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靈素真人,真是瘋子!


    裴遠時咬緊了牙關,自丹田處提起一口氣,拚命回想先前靈素真人貼著樹幹遊走的姿勢,把心一橫,抬起手臂,腰腹往後一挺,借著腹中真氣,強行在空中翻了個身。


    接下來,隻需要往樹枝上借點力,便能擺脫困境了……裴遠時絕望地意識到,來不及了,他即將與地麵相觸,如果他反應能再快一點……


    沒有預料中的痛楚,他的腰背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束縛住,硬生生止住了他下墜的趨勢,緊接著,他再次被托起,緩緩升上了高空,升到方才和靈素真人交談的位置。


    “還算聰明,”她負著手,毫不客氣地點評,“還知道偷師,可惜,隻偷了皮毛,這招斷流的精妙所在,還是未能領會。”


    裴遠時僵在半空,努力克製著喘息,絲毫不敢輕舉妄動:“還請真人指點。”


    靈素真人搖搖頭,惋惜道:“你可知斷流為何叫斷流?”


    裴遠時艱難搖頭。


    “斷流,斷的是心中的水流。水,利萬物而不爭,但一旦泛濫,便成了擾亂人心的激流。”她盯著半空中的少年,悠然開口,“而你心中有太多水流,它們成日激蕩,牽絆著你的動作,讓身體艱難阻澀,遲遲無法有所突破。”


    靈素真人的聲音縹緲悠遠:“斬斷它,讓它再也擾不了你,抑或是克化它,讓它反成為助你之力。”


    束縛住周身的力量瞬間消失,他身體一輕,又一次直直朝下墜去,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還殘留著靈素真人最後一句問話:


    “你選哪一種?”


    失重的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反複回響的,隻有那聲歎息:“你的心中太多水流……”


    有些惋惜,有些遺憾,又帶著洞悉一切之後的悲憫。


    悲憫,她為什麽悲憫,憑什麽這麽判定他……眼前的畫麵分明在急速後退,但又被拉長放緩,裴遠時仰麵朝上,看著枝葉間湛藍的天空,茫然地伸出手,試圖抓握住什麽。


    但終究也什麽都抓不住。


    在距離地麵四五尺時,他又被托住了。


    素靈真人的聲音清清淡淡:“我想,你已經做出了選擇。”


    “太多顧慮,太多介懷,會縛住你的手腳,束住你的心。‘物我化一’,需得拋去雜念,全然投入,隻有將心念身體全部交付於外物之中,才能得到自由,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統統都能被你借力,為你所用。”


    “至此境界,心中的水流已受你驅使,縱使狂風驟雨,也能踏水而行。”


    “你從未嚐試過將身心交托給某事某物,即使麵對親近之人,也永遠保持警惕與疏離,這般心態,如何能斷水?滿心都是亂流,如何能解,如何能斷?”


    裴遠時雙手捂住了臉,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異樣:“我做不到,我無法……”


    一隻冰涼的手覆上他的額頭,素靈真人輕歎:“你更像你母親一些。”


    裴遠時鬆開了手,長睫上猶有淚痕,他怔怔地看著她。


    真人狡黠一笑:“長得更像你母親,比如這裏,”她點點他的鼻子與眼睛,“這兩處最像,但你母親還要更精致秀氣一些。”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見過她?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說出來,你可能會怨恨我,但是——絕不會是你想的那樣,父親同嬸母,的的確確是真心愛護你,他們也絕對沒有對不起你的母親。”


    這的確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類似於一株深深庭院中長成的杏,在某個盎然的初春,與落在圍牆上停留休憩的鳥雀短暫相遇。


    這個故事與春天有關,與稍縱即逝的歡愉有關,與不為世俗所容許的熾熱有關,與被稱之為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有關,唯獨與圓滿無關。


    她透過眼前這個落淚的少年,看到了多年前哭泣的另一個女子,他們有如此相似的眉眼,讓她幾乎以為故事還不算太過遺憾。


    她長長地歎息。


    “這個故事我不能告訴你,但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個。你是第二個我手把手教‘萍蹤’的人,猜猜第一個是誰?”


