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果然又是夢……


    他在心裏歎氣,並不適應此時的強光,又閉上了眼,覺得身體比初來之時要輕鬆了那麽些,是錯覺嗎?


    看到裴遠時又疲憊地合上了眼,清清湊了上去,有些擔心地說:“師弟,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裴遠時閉著眼搖頭,輕聲問:“師姐,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她依然擔憂:“已經是第三天的早上了,你已睡了兩日多。”


    竟然比他預想的要短一點,當時的情況實在凶險,本以為這次在劫難逃了,看來幸好她來得及時……想到昏暗月光下威風凜凜的少女,他心中猛地一跳,想問詢當時情況。


    未曾想,一睜眼,少女的臉近在咫尺。


    太、太近了,他愣愣地看著她波光粼粼的雙眼,濃密纖長的眼睫忽閃,如同扇動翅膀的蝴蝶,臉上的絨毛因逆著光都清晰可見,飽滿的嘴唇輕啟,吐出疑惑的字句:“師弟?你的臉怎麽紅了?”


    他張口結舌,或許是久睡初醒,腦子遠不如平日靈活,竟沒有作出答複,仍在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少女。


    還未等他回過神,一雙手先覆在了他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他心中一顫。少女疑惑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是有一些燙,師弟身體也太弱了,在這般炎夏也能受涼麽?”


    才不是因為這個!他身體從前可是很好的。他想為自己辯解,屢次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難道要他直說,因為師姐你靠太近了,我心裏實在發慌麽。


    那樣她更會把自己當小孩子了!


    他再次轉移話題:“師姐,那晚究竟是什麽情形,那怪物是什麽?”


    清清長歎一口氣,轉身去尋椅子坐下,將田朗事件始末原原本本告知了他。


    裴遠時安靜聽完,忍不住發問:“你們所遇,向來如此凶險嗎?”


    清清撓撓頭:“不算凶險吧……此前從未出過如此紕漏,師父也很納悶呢。以師父的本事,收拾這種普通人所化的厲鬼綽綽有餘,即使它逃脫了,我們也能捉回來。隻是……”


    她吞吞吐吐,裴遠時卻懂她的意思。隻是誰讓他肩不能挑,手不能動,那厲鬼直直闖進來吸食他的精氣,他也無可奈何。


    清清自責道:“無論如何,讓它逃出來鬧了一頓,是我們的疏忽。”她怯怯地看著他“師弟,你不會怪我們吧?”


    “怎麽會,師姐莫要多想。”


    清清說還想說點什麽,玄虛子走了進來,看到裴遠時已經醒了,也十分詫異:“這麽快便醒了?身體感覺如何。”


    裴遠時道:“尚好,甚至比之前還鬆快了許多。”


    玄虛子撚須歎道:“你身體本來就帶了沉屙舊疾,之前又連日奔波,在溶洞裏受了寒氣,雖然硬生生挺了過來,但要把病氣拔除也需要相當的時日,為師本想讓你慢慢調養,誰曾想那女鬼竟找上了你,把沉鬱帶病的精氣吸了不少去。”


    “如今你體內雖空虛,但那些寒氣也一並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現在試試下床行走,可還需要拐杖?”


    裴遠時驚愕,隨即翻身坐起,用手撐床沿站起,竟然絲毫沒有原先費力難行的狀態。他所幸站直身體,試著往前慢慢邁步,也走得穩穩當當,一時間驚喜交加,望著微笑的玄虛子,竟是說不出話來


    玄虛子滿意地說:“當晚將那女鬼送走後,為師為你把脈,就已察覺到了你體內的異變,正所謂不破不立,此番際遇實在是上天在助你。”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裴遠時一眼“這條命如此來之不易,你當珍惜,別的念頭暫時不要想了。”


    裴遠時心中一動,低頭掩住眼中深思,抱拳道:“謝師父相助,徒兒謹遵教誨。”說完,他一撩衣擺,直直跪下,行了三個叩首。


    三叩首正是拜師禮中的一環,玄虛子欣慰道:“好了,你這才剛有所好轉,別急著舒筋動骨,得循序漸進才為好。”


    說著,他讓裴遠時坐下,又診了一番脈,徹底放下心來:“如今你四肢乏力,體內空空,若是不增強精氣,日後會易招邪穢,修行道術更對你重塑靈體有幫助。今後,你便同你師姐一起修習罷。”


    裴遠時自是應了下來,他突然注意到玄虛子所著是嶄新的道袍,清清亦穿著新漿洗過的大褂,皆拾掇的整整齊齊,一改日前的隨意,不禁問道:“師父今日是有什麽事嗎?”


    裴遠時道:“田朗的事,你師姐都說與你了吧,他與其妻子柳氏今日下葬,為師午後要同你師姐下山去主持法事,明日才回來,你且安心在觀內休息。”


    裴遠時正要答應,清清卻提出了質疑:“師父,師弟他連灶都點不著,我們一去一天,他會不會把自己餓暈啊?”


