接下來的工作也好布置。」


    「抽我的,抽我的。」邰偉忙不迭地從衣袋裏掏出香煙,遞給王憲江一支,又幫他點燃,「這是下水井的圖紙?」


    「嗯,鬼畫符似的,看不懂。」王憲江歎口氣,「還得考慮雨量、流速、流向——找人來分析吧。」


    「好,我去規劃院找人。」邰偉掏出記事本,剛寫了幾個字,法醫老杜推門走了進來。


    「老王,屍檢完事了。」老杜打了個哈欠,一臉疲憊,「你過來看看?」


    解剖室位於地下一層,溫度要低得多,加之牆角轟鳴的大功率空調,一進門,王憲江身上的汗就消了一大半。邰偉躲在他身後,連連打著寒噤。


    室內光線充足。慘白的日光燈下,覆蓋在屍體上的白布顯得格外刺眼。王憲江和邰偉接過老杜遞來的口罩和手套,一一穿戴好。


    「什麽情況?」


    「一號死者,女性,30~35歲之間,屍長162厘米,重51公斤,取了恥骨聯合,發現分娩瘢痕……」


    「說重點吧,老杜。」王憲江揉揉臉,「我沒時間聽廢話。」


    「生過孩子。」老杜瞪了他一眼,「應該是已婚婦女。」


    王憲江回頭看了邰偉一眼。後者心領神會,掏出記事本記錄下來。


    「死因都是機械性窒息,勒脖子。」老杜掀開一具屍體上的白布,指指頸部腫脹的暗綠色皮膚,「凶器應該是鐵絲之類的東西。」


    「還有呢?」


    「死者生前都被性侵過,一個a型血的人。」老杜拿起解剖台上的一個金屬本夾子,翻了翻,「從胃內容物來看,她們都是最後一次進食後十小時之內被害。」


    老杜合上本夾子,補充了一句:「先奸後殺。」


    王憲江罵了一句。他彎下腰,捂住口罩,仔細看了看其中一具女屍的手腳。


    「甭看了,腐敗得太嚴重。」老杜知道他的意圖,「不過,抵抗傷和約束傷並不多。」


    「也就是說,被害人都是很快就被製服的?」邰偉想了想,「這王八蛋挺強壯啊。」


    王憲江看了邰偉一眼,又轉向老杜:「死者有被折磨過的跡象嗎?」


    「看不出來。」老杜搖搖頭,「擦傷什麽的都是死後傷。」


    他指指屍體:「製服—強奸—殺人,一氣嗬成,沒有多餘環節。」


    「看來這王八蛋就是為了爽那一下子?」王憲江皺皺眉頭,「低收入者啊,否則找個女人沒那麽難。」


    「我去查查重點人口?」邰偉插嘴道,「有性犯罪前科那種。」


    「行。」王憲江點點頭,「受過治安處罰那種也查查。」


    邰偉應了一聲,寫在記事本上。


    老杜又打了個哈欠:「你們那邊怎麽樣?」


    「沒什麽進展。」王憲江長出了一口氣,「等屍源查到再安排吧。」


    「不好辦。」老杜皺皺眉頭,「除了知道拋屍現場在下水井裏,哪裏是第一現場都不清楚。下水井像他媽蜘蛛網似的,怎麽查啊?」


    王憲江苦笑一下:「明天去規劃院找個人來幫忙分析分析,實在不行,咱就鑽下水井吧,一寸一寸地找。」


    兩支鉛筆。一支雙色圓珠筆。一支黑色圓珠筆。一塊橡皮。一把尺子。一塊三角板。一個量角器。


    薑玉淑把這些物件一一從文具盒裏拿出來,擺放在桌麵上。隨後,她上下端詳著這個所謂的「文具盒」。它其實是某品牌營養液的包裝盒,塑料材質,盒邊帶磁力吸扣。看得出,這個文具盒用了很久,盒蓋上的商標和字樣已經被完全磨掉,原本棱角分明的邊緣也變得圓滑。一道長長的裂紋橫貫在盒體上,稍加用力,這個盒子就會斷成兩截。


