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可怖?”


    “見了我的臉,你大概到晚上都無法入眠。”


    我笑道:“你這樣說我反而更加好奇。你介意把臉露出來讓我看看麽?”


    “不介意。隻要你不後悔。”


    言畢,他解開頸項間的白巾,摘下麵具。正巧此時,有一陣黃沙卷過,模糊了他的麵容。我伸手擋了擋眼前的沙,一片昏黃中,看得虛虛實實。發現他臉上有黑紋,心跳也不由變快。


    終於,風沙平定,腰巾浪擺,他容貌也逐漸清晰:他的發際線以下,鼻子以上,全都是黑色長條紋路。這些紋路縱橫交錯,毫無條理,連眼角也被覆蓋,就像是被按住後腦勺,把臉壓在剛畫好的水墨畫上印出來的一般。


    可是,紋路並非繪製上去的,亦不是刺青,而是微微凹陷進去的皮膚紋理。他皮膚又十分白皙,與這些黑紋一比,乍一眼看去,竟有些像骷髏頭。


    承認,初看這張臉,我心裏抽了一下,但還是表現得禮貌平常:“還好,地府妖界長得比嚇人的多了去,也沒見別人把臉蓋著。”


    “你不必說違心話。放心,我遮著臉也隻是為了出行方便,在魔界從來不戴麵具。”他淺淺笑了一下,臉上的紋理也如黑梅綻放般被牽動。


    其實心裏鬆了一口氣。這幾日心神總是被他攪亂,這種感覺與當初對胤澤的感覺是何其相似。若是任其滋生,對一個魔動心,恐怕隻會比對神動心更加艱難。既然他長成這樣,也不用再擔心這問題。


    幾日後,我們抵達了真正的流黃酆氏之國,發現浮生帝真有一手,城內城外都和夢境中看到的一樣。不過,稍有差別之處,便是真實的流黃酆氏之國不僅富饒美麗,還有清幽花香,雨中草味。


    當我們走在城中,滿城水珠濺落身上的感覺,也是如此真實,讓我時刻想起遠在天邊的故土。和夢境中發生的事情一樣,酆氏君主親自出來迎接我們,招待我們用餐。


    敬酒時,我道:“陛下,現在天下大旱,這一路上都是茫茫沙漠,為何貴國附近卻有諸多水源?”


    酆氏君主道:“實不相瞞,我們能得以庇佑,也是因為有了仙人涉正的法寶。”


    “原來如此。”看來,浮生帝所言不假。若繼續對話,一切都將按著夢中的軌跡前進。


    蘇疏道:“仙人的法寶?”


    “這法寶叫潮汐珠,乃是涉正大仙用自己眼珠所造。”君主微微一笑,“你們若是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們參觀參觀。”


    很顯然,他們四個並不知道夢境中的具體內容,所以,並未反應過來這便是祈雨靈珠。這一回,不待他們說話,我已擺手道:“不必,我們明日還要趕路,日後若有機會再來參觀,多謝陛下款待。”


    “也好。”酆氏君主笑容滿麵,又敬了我們一杯酒。


    宴後,我們在相國的招待下,在宮內住了一個晚上,翌日清晨便早早離開。走出城門前,蘇疏小聲道:“小王姬,我昨夜想了很多,也不知這話當說不當說。”


    “怎麽?”


    “這酆氏君主提到的潮汐珠,會不會就是祈雨靈珠?”


    “不會。昨天我已偷偷去他們藏寶室看過,那就是顆普通的彈珠。他們之所以不缺水,僅是以三麵環水之故。”


    酆氏君主為我們準備了大批駱駝、食物與水,並親自送我們出城。我們向他鄭重道謝,翻身上了駱駝背,揮動韁繩出發。不同的是,這一回不論我們走多遠,流黃酆氏之國外的水流都不曾跟來。


    隨著旭日高升,這座都城沙漠中,依然當著那巋然不動的守衛,想必會再延續千萬年的曆史。望著前方遼無邊際的沙漠,知道接下來要的路,便如這眼前景觀一樣,漫無目的,空剩荒蕪。


    “娘娘娘,娘娘娘,娘娘娘。”


    不知從何時開始,曦荷已叫了很久。恍然側過頭去,看見她正坐在蘇疏前麵,衝我揮著小爪子。我道:“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看娘快哭了……”


    “娘沒有哭。”


    “其實娘不用說,我們都知道。”曦荷垂著腦袋,從下往上看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那潮汐珠,其實就是祈雨靈珠對吧?”


