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親病重,她自然放心不下,便日日都守著,可效果卻不好,無論她如何和自己父親說話,對方都沒有反應。


    唯獨提及女兒孟霜晚時,父親才會有一點回應。


    不僅如此,對方還會在每日為數不多的清醒時候用微弱的聲音叫著自己外孫女的名字。


    他總是說“晚兒怎麽還不來看我”,“我怕是等不到晚兒來了”。


    可誰都知道,一年前的那場大火,半個長安殿成了灰燼。


    先皇後早沒了。


    但隻有身為外祖父的鎮軍大將軍從來不相信。


    他還沒病重時,便時常說自己的外孫女還活著,可沒人信他,眼下纏綿病榻了,反倒是一群人哄著他,順著他,說孟霜晚沒死了。


    這日,將將從昏迷中醒來的鎮軍大將軍,忽然說話的聲音就變得有力氣了些。


    “快,快叫人把府裏收拾好。”他對著自己的女兒孟林氏道,“晚兒要來看我了,她就在來的路上了。”


    孟林氏聞言,便知他又糊塗了,可此時也不能逆著他來,於是便忙應了聲,還真的起身去吩咐身邊的人。


    末了了才回來道:“父親,您放心,已經叫人去收拾了。”


    然而這時床榻上的人卻又沒了力氣,他聽後隻是緩緩點了下頭,接著雙眼合上,又昏了過去。


    孟林氏見狀,眼圈又紅了。


    而另一邊,阿月和魏王已經準備好,帶著身邊的人,出發往京城去了。


    第五十八章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三)……


    天冷了路並不好走, 但因著離元正也隻剩下月餘,在去京城的路上,魏王和阿月一行人也隻能在盡可能安全的情況下往京城趕去。


    好在行了半月後, 天罕見地放晴了幾日,路也沒先前那樣容易打滑了,一行人便也趁著這幾日加快了進度。


    最終還是趕在元正之前到了京城。


    魏王原本就在京城東市之中有一處宅邸, 隻是極少去住。


    但即便如此,拿出宅邸魏王也買了些人, 在裏麵住著, 時常也打掃, 為的就是他每回來京城時都能方便一些。


    原本阿月以為, 似魏王這般一年也來不了京城一次的情況, 他那宅邸裏的仆從必定都已經鳩占鵲巢,將宅邸當做自己私宅了。


    誰知到了之後才發現, 那宅邸的仆從各個恭敬有禮,宅院之中也不見那些人侵占的跡象。


    阿月因此還有些驚奇。


    因為她先前曾處理過行宮一樁案子, 說的是行宮有宮人因著陛下一歲才去一次,因而仗著和京城有些距離, 自己在行宮作威作福起來, 欺男霸女,收受錢財, 儼然一個小朝廷的模樣。


    那時她才知曉,原來那些人在行宮待得久了, 便將行宮的一切當做自己的,胡作非為。


    可她沒想到,行宮陛下一年還去一次,可這處宅邸, 魏王可能兩三年才會來住一回,竟完全沒發生她所想的那樣的事。


    後來她將這疑問告知給魏王,對方才笑了笑替她解開了答案。


    原來這宅邸之中,除了這些他先前買來的仆從,還有他每年會換一輪的幾個侍衛。


    那些侍衛也是他從外雇來的,雇期一年,一年之後便換新的人。


    而在這一年中,這些侍衛隻需要在宅邸之中守著,若見著有人將此處當做自己的地方,開始做些欺男霸女的事,侍衛便可將人直接丟出去,回頭再回話至渭寧。


    “那你不怕那些人和侍衛串通了來騙你嗎?”阿月聽後問道。


    魏王便笑了笑。


    “我雖不常來此處,但每隔段時日便會讓李年來看看,那些人可以串通起來,卻沒辦法買通李年。”


    阿月一想是這麽個道理。


    “怪道李年先前跟我說府上的事情時,會提及他偶爾會來京城。”


    解了心中的好奇後,兩人便在這處宅邸住下來了。


    魏王回京的事自然被朝臣宗親知曉了,因此許多人遞了拜帖,想上門求見,結果都被魏王擋了回去。


    不僅如此,他還特意下了令,凡是直接上門求見的,一律不見。


    而他自己則入了宮,先去跟天子報了自己的行程。


    阿月因著模樣特殊,便也安靜待在宅邸之中,沒有出去的打算。


    可她的內心,其實還是很想去看自己外祖父的。


    隻是她也知道,如今並不是好時機。


    魏王上一回入京都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眼下朝野上下都想著和他敘舊交談。魏王不接那些拜帖,這些人便轉而想其他的法子,譬如讓自己的發妻寫了帖子送過來,說是要拜見魏王妃。


