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此地對刹海而言,易有暗礁險灘,便扯謊說是沙漠中遇到這樣一個人,交代了一下他臉上紋路的模樣,還有夜半發狂時的模樣。老者朗聲而笑,道:“這並非魔之印記,而是天譴印記。你所提他夜半舉止,也與天譴完全吻合。”


    “天譴印記?這人遭受了天譴?”


    “所謂天譴印記,其實並非真有神靈責罰他。隻能如此說,此人若之前身居仙神高位,曾向蒼冥起誓,元神中的清氣便會永不散去。當他墮為妖魔,濁氣與清氣相撞,無法共存,便會亂其心誌,毀其容貌。夜晚是魔力巔峰之時,他若未習慣魔之邪氣,會魔化成那般,也是情理之中。”


    我驟然頓悟。原來,查不到刹海的記錄,是因為他之前是上界之人。然後,旱魃說他身有神力,誤以為他是胤澤神尊,這一疑問也豁然而解。不過,不知道旱魃為何會認為他是胤澤。胤澤心高氣傲,怎可能會墮入魔界?我道:“那些印記會一直伴著他嗎?”


    “是的。且隻會越來越多,直到他死去為止。”


    我不由感到心驚:“這樣說來,他豈不是一輩子都不會好過?”


    “這年頭戰事不斷,墮入魔道的神仙不少,不過都是不曾起誓的。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神仙,確實不多。”


    “唉,都怪這該死的旱災。也不知幾時才休止。”


    老者閉目而笑,緩慢捋須道:“窗間過馬,翹足可待。”


    “真的嗎?”心中歡喜,從椅子上站起來,“是不是上界已有找到旱災的緣由,也找到法子治理了?”


    老者笑而不語,伸出雙手,右手變出一支毛筆,左手變成一張牛皮,以雨露與草汁旋研墨,筆尖墨上蘸了蘸,便在那牛皮中間打了幾個點。我正扁嘴鴨子過河摸不著底,他停筆道:“瞧,這幾個點的距離可近否?”


    我點點頭。他把牛皮包自己的拳頭上,像做手套一樣捏住手腕,再把手拔出,往那套裏吹了一口氣,它像球一樣鼓了起來。他指了指方才打的幾個點:“你看,現這幾個點的距離還那麽近麽?”


    我搖了搖頭:“變遠了很多。”


    “這便是旱災的緣由,眾神無人不知,卻也無能為力。”


    我用大拇指撥弄著下巴,盯著這顆皮球發呆:“這顆皮球是指?”


    “宇宙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在持續膨脹擴張。”


    原來如此,他假設這皮球是宇宙。既然宇宙不斷擴張,那麽山川水流也同樣如此。隨後,我拿接過那支筆,皮球上畫了一條長長的線,正設想若繼續膨脹會怎樣,老者已又在裏麵吹了一口氣。皮球持續擴大,那潮濕的墨線也因此四分五裂。我擊掌道:“莫非,這天地間所有的水流都如這墨線一般,河床增大,水量卻不足以支撐,所以便發生了旱災……”


    老者欣慰道:“小姑娘很機靈。如果天地之水持續匱乏下去,一切都會崩摧。”


    “真、真會這樣嚴重?那您方才不是說,旱災休止之日,翹足可待?”


    誰知,他卻回了一句八竿子打不著邊兒的話:“神確實擁有無限生命,而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陰陽五行,周而複始,他們也需要回到萬物中去。”


    這話中之意確實不懂,隻明白了一件事:神和魔差別是真大。歎道:“這種時刻,魔界還向神界挑事,真不知道他們想些什麽。紫修難道沒有想過,他如此做,可能會導致自己也煙消霧散嗎?”


    “魔原本便是無秩序的代表。賜予世界生命的是嬰兒,毀滅世界的往往也是本性中的童真。紫修本性不壞,不過是個任性的孩子。他也很強,不然不會年紀輕輕就當了魔尊。遺憾的是,他有王者的英心,卻無聖者的氣度。”


    “他這樣無惡不作,您還誇他,覺得您才是有聖者的氣度。”


    老者還是一臉仁慈笑意,並未接話。


    隨後我倆又聊了一會兒,他便化作祥雲而去。我正心想這昆侖世外高人真多,一個不知名的老神仙也如此睿智,還真是令我受益匪淺,卻見幾個穿著道袍的仙人疾步而來,道:“姑娘,方才可有看見天尊經過此地?”