    蘇疏、玄月和刹海都用“別再解釋我們都懂”的眼神望著我。實在無法繼續撒謊,我隻能敷衍道:“這與你無關,小姑娘少管大人的閑事。”


    曦荷一向怕我,自然不敢再多言。蘇疏道:“小王姬,我們都覺得你做得很好。”


    刹海道:“附議。”


    玄月嗷嗚叫了一聲,跟著點點頭。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忽然覺得眼眶濕潤,隻能朝前走去,避免被他們看見自己的狼狽。其實,他們又如何能明白,我放棄的不僅僅是一次拯救溯昭的機會,還有……


    風沙熾熱而暴躁,抖動著我的裙擺。任何一個女子走在這裏,怕都希望心儀之人能與自己共騎,坐在自己身後,用有力的雙臂將自己緊緊抱住。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浮生夢境中,胤澤最後一次擁抱我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臂彎,那令人懷念的氣息,那充滿情意的凝望,從今往後,不會再有。


    其實,與他今世無緣,是我早已心知肚明之事。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們之間沒有其他因素阻撓,他心係尚煙,也是雷打不動的事實。我再感到傷心,未免太無自知之明。此時此刻,他恐怕正摟著尚煙,九天之上賞景品酒,耳鬢廝磨,珍惜著他們用千年時光換來的似水如魚,他能領悟我的半分痛苦麽?


    忽然,一隻手攬過我的腰,我又一次被提出駱駝,拽到另一頭駱駝背上,刹海從後麵默默地將我抱住。我掙紮著想跳出去:“為何又把我拉過來?讓我回去。”


    “接下來你打算去何處?”他無視了我的話,言語之間,卻更加用力地將我抱緊。


    俗話說得好,有禮則安,無禮則危。他的態度可謂無禮至極。可是,在他的懷中,我居然有一種安心的感覺。不是接吻時的熱烈,也不是目光交匯時的心動,就隻是覺得多這樣相處一刻,也沒什麽不好。我假裝未受影響道:“都已經走到這了,那就去昆侖看看罷,說不定可以學到點東西。”


    “我陪你去。”


    “你去昆侖?”不可置信道,“你知道昆侖是什麽地方嗎?那是天帝建立人仙兩界之間的都城。”


    “我知道,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可不想讓人認為我是和魔勾結的妖。”


    “你放心,以你的能力,根本爬不到昆侖山山頂。半山腰的神仙都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會被人發現。”


    “不行,我不能冒險。”


    “你別忘了,你是答應過我要被我吃掉的。”眼見這話把我震住了,他輕笑道,“保護自己的食物,天經地義。”


    被人如此對待,簡直是荒謬之極。但是,內心深處卻有一絲慶幸,他並未說出“那我不管你了”。而更加慶幸的是,這以後,不管怎麽鬧別扭,他都沒有再放我回自己的駱駝。其間蘇疏吃醋了幾次,曦荷說了些童言無忌的尷尬話,我都未往心裏去。


    又經曆小半月時間,我們抵達了昆侖山。昆侖山是中央天柱,方圓八百米,高至萬仞,是海內最高的山。它每一麵都有九道大門,九眼玉井,迎接東方朝陽的門稱作開明門,門前站著開明獸,其形半人半獸,九頭虎軀,麵朝東方。