    “……是我父親?”


    真人好似被噎住:“他也配我來花功夫?好吧,你應該猜不到,這人是我的師侄,她是個年紀同你一般大的女孩兒。”


    裴遠時立刻就想到那本遊記的主人。


    素靈真人撓撓頭:“反正你們也不會見麵,我告訴你也無妨,你可知道她從接觸萍蹤,到完全掌握,花了多久?”


    未等裴遠時作答,她得意一笑:“一共九式的功法,她僅花了一天,便熟練掌握。”


    “她與你不同,你尚有父親支持,姨母關愛,而她的至親之人,早就全不在人世了,早些年吃的苦,是你這般京中公子想象不出的。即便如此,她的心境仍澄明如清泉,輕易便能掌握‘物我’的關竅,一點就通。”


    裴遠時內心巨震,並不是因為自己苦練多天,而別人隻花一天便輕鬆掌握而不甘,僅僅是因為——原來,她竟受了這麽多磋磨苦楚嗎?


    那本能稱作是食譜的遊記的主人,能寫下“臘雞實為垃圾也”、“殺犬食犬來生做犬”的人,原來並非什麽無憂無慮,喜愛生活的小童。


    作者有話要說:  師弟的須節山之行就回憶到這裏咯


    師叔的故事,日後或許有番外。


    第35章 心事


    一次次從參天巨木頂梢一躍而下,感受風從耳邊疾掠而過,裴遠時閉著眼,在下墜的過程中盡力去感知周圍天地,將身心交與給能觸及的任何一片綠葉,一條嫩枝。


    “即使是清晨時分,凝結在草葉尖的一滴雨露,你仍然能與之連接,將其驅使,然後——”


    在即將觸到地的一瞬間,少年手掌在地麵一拂,行雲流水地貼地一旋,足尖點地,再次高高躍起,踏著身邊堅實的樹幹,掠過柔韌的枝條,在林間翻騰跳躍,兔起鶻落間,他再次站回了樹梢。


    正午的日光穿過樹葉的間隙落在他發頂,林中蟬鳴悠長,少年的額發被汗水浸濕,他不住地喘氣,身體明明疲累至極,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暢。


    整整一天,他將時間耗費在山野密林,時而踏著樹枝高高躍起,時而提氣躍出林海,甚至在素靈真人的慫恿下,他一口氣飛掠數裏,攀過數座小丘,越過深澗溪流,站上了目之所及最高的山峰,瞧見天邊巍峨聖潔的雪山。


    他最終學會了斷流,原來這並不難。


    同那些偏執和解,也不難。


    腳下是獵獵的山風,萬千綠意皆在下首,少年的馬尾在風中飛揚,他垂眸看著遠處起伏的碧波,不知在想什麽。


    素靈真人站在他身後,笑著說:“此峰名喚玉飛峰,冬天寒冷時,山峰尖兒上會有雪,太陽照著能出現玉石般剔透的色澤。”


    “關於此峰,有一個頗為有趣的傳說,你可想聽?”


    未等裴遠時應答,她迫不及待道:“我們腳下站著的此處,終年有大風刮著。若是站在風口處,將心中煩惱呼喊出去,那些惱人之事便會隨風四散,再也擾不了你。就算是極為麻煩的事情,下山之後也會有轉機。”


    素靈真人極為明顯地暗示:“如何?是不是十分有趣。”


    裴遠時沉默半晌,抬起頭望著遠處晶瑩的雪山,道:“順風呼喊,不過是圖內心片刻的快慰罷了,世事本來如何,還是該如何。”


    他抬起手,任由風從指間穿過,低聲說:“況且——我已經無甚好煩惱的了。”


    他在風中轉身,衣袂翻飛,向身後的靈素真人端端正正行了一禮:“謝過真人指點,晚輩心中感激,無以言表。”


