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汽車徑直衝向跑到路邊的流浪漢。在刺耳的撞擊與刹車聲中,流浪漢飛出十幾米遠,身體撞上路燈杆,又重重地摔在路麵上。


    邰偉半跪在馬路上,怔怔地看著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路燈下的流浪漢,腦子裏一片空白。王憲江快步從他身邊跑過,吼了一句「你他媽看什麽呢」,就向流浪漢直奔過去。


    邰偉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踉蹌著向他們走去。路燈杆還在不住地搖晃,照亮路麵的光暈抖動著。王憲江蹲在流浪漢旁邊,用力把他的身體翻轉過來。他的手腳以怪異的姿勢彎折著。昏黃的光線下,流浪漢的臉依稀可辨——雙眼半睜半閉,臉上還有擦傷,大股鮮血正從他的嘴裏冒出來。


    王憲江眉頭緊鎖,揮手拍打著他的臉:「哎,你能聽到我說話嗎?醒一醒,別睡覺!」


    流浪漢的頭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搖晃著,眼神慢慢地渙散開。


    王憲江罵了一句,轉身對邰偉說道:「趕快去叫救護車!馬上!」


    邰偉嘴裏答應著,身體卻不聽使喚。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視野中卻似乎空無一物。他沒看到那輛車上正走下一個揉著額頭的男人,更沒看到在不遠處一個敞開的下水井口裏,有一隻捂住嘴的手以及一雙緩緩沉下去的眼睛。


    第22章 黑處有什麽


    1994年6月19日,星期日,陰轉晴。


    文森特。


    顧浩從出租車上下來,看到路邊拉起的警戒線和幾輛警車,以及忙碌的警察們,先是一愣。隨即,他就看到了靠在吉普車上抽煙的邰偉,快步走了過去。


    「大晚上的把我叫過來——這是什麽情況?」


    邰偉正在向警戒線裏張望,聞聲轉過頭來,苦笑了一下:「顧爹,辛苦你了。」


    顧浩這才發現他的身上滿是灰塵,褲子的膝蓋處也有破口:「你跟別人動手了?」


    「小事,剛才抓人來著。」邰偉的情緒很消沉,「圖紙帶來了嗎?」


    顧浩點點頭,從隨身的挎包裏拿出雨水管網規劃圖遞給他。邰偉拿著圖紙瀏覽一番,開口問道:「你剛才在電話裏說找到了一個有人居住的地方?」


    「沒錯。」


    「但是沒見到人?」


    「嗯。」顧浩向那群正在工作的警察看看,小聲問道,「到底怎麽回事啊?」


    「我們查到一個流浪漢,現在懷疑他就是奸殺那三個女人的凶手。」邰偉向路燈杆下的警戒線努努嘴,「有線索說他可能就住在雨水管網裏。所以,我們想去看看你發現的那個地方,也許就是他的老窩。」


    「讓他帶路不就得了?」


    邰偉撇撇嘴:「他逃跑的時候,被一輛車撞死了。」


    顧浩吃驚地瞪大眼睛:「那怎麽辦?」


    「不知道,先下去看看再說吧。顧爹,你還能找到那個地方嗎?」


    「沒問題。」


    「行。」邰偉轉身向警戒線裏喊道,「老杜,老杜。」


    一個年長的警察直起腰來:「什麽事?」


    邰偉向他揮揮手:「走了,下井。」


    顧浩和邰偉走在前麵,身後還跟著老杜和幾個技術員。很快,顧浩就找到了文化廣場上那兩塊綠化帶中間的下水井。眾人先後鑽入雨水管網中,用手電筒照明,在漆黑憋悶的雨水管網裏默不作聲地前行。