    這開明獸算是個看門獸,會判定每一個來客是否氣清,非氣清者不得入內。於是,悲慘的玄月就這樣被堵在了山腳,可刹海卻被放了進去,真不知道他使了什麽妖術。


    確實如刹海所言,昆侖非常難爬,以我的靈力也沒法走太高,我們當天便在半山腰住下。山上人煙景絕,初月如雪。樓亭兩鬢霜,琪樹生白發,這般好景,實是人間難尋。而想在此處留宿,隻需要付給昆侖仙人們仙界貨幣,證明自己是仙界來者即可。


    身為胤澤神尊的徒兒,我在此也能得到不少特殊待遇。例如藏書樓自由翻閱書籍,可以自由出入修仙堂等等。隻悲催了玄月,隻能在山腳可憐巴巴地等我們。


    半夜,山上刮了風雪,我擔心玄月安危,便打算出去看看山腳狀況。離開自己臥房,打算叫刹海跟我一起。但到他的房門前敲門,許久都沒有得到回應。料想他已睡下,本欲離開,卻發現他房內大風刮得門窗砰砰作響。


    這種天氣還開著窗子?門前頓了一陣子,我忽然回過神來,一腳踹開他的房門。果然,他的房裏空無一人,窗口大敞,隻有帷帳寒風中起浪。翻窗口飛出去,卻一路看見雪地中觸目驚心的血跡。


    順著這一斷斷續續的紅色,尋到了蜷縮雪山腳的黑色身影,提著一顆小心肝兒,輕手輕腳地靠過去。麵具已深陷雪地中,刹海正壓著一頭被五馬分屍的野鹿,從腹裏掏出內髒呼哧呼哧地啃著。哪怕是咆哮狂風裏,也能聽見他野獸般的嗚咽聲。他在做什麽,生吃野獸?肚子再餓,也不至於……


    顫悠悠地伸手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誰知,他猛地打掉我的手,沙啞地嘶吼一聲,巨猿般把雙臂垂在地上,然後掉過頭來。看見他麵孔的刹那,我為自己衝動找他的舉動,後悔到腸子發青。


    他頭發淩亂,幾縷發絲輕飄飄地搭在麵門。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上,好似隻剩了一雙發光的紅眼睛。他鼻口中發出奇怪的呼嚕聲,一張口露出的卻是兩根尖銳如刀的獠牙:“呀呀呀呀——嘶嘶——嘶嘶——”


    他一邊叫,牙齦中還有鮮血順著獠牙流下,滴得滿地都是。我頭皮一陣麻痹,後退了幾步。接著,他真的像猿類一樣,拖著胳膊朝我爬過來。我一時驚慌過頭,魂飛魄散,大叫一聲,轉身溜回自己房間。


    我重重扣上門,把房裏所有的桌椅都堵在門前,再也不敢出去。不過多久,我看見他佝僂著的影子在門上徘徊,嚇得渾身衣裳都被冷汗浸濕了,也沒發出一點聲響。


    終於,他轉了兩圈沒找到人,便消失在白月光中。


    翌日,大雪再度為萬物披上白衣,染白了梵宇仙樓,翠亭蒼鬆,隻有梅花抖落滿地霜雪,依舊開成一片爛紅。放眼望去,昆侖仙境便是一片明媚的畫卷:雪白發亮,梅紅似火,更有神仙禦劍騎龍穿行其中,拉出一條銀白的屏風。


    我幾乎一宿未眠,天一亮便去敲了刹海的門。


    果然,他似已安然無恙,聲音傳了出來,還是和以往一樣冷若冰霜:“進來。”


    隨著門“吱嘎”一聲響,我看見了坐寒窗邊讀書的刹海。這一早,他未戴麵具,而是任風拂動他濃密的發,任發絲擦拭著那蜘蛛網一樣的臉頰。


    三兩片梅花落桌上,他眼皮也沒抬:“昨天你都看到了。”


    “我不懂,你為何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中邪了嗎?”記得以前見哥哥也曾這樣過,不過情況沒他嚴重。難道魔都會遇到類似情況?


    “魔本不正,何來中邪之說。”


    “那每天晚上你都會脫隊,離開我們,也是因為這個理由?”


    “對,我這樣已經很多年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很多年?”一字一句念道,“那不是要難受至死?那,每次發作,第二天便會痊愈嗎?”