    靈素真人盯了他片刻,無奈道:“都說了不要自稱晚輩……罷了罷了。”她嘴角勾起,也望向遠處雪山,悠然道:“如今的小孩,是越來越難糊弄了,先前我提及過的那個女孩兒,也曾被我帶來此處,聽了我編的傳說。”


    “咳咳,是我編的又如何……她那會兒比你現在還小上兩三歲,但說的話,同你相差無幾。什麽‘片刻寬慰,於人無益,能叫人真正快活的,是從始至終的堅定’,哈哈!小丫頭片子說起話來,還老氣橫秋的。”


    裴遠時也笑了,他覺得他們兩人能想到一處,有些巧。


    少年逆著風站在山巔,腳下便是萬千世界,他眉目舒展,如同正月冰雪初融,汨汨溪流蜿蜒而出,帶著無限暖意與新生活力。


    回去的路上,二人沒有再如來時那般穿林走葉,隻是在山間緩步慢行。


    裴遠時身軀極為疲累,四肢空乏,內心卻充實而輕盈,他忍不住問素靈真人,他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他出生時,她便難產而死,提及她,眾人皆躲閃不言,似乎母親是什麽不可提及的禁忌一般,以至於他從疑惑、不解,到憤怒與抗拒,憤怒於父親的緘默,抗拒著姨母的親近。


    個中曲直,旁人不肯透露,他就往最惡劣的方向揣測,為什麽姨母身為母親的表妹,卻能堂而皇之地取代母親的位置?為什麽他如此冷漠地待他,她和父親從不對他加以責怪?直到素靈真人歎息著告訴他,事實並不是他想的那樣。


    她說他的眉眼生得最像母親,說這些的時候,她眼中的惆悵與懷念過於真實,令他無法忽視,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而她對那個人,除了憐惜,還有更多不可說的感情。


    明明她沒透露多少,明明不過是個愛捉弄人的不正經道士……但他偏偏被就打動說服,對她生出無端的信賴來,少年人的固執,原來可以化解得如此輕鬆。


    還有,還有那個女孩兒,她家中到底遭了什麽變故,她如今又在何處,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他急切地想要關心這些。以及,她,她叫什麽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


    真人隻回答了他最後一個問題,她說:“她姓傅,名兒是新澈,傅新澈。”


    “不過我通常叫她小名,清清。”


    清清——舌尖抵住上顎,再輕輕一彈,裴遠時在口腔中默默練習了一遍,他無聲地喚她的名。


    旁的事,素靈真人不願開口了:“貧道也不是那般好搬弄是非之人,說人家小姑娘的事,是為了激勵你克服內心,勇於挑戰。點到為止即可,別的就別瞎打聽了。”


    這番話冠冕堂皇,他隻能作罷。


    還好,他有一整個漫長的夏日可以在須節山上消磨,他可以慢慢來。


    修養和行事準則被他拋之腦後,那本皺巴巴的遊記,他翻了又翻,無論看多少回,都興致盎然。


    從霧中溪澗到日落山峰,他置身這些絕美景致時,總是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也來過此處,是不是也在清涼的溪中踩過水,捉過魚;在玉飛峰上看到壯美日落時,她有沒有發出同他一樣的讚歎?


    山上偶爾下雨,他呆在屋內看書,雨絲連綿成珠簾,掛在屋簷下滴滴答答的時候,他看著雨幕想,她也這樣看雨嗎?這樣托著腮,趴在桌子上,無聊地數簷下的雨滴,等著雨下盡,好出去痛快地玩。


    在住的屋子的門框邊上,他發現了一些小小的刻痕,或長或短的橫線,旁邊注有日期,他猜想這是記錄身高所用。最近的一條是元化二十五年八月,也就是去年夏天,他伸出手比劃,隨即沮喪地發現,她比他高一個頭。那天晚上,他多幹了兩碗飯。