    憑借記憶和圖紙的指引,十幾分鍾後,顧浩就找到了那個雨水調蓄池。圓形鐵門敞開著,老杜率先鑽了進去,難聞的氣味讓他伸手掩住口鼻,隨後就感歎一聲。


    「還真是別有洞天啊。」


    調蓄池邊的陳設和顧浩上次看到的區別不大,隻是地上多了幾個摔碎的酒瓶,各類雜物也扔得到處都是,看上去很是淩亂。


    邰偉環視一圈,向老杜問道:「怎麽搞?」


    「讓他們去提取手印,從那些瓶瓶罐罐上。」老杜向技術員們吩咐著,自己打開勘查箱,「我來找毛發,驗驗dna就知道是不是他在這裏住了。」


    技術員們分頭忙碌起來。顧浩和邰偉暫時無事可做,退到圓形鐵門外,各自倚在管道壁上吸煙。


    邰偉依舊情緒不高,腳下很快就扔了幾個煙頭。顧浩看看他,低聲問道:「在你麵前被撞死的?」


    邰偉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第一次看到這種事?」


    邰偉不說話,又從衣袋裏摸出香煙盒。


    「慢慢會習慣的。」顧浩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第一次在戰場上開槍的時候,手都是哆嗦的……」


    「不光是因為這個。」邰偉搖了搖頭,「顧爹,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顧浩眨眨眼睛:「哪裏不對勁兒?」


    「我說不清。」邰偉吐出一口煙,撇撇嘴,「我就是不敢相信——這就完了?」


    顧浩想了想:「你覺得那個凶手就住在這裏嗎?」


    邰偉猶豫了一下:「八九不離十吧。」


    顧浩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臨近午夜的時候,雨水調蓄池的現場勘查工作完畢。眾人返回地麵。路燈杆下的警戒線已經被撤掉,地上隻有勾勒出人形的白線和一攤尚未完全凝結的暗紅色的血跡。


    邰偉、顧浩和老杜依次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警車。車裏除了王憲江之外,還有一個神情委頓的男人,額角處有一大片青腫。雖然他低著頭,顧浩還是認出了他。