    玄虛子聞言,皺起了眉頭:“這確實是個問題……”


    清清說:“我曾聽聞一個故事,講的是有一男子不會做飯,且十分懶惰。一日,他妻子要回娘家,擔心他一個人在家中受餓,就烙了一塊大餅,把餅中間破個洞掛在男子脖子上,這樣男子隻需低頭,便能隨時隨地有吃食了。”


    說完,她自覺幽默,先行捧腹大笑起來。


    玄虛子也跟著笑了幾聲,又覺不妥,斥道:“胡說些什麽!鄉野笑話你還當真了,你師弟難道是那般懶惰無用之人,快向他道歉。”


    裴遠時無奈地說:“謝謝師父師姐的好意,我已經能正常走動了,為什麽不同你們一道下山呢?”


    師徒倆麵麵相覷,方才他們誰也沒考慮到這個問題。


    清清馬上反應了過來:“就這樣辦!你是正式入觀的新弟子,隨師父下山天經地義。咱們身量差不多,師姐去給你找身袍子來!”說罷,她便小跑了出去。


    玄虛子狐疑地打量他:“真能走了?萬不可逞強。”


    裴遠時索性起身走到院子,慢走小跑了好幾圈來展示,才讓玄虛子微微放心。即便這樣,玄虛子仍殷殷叮囑:“若有不適,定要告知為師。”


    ————————


    橫死之人的喪禮需在晚上進行,淩晨入土,田朗二人也是一樣。是以玄虛子師徒三人在傍晚時分才趕到田家村,時間也綽綽有餘。


    阿春的嬸母張氏站在院門口,遠遠地看到玄虛子一行人來了,急忙迎了上來,走近了,才發現除了昨天見過麵的清清,隊伍裏還多了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嘖嘖,生得真是不錯,就是麵無表情,一副生人勿進的姿態,還是自家兒子桐生和善。


    雙方寒暄完畢,玄虛子領著兩徒弟進了院落,開始擺設香案紙錢等物,裴遠時從未接觸過這些,一時間幫不上忙,隻有四處轉轉。


    張氏是阿春生母的表親,因此阿春生母去世後,他們與田朗一家走得並不十分近,尤其柳氏來了之後,兩家關係更是降到了冰點。田朗是獨子,生前人緣不好,因此今晚來的前來吊唁賓客寥寥,阿春作為孝女並沒有忙著四處寒暄招呼,而是跪在堂屋的靈柩前守靈。


    裴遠時看到了和她一起跪著的青年,他同樣的披麻戴孝,想必就是杜桐生了。田家無男丁,找個子侄輩的表親來端牌位,也算合情合理。


    杜桐生時不時側過頭,低聲和阿春說話,阿春神情低迷,但並不算十分哀痛,倆人雖跪在靈前,但時不時湊近的喁喁細語,使得他們不像在守靈的晚輩,更像一對正幽會的有情人。


    杜桐生也看到了裴遠時,他微笑著開口:“小道友是隨林道長來的嗎?從前竟未見過你。”


    裴遠時點了點頭,道:“請節哀順變。”


    杜桐生仍在微笑:“謝過道友關懷,我沒什麽哀可節的。”


    謔,竟然如此直白。


    裴遠時來了興趣,他瞧見桌上有一口磬,便拉來一條椅子坐著,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他身上穿著道袍,此番作為仿佛順理成章。


    第10章 捉魚


    “嬸母去世時僅二十六。”頭上纏著白布的青年輕聲開口“自從阿春出生,田朗便對嬸母百般折磨,她還未出月子便被要求去結上冰的河邊打水,小到缺衣少食,大到拳腳相加,僅僅因為阿春是個女孩。”


    “後麵幾年,嬸母日子更難熬,因遲遲懷不上二胎,田朗對她們母女倆變本加厲的嚴苛。一場急病後,嬸母終於去了,她曾是那麽良善溫和的人,平日待村人極好,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至於後來……田朗想兒子想得發狂,竟還試圖誘騙脅迫同村的良家女子……”


    裴遠時一驚:“這些你如何得知?”


    青年輕蔑一笑:“這在田家村並不是什麽秘密,你可知今日前來吊唁的人為何如此寥寥,村裏人向來對他厭惡至極,如今他死了,估計隻會拍手稱快。”


    就算杜桐生這番話真真切切,但作為晚輩在長輩靈前指摘,也是對死者極大的不敬了。裴遠時不禁看向跪坐在一旁的阿春,聽到旁人這麽指責自己的父親,她低著頭,默不作聲,並沒有其他的反應。


    連親生女兒都不肯維護他,看來杜桐生說得差不多是真的了。


    裴遠時想起上午清清對於此事的評價。


    “說什麽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碰上這樣的父親,也要子女恭恭敬敬地得乎順乎嗎!”