    “天尊?”吞了口唾沫,“莫非是……元始天尊?”


    “是啊,我們在山腳看見此處有祥雲出現,那應是天尊之影才是……”


    滄瀛神啊,我這是都是跟什麽人說上話了……


    回去恛惶無措了兩天,心想這下慘了,搞不好元始天尊已經猜到刹海在此處,這下把刹海害慘了。然而,兩天過後,刹海還是好好地待在昆侖,每天定時定點給我幾個冷眼,或調戲幾句。


    這下,我對他再無抵觸之心,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頂著天譴的折磨,和被神仙除掉的危險,都要輕薄女子,這等毅力,豈能是凡夫俗子所能擁有?


    自從遇到了元始天尊,我便更覺得昆侖是塊寶地,於是決定留下來博學篤誌,再回去造福溯昭。可這樣待著,玄月恐怕是受不了,便讓它先行回溯昭。正好蘇疏近來身體再度不適,曦荷也覺得倍感無聊,便想拖著蘇疏回去。


    我本不放心曦荷獨自離去,想要親自送她,刹海卻自告奮勇,說幫我送。我近來對他十分不信任,他卻丟了一句話令我啞口無言:“我若想害你們,還需要等到今天麽。”


    於是,曦荷、蘇疏與玄月便交給了刹海。他們臨行前,我見蘇疏麵色難看,不由擔憂道:“蘇疏,你還好麽?你這樣我很不放心,要不在昆侖調養一段時間再走?”


    蘇疏笑了笑,嘴唇泛白:“其實我一直覺得納悶。我原本修行不足,是不能化人的,但二十多年前那場大雪過後,突然就有了這種能力……隻是,這到底不是屬於自己的靈力,近些年一直坐吃山空,總覺得撐不了太久……”


    我焦慮道:“這麽重要的事,你為何不早說?”


    “蘇某不過不想被小王姬輕視。”


    “不行,我還是跟你們一起走。”


    我準備回房收拾包裹,他卻拉住我:“別。小王姬在溯昭一直日理萬機,難得決定留在昆侖,也並非為一己私利。多待一段時間罷。蘇某保證,明年春暖花開時,會在月都靜候小王姬歸來。”


    既然他都這樣講了,離年初時間也不遠,我便托女兒跟二姐捎話,讓她多加照顧蘇疏,然後留在昆侖繼續苦讀。過了一段時間,刹海送了他們回來,居然還是和以前一樣,陪我在庭軒讀書,山中散步,偶爾帶我下山去嚐嚐山珍,整一個閑得發慌。


    他還是會夜夜入魔,看他這樣痛苦,我也分外難過。但除了待他平定之後為他打水拭汗,我也無能為力。他對此卻並不在意,第二天總跟沒事人一般。


    轉眼之間,寒冬過去,初春到來。我盤算著時間,再待數日,便差不多該與刹海道別,回溯昭去與家人團聚,為哥哥掃墓了。而某一日下午,忽然有人跟我說,一個自稱師兄的人上門求見,正在萬櫻穀等我。我覺得很奇怪,這個時節,為何天市城的師兄會來見我?但我還是放下手中毛筆,去了萬櫻穀。


    三月櫻花盛開,漫山遍野,凝成大團大團的雲霞脂粉。天邊極遠處,有翠峰環簇的戍樓,而近處隻有滿目紅櫻,落華似霰,連路麵都被鋪成了一條延綿而長的粉緞。


    踩著這酥軟的錦緞而行,我走到了櫻原深處,遠遠地便看見那站著幾名年輕男子,個個衣衫杳嫋,出塵如仙。他們暢快侃談,其中有一人的背影讓我如夢初醒,止步不前。


    他頭戴白鷺羽冠,荷衣如雲,身材筆直挺拔,舉步投足間,袖袍煙霞般流動。他不時側過頭與旁人說話,但華冠之下,一縷長長的劉海擋住半邊臉,隻露出鼻尖,好似白玉雕琢而成。


    雖然打扮並不眼熟,我也沒能看見他的正臉,但是,很多熟悉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像被狠狠撥動了心弦,連同牽動了手指神經,我捂著鼻口的手心都在發戰。