    王憲江正在悶頭吸煙,看見他們上車,立刻問道:「找到他的老窩了嗎?」


    「找到了。」邰偉一屁股坐下,看看那個男人,突然笑了笑,「周希傑,怎麽會是你呢?」


    周希傑臉色慘白,嘴唇也哆嗦著,直勾勾地看著邰偉,看上去嚇得不輕。


    王憲江轉向老杜:「有什麽發現嗎?」


    「提了一些手印和毛發,回頭驗驗就知道了。」老杜從勘查箱裏拿出幾個密封好的物證袋,「還有幾件女裝,你讓死者家屬辨認一下。」


    王憲江端詳著其中一件白襯衫,眼中的光芒更盛。


    「把他的dna樣本也送遼寧省廳吧。」


    「行。」


    老杜點點頭,「明天就送。」


    周希傑的臉色略有好轉,取而代之的是迷惑不解的神情。他試探著問道:「警察同誌,那我……」


    王憲江用手在臉上搓了搓:「嚇壞了吧?」


    「那當然。剛才交警同誌也說了,我沒有違章,完全是正常行駛啊,他突然躥出來……」周希傑急切地說道,「我就是有八隻眼睛也反應不過來啊,我……」


    「行了,行了。」王憲江擺擺手,「誰也不願意發生這種事情。」


    他看看周希傑依舊青腫的額頭:「要不要送你去醫院看看?」


    「沒什麽大事,我自己去就行。」


    「好,你先回去吧。」王憲江沉吟了一下,「明天來市局一趟,還有些手續要辦。」


    「知道了。」周希傑明顯鬆了一口氣,「那我走了。」


    他下車離開。王憲江看上去疲態盡顯。他彎著腰沉思了一陣,抬起頭來,視線先後掃過邰偉和老杜,最後落在顧浩身上。


    「對了,忘了跟您說聲謝謝了。」他向顧浩點點頭,「大晚上的,把您折騰過來。」


    「別客氣。」顧浩的神色凝重,「王警官,您能確定凶手就是他嗎——住在雨水調蓄池裏那個?」


    「嚴謹點說,我們現在高度懷疑是他。」王憲江想了想,「如果您問我個人的意見——就是他。」


    王憲江拿起那件封存在物證袋裏的女式白襯衫:「這件衣服,很像其中一個死者在案發當天穿過的。」


    顧浩的臉色更加灰暗,哦了一聲之後就不再開口。邰偉想起他自從下井之後就神色有異,用手肘捅捅他。


    「顧爹,怎麽了?」


    顧浩猶豫了一下:「還記得我正在找的那個女孩嗎?」


    「記得。」邰偉也皺起眉頭,「你該不會……」


    「沒錯。」顧浩點點頭,「我曾經在那個雨水調蓄池裏發現了她的東西。」


    黑。伸手不見五指那種黑。黏膩。沉重。令人無法呼吸。沒有邊際的那種黑。


    文森特口中的「禁區」和雨水管網裏的其他地方並沒什麽區別。隻是圓形鐵門上還殘留著幾段藍白相間的塑膠帶,地麵上有一層淤泥而已。除此之外,都是相似的氣味,同樣的黑暗。


    此時此刻,她背靠在管道壁上,雙腿蜷起,額頭頂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她不想動,也不能動。似乎黑暗已經化作無形的繩索,將她死死地困住。盡管雙眼緊閉,可是,文森特那騰空飛起的身體仍然一遍遍地在她腦海中重現。


    他死了。這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她終究沒能和他親口告別。奇怪的是,她沒有哭,甚至連一點流淚的想法都沒有。太多的震驚填滿了她的心,似乎也堵住了淚腺。


    文森特曾經做了什麽?


    從他和那個男人的對話來看,文森特曾經強暴過某個或者某幾個女人,那個男人會拍攝下來。然後,他似乎還會給文森特一些錢。


    那個或者那些女人後來怎麽樣了?


    她突然想到文森特給她帶來的那些女式衣服,更是感到渾身發冷。


    難道……


    不。不會的。


    她在心裏連連否定。文森特一定不是那樣的人。否則,在和她相處的這段日子裏,怎麽會讓她完璧無瑕?


    可是,又怎麽解釋他把那個女人扛回家裏,以及那個男人談及的「合作」呢?


    想到那個男人,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的聲音似曾相識。


    他是誰?他為什麽會認識文森特?又為什麽會和文森特一起做了這麽可怕的事情?


    當她從鐵梯上滑下來,癱坐在井底,捂住嘴渾身顫抖的時候,大腦已經是一片空白。足足十幾分鍾後,她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原路返回。她要去找到那個女人。因為,女人現在麵臨著被滅口的風險。


    這不是出於見義勇為的善念。她需要向那個女人問個清楚!


    一路狂奔回「房間」,那個女人還側身躺在地上,似乎已經恢複了些許意識,正在低聲呻吟著。她把女人翻轉過來,想要叫醒她。然而,燭光照亮女人臉的一瞬間,更大的震驚讓她目瞪口呆。


    那個不可一世,蠻橫暴虐的人,那個把她趕進下水道,最終剝奪了她的一切的人,此刻帶著滿身的灰塵,無力地躺在她的麵前。


    把半昏迷的馬娜帶到「禁區」,足足耗費了幾個小時。將這個令人憎惡的女孩扔到潮濕、冰冷的地麵上之後,她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然而,她還是勉強打起精神,脫掉馬娜腳上的名牌運動鞋,解下鞋帶,把她的手腳都捆紮起來。隨即,她掙紮著挪到牆邊坐下,吹熄了蠟燭,蜷縮起來,靜靜地閉上眼睛。


    黑暗中,馬娜在輕輕地扭動著身子,不時發出低啞的呻吟聲。嬌生慣養的她,此刻想必難受無比。她一動不動地聽著,心中竟生出一絲隱隱的快慰。


    她原本打算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就帶著那個女人爬出雨水管網。但是,從看到那張可惡的臉的那一刻起,她就改變了主意。


    讓你也嚐嚐這個滋味吧。你在我身上做過的一切,我終於有機會一一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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