    素靈真人時常教他些功夫,他學得極用心,受到誇讚過後,總會狀似無意地問詢:“同清清相比如何?”真人笑他愛攀比,說二人不相上下,他就異常滿足。偶爾他力不從心,遲遲無法領會招數,真人就主動拿她出來對比,說這一招該如何,她當時學得又如何,他麵上低落,心中卻為這些得知這些微小訊息而雀躍。


    父親和姨母驚異於他的改變,覺得他話比從前多,也願意同他們親近,表情也比過去豐富了不止一點半點。他隻說山中愜意,令他十分放鬆。


    “我就說嘛,帶遠時出來遊玩多好,哪有孩子不愛玩樂的,非要拖到現在……”姨母對父親溫柔地責備,她又轉過頭來哄他,“明年夏天我們還上這處來,好嗎?”


    他用力點頭,心中已經滿是期待,明年,明年會不會碰上她?他想同她做朋友,但他還從未主動相交過什麽朋友,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表現得很笨?到時候……他會不會還是沒她高……


    真正坐鎮須節山的須節宗在山的另一頭,素靈真人平日不往那邊去,也警告過他不要擅闖,山中古刹,被她形容得好似龍潭虎穴。盡管如此,觀裏無酒時,她又三番五次帶著他穿行數裏,摸到龍潭虎穴裏偷酒喝。


    放浪形骸的素靈真人好飲酒也就罷了,有百年清名,超然世外的須節宗的地下竟然也藏有酒窖,且規模還不小,實在讓裴遠時吃了一驚。


    “我跟他們宗主是老相識了!”醉眼朦朧時,素靈真人這般吹噓。


    天下之大,怎麽處處都是真人的老相識?既然是老相識,怎麽不正大光明地討要,偏帶著晚輩幹偷雞摸狗的勾當?


    酒意上頭,真人仍像鋸嘴葫蘆,不肯說太多,隻顧左右而言他:“偷雞摸狗……哼哼,清清可比你機靈多了,有一次被宗內道人正麵撞上,她反應快得很,馬上說自己是迷路的,演得極真。哪像你,動作僵硬,步履遲緩,過於提心吊膽,一看就是來作奸犯科的。”


    明明是被嘲笑笨拙,裴遠時卻忍不住微笑,他想象到了那一幕,女孩兒裝模作樣地說,自己在山上迷路,已經好些天沒進食了……


    “你滴酒不沾,真乃無趣!哪像我的好師侄,千杯不醉,可以陪貧道暢飲。”


    於是那晚,他又生平第一次喝了酒,喝的還是後勁極大的“且歡”。


    在榻上昏昏沉沉兩日後,他於一個黃昏醒轉,屋內一片靜寂,窗外落霞滿天,紅燦燦黃澄澄,融成了一片。


    他看著窗外那片絢麗的色彩,心中全是滿足和安寧,他從未這樣對一個人萌發如此強烈的興趣——還是個未曾謀麵之人,這多麽荒唐,又多麽叫他歡喜,他喜歡這種有所期待的感覺,比百無聊賴的空蕩,好上千倍、萬倍。


    他將手習慣性地探到枕頭底下,摸到書籍硬硬的一角。這本書被翻了太多遍,即使他盡力小心嗬護,仍不免更加破舊。大不了,向她賠禮道歉便是,他理直氣壯又惡劣地想,或者幹脆就把她的書拿走,把自己那本留給她——這樣兩人就算交換了禮物了。


    她那麽有趣,那麽可愛、聰明……一定會原諒自己的不告而取的。


    從七月底到九月初,在一聲又一聲的悠長蟬鳴中,裴遠時想著那個沒見過麵的女孩,懷揣著一個沒對任何人提起的期待,在須節山上過完了元化二十六年的長夏。


    馬車離開素靈真人的道觀的時候,天上在飄蒙蒙細雨,他忍不住掀開車簾朝後麵看,一片朦朧綠意中,道觀青灰色的屋脊若隱若現。


    少年的心中惆悵又茫然,他想自己不會忘記這個奇妙的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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