    不過多久,其他人便都禦劍而去,隻留了他一人。那人背對我而站,對幾位同僚拱手道別。正巧一陣春風拂來,伴著花香雨露,打亂了我浮生思緒。


    淩亂的櫻花雨中,他的青絲煙袍亦隨風吹動,構成了一幅美不勝收的染墨繪卷。


    頃刻間,我心中百感交集,誠惶誠恐,根本不敢行動,生怕驚擾到他,他便會化作輕煙,消失櫻原深處。我甚至想,哪怕轉過來的臉並不是熟悉的那一張,隻要能半分春光中看見這背影,也聊勝於無。


    時間過得如此緩慢,卻也轉瞬即逝。終於,他轉過身來,舉目眺望漫漫來路。我才試想過此人會有何等陌生的麵容,會有怎樣不同的眼睛,卻與他視線相撞的刹那,差一點跪在地上。


    盡管隔得很遠,並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卻也知道,他那牽動的眉梢,便是已對我露出慣有的笑靨。至此,我更加不敢動彈。因為心中知道,自己不是中了幻術,就是在做夢。


    這不論如何也不可能是真的。


    風刮得更大了,一陣春意溫軟攪拌著花朵,濛濛撲打著二人麵。粉色花雨令他的麵容時隱時現,他頭冠上的白鷺羽毛顫抖,衣袍上的仙帶也被高高翻卷入空,像是下一刻便會拽他入蒼穹。


    可是,待風停花止,他還是站在那裏,沒有消失。


    他笑意更明顯了一些,卻讓我更加迷茫——這到底是幻覺,還是夢?還是……


    懷著最後一絲幾近絕望的希望,我用怯懦的聲音喚道:“……哥……哥哥?”


    “薇薇。”


    他的聲音動聽如絲桐,如此真實,真實到我有些開始相信這不是幻覺。正因如此,我卻感到害怕起來。因為,若是他再消失,我恐怕會……隻見他踏著鋪滿落花的石路,朝我大步走來。依依不舍地最後看他一眼,我使勁兒揉了很久眼睛,本以為這一回不會再眼花,放下手卻發現他已站在我的麵前。我道:“你是誰?為何要裝成我哥哥的模樣?”


    “複生後,我第一件事便是想要來找你,所以先回了溯昭。沒想到你居然不在,倒是蹦出個可愛的姑娘管我叫舅舅。”


    他說得倒是有條有理,這麽大的事,就像是說“今天早上喝了粥,又啃了個顆包子”。聽他說這些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不敢打斷他。現在隻想,即便是假的,我也願意相信這一時半會兒。


    “曦荷說你在昆侖,所以我又特地來了昆侖。真是不敢相信,你居然會一個跑到這麽遠的……”他頓了頓,伸手揉了揉腦袋,“怎麽,看見哥哥回來,瞪圓個眼,一點都不高興麽。”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這手是溫暖的,有體溫的,靈活的,而不是當年我在雪地裏摸到的僵硬冰塊。我雙手捧著這隻手,把五指穿入他的指縫,與他交握了一下,然後沙啞道:“你快給我一個耳光。”


    他不解道:“為何?”


    “快把我打醒,不然我醒了又要難過好久。”


    我抓著他的手往臉上拍了兩下,他卻掙開我,轉而一把將我摟住。他歎道:“對不起,當年是我草率。不過,天帝說我立功在先,給我造了新的仙軀,現在我身上已無魔族血統,便不會再有危險。以後我也不會再參與戰事。薇薇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我抬頭,怔怔地看著他許久:“你……真的是哥哥?”


    “是。”


    “哥哥……”我一頭紮在他的懷裏,不一會兒,便把他的衣襟哭濕成一片,除了一直重複叫著“哥哥”,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也未再多言,隻伸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像兒時那樣無聲地安慰我。不同的是,我們都成熟了很多,我頭發白了,他不再會板著個棺材臉對我命令“薇薇不準哭”。


    此刻,我隻聽見低低的笑聲徘徊在耳廓,如同一個訴說著未來百年相守的誓言。


    既然哥哥已經回來,就得好好計劃一下後來的事。我帶他在花樹錦簇的涼亭中坐下,和他促膝長談了近一個時辰,也交代了這四十年來溯昭發生的事。我正眉飛色舞地聊到浮生帝的幻境、流黃酆氏之國的靈珠,他卻忽然打斷道:“師尊去了哪裏?”