    薑玉淑小心翼翼地把文具盒放好,看著它出神。


    用到了三角板和量角器,這孩子應該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用藥盒來做文具盒,而且量角器上的刻度都磨沒了還舍不得換,家庭條件似乎不太好。雙色圓珠筆上貼了卡通膠紙,而且兩支鉛筆都削得整整齊齊(其中一支的筆尖已經摔斷)。


    一個家境一般的初中或者高中女生。


    薑玉淑略歎口氣,把物件又逐一放回到藥盒裏。合上搖搖欲墜的蓋子之後,薑玉淑找了一張報紙,仔細地把藥盒包裹好,又用透明膠帶牢牢纏住。


    她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把這個文具盒還給它的主人。她甚至不知道「那個被拖走的女孩」是否真實存在。但是,一個女孩子用過的文具盒出現在那個地方,這讓薑玉淑不得不把兩者聯係在一起。


    可能性有兩個。其一,那天傍晚其實是自己眼花,所謂的校服女孩並不存在,這個文具盒隻是某個粗心的女生丟下的;其二,確實有一個女孩遇襲,在樓角處被人拖走,女孩曾和對方有過撕扯,書包裏的文具盒落在了草地上。


    圓規。


    這個詞突然出現在薑玉淑的腦子裏。藥盒裏沒有這個。如果上幾何課的話,應該要用到圓規才對。然而,薑玉淑在撿回文具盒的時候,特意在四周查看過,再沒有別的物件了。


    她會不會拿出圓規來自衛?


    薑玉淑小小地驚呼一聲。一個女孩子,需要用圓規來自保,那她麵對的是怎樣凶險的環境?


    她不敢再想下去,連連安慰自己。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說不定就是個粗心的孩子把文具盒丟了。看了一天賬本,眼花了……


    薑玉淑站起身來,拿起那個用報紙包裹好的盒子,塞進了寫字台的抽屜裏。


    薑庭今天又晚歸了半個小時。一進門,薑玉淑就發現她臉色不好。問了幾句,薑庭才悶悶地回答說在體育課上跑了一千米,有點累。放下書包,她就躲進房間裏,晚飯時才出來。


    在飯桌上,薑庭依舊不怎麽說話,隻是悶頭扒飯。薑玉淑想和她聊聊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麽樣,女兒卻隻是以「嗯」「啊」「還行吧」來應付自己。薑玉淑也沒了興致,在心裏默默算了算,薑庭應該還沒到生理期,這突如其來的壞情緒真是莫名其妙。兩個人沉默著吃完飯,正在收拾碗筷的時候,孫偉明來了。


    孫偉明從不在這個時間來拜訪,更不會不提前打招呼就來。薑玉淑心下奇怪,還是招呼他坐下,讓薑庭泡杯茶拿過來。


    父女二人坐在餐桌旁,不鹹不淡地扯些閑話。薑庭依舊情緒不高,垂著眼皮,孫偉明問什麽就簡短作答。他不開口,薑庭也不說話。薑玉淑把碗筷洗淨,就躲到客廳裏看電視。十幾分鍾後,餐桌前就沉默了。隨即,薑庭低著頭走向自己的臥室,路過客廳的時候,說了句「媽我去寫作業了」,就關上門,不再出來了。


    孫偉明一個人坐在餐桌前。薑玉淑想了想,起身走過去,給他麵前空了一半的茶杯續滿水。


    孫偉明問道:「庭庭今天是怎麽了?」


    「不知道。我問了,她就說累著了。」薑玉淑放下暖水瓶,「晚上我再問問吧。」


    「哦。」孫偉明似乎也無意糾纏這個問題,「你最近怎麽樣?」


    「挺好。」


    「工作忙嗎?」


    「還可以。」


    「身體也不錯吧?」


    「嗯,不錯。」


    薑玉淑抬頭看看自己的前夫,後者正用一種僵硬的姿勢和表情跟自己對話,就像他橫放在桌麵上的手臂一樣不自然。她實在不想讓如此尷尬的交談再繼續下去,就開口說道:「庭庭沒事的,青春期,情緒波動很正常。」薑玉淑站起來,「你別擔心。」


    孫偉明坐著沒動,臉上的笑容更加促狹:「這麽多年了,你的個人問題……沒再考慮考慮?」


    薑玉淑驚訝地揚起眉毛。離婚幾年,孫偉明從未關心過這件事,怎麽突然打聽起自己是否另結新歡了?