    少女氣得兩頰鼓鼓,那些之啊乎啊的從她嘴裏說出來,竟然有種小孩偷學大人說話的趣味。


    裴遠時咳嗽一聲,拉回了思緒,詢問道:“竟還有這樣的內情,實在是叫人意外,接下來你們打算如何呢?”


    杜桐生看向身旁的少女:“阿春如今孤身一人,她能自己決定往後的人生,無論她想如何,我都會支持。”說著,他的手指從袖中探出,輕輕握住了阿春的。阿春淚光盈盈,也回握住了他的手。


    小情人在這裏執手相看淚眼,裴遠時有些坐不住了,悄悄起身離開了堂屋。


    來到院裏,玄虛子仍端坐在案前閉目禱念,卻不見清清的身影,他四下掃視,瞧見她正提著燈籠,站在院門外衝他招手。


    他乖乖走了過去,清清問道:“你方才去哪了?我尋了你好一會兒。”


    他說:“我就在堂屋裏,跟阿春他們說話。”


    “你見到她了?怎麽樣,是不是很好看?她表哥杜桐生你也見到了嗎,也是一表人才。”


    室內昏暗,二人都披麻戴孝,裴遠時並沒有太過注意長相,但還是附和道:“的確如此。”


    清清興奮地說:“我覺得他們倆甚是般配,桐生待阿春極其溫柔,如今他們之間沒了阻礙,定能好好在一起,這便是話本上說的“患難知情深”了罷?”


    裴遠時正又要附和,清清叫起來:“哎呀!我怎麽同你說這些,小孩子不用聽這些,你就當我沒說過。”說著,她拿出左手,裴遠時這才看到她還提著個魚簍。


    月光下,她眯著眼笑:“師弟走,我帶你捉魚去!”


    ——————


    夜風陣陣,驅散了白日的暑氣,二人一前一後走在田間小徑上,清清尤其興致勃勃。


    “青屏山特產白春魚,這魚平日都在山體暗河內生活,少有順流而出的時候。張嬸說,從這往東走到山腳下,有一處水潭,去年這時候聚了好多白春魚,或許這兩天就是它們出來求偶的日子,運氣好的話,我們今晚過去或許能碰上。”


    裴遠時忍不住問:“那還輪得到我們嗎?會不會已被村裏人打撈的差不多了。”


    “不會吧!張嬸還說,那潭可深了,岸邊也不好下腳,平日少有人過去,更何況,村裏這幾天並沒有白春魚再次出現的消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腳步不停,漸漸地,路旁的田地變得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林木,兩人穿行樹林中,清清突然作出噓聲:“師弟你聽。”


    裴遠時凝神靜聽,樹林深處似乎有潺潺流水聲。


    二人循著水聲前進,踏過鬆軟的泥土,在燈籠暖黃色的光照下,一條小溪流出現在了眼前。


    清清興奮地說:“順著它走到底,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了。”


    遂繼續前行,樹林越來越密,層疊交叉的枝丫擋住了月光,待二人貓著腰,繞過一塊嶙峋的巨石,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隻見月光照耀下,一口潭水波光粼粼,潭麵籠著一層縹緲輕薄的霧氣,夜風拂著岸邊的枝葉沙沙作響,此景此狀,如同瑤池仙境般夢幻。


    清清負手站在岸邊,抬頭望著月亮,一副要對月吟詩的做派。


    裴遠時以為她會念幾句譬如“清光應更多”“明月鬆間照”的句子,卻聽到她吟哦半天,最後讚道:“真漂亮!這等寶地長成的魚兒,也一定好吃的緊吧?”


    “師弟,快把燈籠給我。”她轉過頭看著他,詫異道:“咦?你笑什麽?第一次捉魚很開心麽。”


    裴遠時不自然地摸了摸臉,遞過手中的燈籠,她伸手拿過,小心地蹲在岸邊察看潭水,嘴裏卻不依不饒:“師弟,你笑起來好看,平日裏該多笑笑。”


    還未等他作出回應,她又驚喜道:“有魚呢!全都歇在石縫裏,師弟快看。”


    裴遠時湊上去,果真看見潭底停著一條條手掌長的小魚,被燈籠光照一激,紛紛遊動著靠了過來。


    清清把燈籠拿開,轉身往回走,裴遠時跟在後麵,疑惑地說:“師姐,魚不捉了嗎?”


    “捉!怎麽不捉,你且看著吧。”


    她順著溪流,尋到一處水岸極為狹窄的所在,她招呼裴遠時同他一起搬石頭墊在水底,又把魚簍放倒,斜著固定在水中。


    二人一頓忙活,弄好後重返水潭。清清撿了根樹枝,不斷攪動潭水,潭底白春魚群很快就遊動起來,被燈籠發出的光亮所吸引,再一次聚攏。她提著燈籠,小心地引著魚群,慢慢往外走去。


    魚群追隨者暖光,竟是十分配合地出了潭水,順著溪流遊去,行至他們方才設置關隘的所在,她更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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