    “若會痊愈,我臉上還會有這些東西麽。”


    “為何會有這樣的印記?不是每個魔都有的,對嗎?”


    他垂眼快速掃了幾行字,終於讀不下去,把書倒扣桌麵上:“與你無關。”


    說罷,他起身從我身邊擦過,提起衣服下擺,打算出門。盡管他的臉還是一樣陌生可怖,眼中卻是一片幾近死心的荒蕪。按理說,見過他前一天的模樣,我應該感到害怕才是。但有時,人就是這樣簡單愚笨,會因一次對望,一個眼神,或是一個微笑改變自己。


    快速抬頭道:“刹海,我並不介意。”


    他愣了一下:“什麽?”


    “我不介意你長成這樣。晚上會變樣,也沒有關係。我……”自己才是真的中邪了。話還未說完,我已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他。


    此刻,風煙俱靜,滿屋墨香,他的身體也跟著變得僵硬如鐵。


    第49章 第49章 櫻原逢君


    此刻,風煙俱靜,滿屋墨香,他的身體也跟著變得僵硬如鐵。與此同時,我也跟著一同僵化。接下來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倆再無動靜,時間萬物全然靜止,唯剩落梅淒零。


    “你這是做什麽?”他轉過身來,困惑道。


    我迅速放了手,老實規矩地站好。正逢此時,對麵山峰上有高雅人士,彈奏鳳首箜篌,此金徽玉軫,雲起雪飛,擾得人更加心煩意亂。其實,我也想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麽。分明與刹海非親非故,為何突兀地跑去抱他,還說了這麽些稀裏糊塗的話。


    見我不作答,刹海笑道:“慢著,你不會真的動心了罷?”


    “沒有,我才沒有。”我堅決道。


    “那便好,我這人說話向來不走心,先前與你不過唇齒之戲,你可千萬別當真。否則,我和老婆恐怕得大戰幾天幾夜。”


    “什麽,你都成親了?”


    “我這歲數,能沒老婆麽。”他不冷不熱地笑了一下,“莫不成是覺得我難看,便以為我沒人要?”


    “自然不是……”


    他戴上麵具,頗有深意地搖搖頭,走出門外,留我像個呆瓜一樣站在原地。遠處琴曲三弄,悲聲戚戚,音不弦。我聽著那剖心泣血的音調,快被自己的衝動蠢哭了。


    這算是什麽,不過一個水靈,居然想懷悲憫之心,去同情一個遠遠強過自己的魔?還因此產生一種近似情思的感情,真是閉門造車,自作聰明。


    經過這一日的教訓,我相當清醒地與刹海保持距離,說話比以往客套許多。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何要在昆侖山待著?是來有所圖,還是單純想陪我?若是後者,那他說他有老婆,又叫我別當真……難道是想和我玩一段露水姻緣?真是賤男,輕薄,厚顏無恥。


    不過,對他臉上那些奇怪的紋路,我還是有些好奇。所幸我們身處昆侖,這算是仙界藏書最多的地方之一。後來我每天都往藏書閣跑,抱著書本,坐在曲徑通幽的小院裏,翻查其中緣由。


    無奈是魔界對神仙而言,仍舊是個有諸多謎團的領域。昆侖藏書中,關於魔的記載總是缺頁少段的。關於刹海,更是如此。依浮生帝所言,這家夥應該是才上任的魔君。但不論如何,多少都該有點他的記載。可是,不管什麽書裏,都找不到他的名字。莫非他跟我們報的是假名?


    一天清晨,一邊翻著《千魔誌異》,一邊自言自語道:“這也太神秘了。”


    “是何事如此神秘?”


    居然有人離我走這麽近,我都不自知,看來昆侖上真是高手如雲。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老者站在我身後。他穿著鑲金雪袍,手持拂塵,慈眉善目,頗有仙風道格,隻是感受不到其仙氣,應是有意藏之。我道:“哦……隻是最近看見了一個人,長得有些奇怪,想尋其原因……”


    老者道:“哦?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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