    “這不重要,我想說的是,那靈珠……”


    我原想把話題引回來,他卻蹙眉道:“既然你們都已成親生子,他不應該消失這樣久才是。他去了何處?”


    “其實,那靈珠……”


    “薇薇,回答我的話。”


    我耷拉著肩,長歎了一口氣:“好吧,我們不曾成親。我們有多久沒見,我與他就有多久沒見。”


    他錯愕道:“什麽?那曦荷……”


    “曦荷是我一手拉拔長大的。”見他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樣,我擺擺手道,“好了哥,都已過去這麽多年,我都不再計較了,你也不必追究下去。”


    “那這四十年,你都是自己一個人過的?”


    “沒啊,二姐還活著呢。”等了片刻,見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恍然大悟,做了個擦汗的動作,“好吧,我是一個人,不曾嫁人。”


    “為何不嫁?未遇到動心之人?”


    或許他隻是隨口一說,或許別有意圖,但我緘默僅有一瞬,便大大方方笑了起來:“當然不是,我又不是石頭做的。不過,確實從未萌生過成親的念頭。可能我的運氣就隻有這點,不再遇到比哥哥待我更好的人。所以,我寧可陪哥哥的墳墓度日,都不再考慮與人朝朝暮暮到白頭。”


    他看似無事,語調卻分外謹慎:“你一直視我為至親,為何會拿我跟未來夫君作比較?”


    我拈著花轉了幾圈,笑道:“夫君不也是至親麽。”


    “薇薇,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將視線從花朵往上抬,我諦觀他的眼睛,隻輕輕點了一下頭。哥哥一向穎悟絕,反應靈敏,卻因個性嚴謹自律,常常阻止自己衝動行事。可是今次不同,剛點完頭,他便湊過來,嘴唇羽毛般落在我的唇上。心跳停了一拍,卻察覺他已蜻蜓點水般地多次親吻著我。


    若未猜錯,這應該是哥哥第二次接吻。因為,這一回他的青澀程度,與第一次法華櫻原並無差別。我忽然覺得胸中一陣悶痛。其實,這樣出塵不染的哥哥,才是一直默默等候我的人,為何我卻總是三番五次地對壞男人動心?


    我拽著他的衣襟,抬頭同樣輕柔地回應他。他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前,竟無師自通,側過頭便越吻越深……


    枝椏疏離,楊花翩翩。上天落地,滿是閑愁。當這一漫長的吻結束後,哥哥氣息有些不穩,卻堅定地說了一句話:“薇薇,我們回溯昭成親。”


    這句當初不管哭還是求,甚至懷孕,都無法從胤澤那裏聽到的話,在哥哥這裏就這樣簡單地聽到了。若不是曦荷太過討人喜歡,與哥哥錯過這麽多年,真是我最為後悔的事……


    我們亭中相擁了一個下午,才姍姍回到我的住處。經過商量,我們決定盡早離開昆侖,回溯昭舉辦婚禮。我唯一需要做的事,便是與刹海道別,就不知邀請他參加婚禮是否妥當。但回去後發現,多慮也是多餘。


    因為,刹海離開了,房間裏為數不多的行囊也已被帶走,隻有幾個童子在裏麵收拾房間。


    不告而別,還真挺像他的行事作風。隻是我不曾預料到,後半生的日子裏,我都未再見過他。


    第50章 第50章 月都花開


    回到溯昭,蘇疏知道我要成親,孩子氣地躲被窩裏哭了幾天幾夜。我和哥哥輪流過去安撫他,加上曦荷格外配合,對他嬌嬌癡癡地裝可愛,都沒能讓他好起來。


    後來,還是曦荷忍無可忍,把被子一拉,咆哮道:“大男人哭個屁!”他才被嚇得忘了初衷。過了蘇疏這一關,便是二姐那一關。


    她原本對我們的婚事極力反對,但經孔疏提點,想起哥哥去世我哭暈過去的事,一時心軟,總算點頭答應。於是,我和哥哥總算安心下來,開始籌備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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