    「有同事給介紹過,條件還不錯。」薑玉淑不知道孫偉明的意圖何在,為了維護自尊,言辭頗為含混,「慢慢處著看吧。」


    「嗯,年齡也不小了,日子還得過。」孫偉明也沒追問,「再說,你一個人帶著庭庭也怪不容易的。」


    「沒事,再不容易也這麽過來了。」薑玉淑笑笑,「感謝關心。」


    「人不錯就嫁了吧。」孫偉明倒是頗為積極,「咱倆這一頁算是翻過去了,大家都得好好生活,沒準再要個孩子呢。」


    「我都多大歲數了……」薑玉淑突然覺得不對,「你今天來,是不是有事啊?」


    孫偉明笑得頗為勉強:「嗯,是有個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你說。」薑玉淑直起身子,雙手抱在胸前。


    「你也知道,我這幾年吧,幹得還算不錯。」孫偉明湊過來,「單位也挺認可我的能力,打算調我去北京總廠。」


    「這是好事啊。」薑玉淑看著孫偉明,心中的警惕不減,「先恭喜你一下。」


    「嗯嗯,謝謝。」孫偉明點頭,「我這一走,可能就要在北京安家落戶了。」


    「哦。」薑玉淑等著孫偉明說下去,心想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呢?難不成你就是來顯擺顯擺?


    「北京嘛,你知道,教育資源什麽的比較豐富。」孫偉明低下頭,手指在桌麵上滑動著,「庭庭這不都高二了嗎,我想……」


    「你想什麽?」薑玉淑的臉色白了,「把庭庭從我身邊搶走?」


    「這怎麽是搶呢?」孫偉明辯解道,「我這不也是為孩子著想嗎?」


    「不用你想。」薑玉淑又站起身來,「這孩子現在姓薑。你走吧。」


    「玉淑,你想想,那可是北京戶口。高考錄取線你知道比咱們省低多少嗎?」孫偉明收斂了笑容,「比方說,考清華,北京孩子隻要……」


    「庭庭期中考試多少分你知道嗎?在班裏排多少名你知道嗎?」薑玉淑伸手去拽他,「你走吧,我們不要你的北京戶口。」


    「你講講道理行不行?」孫偉明也急了,「要不這樣,咱們讓庭庭自己決定。」


    「我是她媽,我替她決定。」薑玉淑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徑自把孫偉明拖到了門口,「你走吧。誰也別想把庭庭從我身邊帶走。」


    「玉淑你再想想。」孫偉明手扶著門框,語氣也緩和下來,「我再聯係你。」


    薑玉淑打開門鎖,一指門外:「滾!」


    趕走了前夫,薑玉淑突然覺得渾身發軟。她背靠在門上,大口喘息著。委屈、憤怒、恐懼齊齊襲上心頭,她很快就滑坐在地上,額頭抵住膝蓋,小聲地抽泣起來。


    哭了一會兒,薑玉淑隱約聽到女兒臥室的門開了。她急忙爬起來,坐到餐桌旁,扭過身子,背對著臥室的方向。幾秒鍾後,她感覺到一雙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媽,你怎麽了?」


    薑庭的氣息吹在薑玉淑的耳邊,暖暖的,癢癢的。這讓她又有了想哭的衝動。薑玉淑勉強壓住湧上喉頭的哽咽,拍了拍女兒的手,啞著嗓子說道:「沒事,和你爸聊了會兒,不太愉快。」


    「真煩人,以後別讓他來了。」


    「胡說,那是你爸。」


    「我不管,欺負我媽就不行。」說話間,薑庭的雙手環繞住薑玉淑的脖子,臉頰也貼住她的,輕輕摩挲著。


    薑玉淑抬起一隻手,摸在女兒的頭上。濃密的長發在指尖摩擦,細微的麻癢感從肢體末端漸漸傳遍全身。薑玉淑的手慢慢用力,最後緊緊地摟住女兒,仿佛在下一秒鍾,就會失去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魚(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雷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雷米並收藏人魚(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