    阿月自知眼下見不得,便也都沒應,且讓人回複的話也頗為讓人玩味。


    她讓將那些折子退回的人跟那些外命婦都說了句。


    “我們王妃前些日子趕路時摔傷了臉,眼下不便示人。”


    魏王在聽得這話之後,還覺著奇怪。


    可當他問阿月時,阿月卻隻是笑笑,並沒有告訴他自己為何要這樣做。


    就這樣,兩人在京中待了四五日,眼見得還有三日便是元正。


    照著慣例,元正那日,天子要登含元殿收文武百官和宗親朝賀,魏王若是不入京便也罷了,不過寫個慶賀折子叫人送來便是。


    可他如今進京了,便也要和旁人一般,元正那日早早起身去含元殿。


    他知道入冬了阿月不願動,因為畏寒,因而便特意告訴她,讓她那日可以不必早起,等他結束元正朝會,再回來接她一道入宮。


    阿月一聽不用早起自然高興。


    根本不帶猶豫就應下了。


    而同時,她還吩咐了衛三,讓他帶著紫苑這幾日趕緊去西市之中買些麵紗回來。


    至於要做什麽,她同樣沒告訴對方。


    元正前兩日夜。


    冬日的夜晚北風呼嘯,朔風侵肌,天邊唯有一片濃黑,一絲光亮也見不著。房外懸掛著的燈籠在凜冽的寒風之中被吹得四處晃動,忽然一下,似是風太大,將燈籠中的燭火吹得熄滅了。


    房外原本便微弱的燭光,便更讓人瞧不清路了。


    房中,阿月和魏王同榻而眠。


    原本應是平常的一個夜,可阿月在夢中,卻夢見了那些令她痛且又難以忘懷的一些事。


    她夢見自己幼時跟著外祖父學兵法,夢見對方總是抱著她,樂嗬嗬地說“我的晚兒天資聰穎,日後必有所成”。


    接著又夢見自己跟著母親回了孟家,祖母斥責她一個姑娘家,整日不學琴棋書畫,女紅婦德,卻總是對些男子的兵書感興趣。還說她日後是要嫁入東宮的人,她的一言一行都要自我約束,不能讓人看了笑話。


    後來她便逐漸放下那些兵法,撿起了琴棋書畫,聽著身邊的人告訴她怎樣當一個好妻子,如何才能為太子乃至日後的陛下管理好後宮。


    她還夢見,外祖父在知道她被逼得丟下那些兵書後,氣得半死,可終歸做不了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荒廢了所學的那些,被慢慢教養成一個世人誇讚的大家閨秀,名門貴女。


    而她入宮後,便再難出來,母族的人很少見著了,更不提外祖父了。


    阿月在夢中,看見自己在十餘年的教養之下,慢慢忘了自己幼時曾在兵法一事上驚人的天賦,而最終成了賢良端莊的大恒國母。


    她看見自己和天子舉案齊眉,天子敬她重她,兩人之間的感情叫後宮嬪妃羨慕。


    她以為,那就是她的歸宿,天子就是她的良人。


    直到那個人的出現。


    短短半年,從才人晉位至昭儀,且得了天子大部分寵愛,光華蓋過她這個皇後,敏昭儀風頭無兩。


    夢中的一切,如走馬觀花一般,在阿月的眼前不停閃過。


    她看著原來的那個自己,在一次次被斥責懷疑中慢慢失望。


    她看見那個在知道雲容枉死的消息後,終於發瘋了的自己。


    同樣冰冷的夜,她赤著腳,散著發,在寒夜之中奔跑著。


    “雲容——”


    “若月——!”


    她聽見自己在用力嘶喊著,心中充滿著絕望和悲痛。


    畫麵最後定格在那場大火之中,她站在大火之外,看著火中的若月跟她揮手。


    她聽不見對方說了什麽,卻隻看見那已經燒得一片焦黑的房梁最終支撐不住而轟然坍塌。


    眼前的一切也忽然碎裂,成了片片碎片。


    阿月下意識伸手去夠。


    “若月——!!”


    然後猛然從夢中驚醒。


    四周一片安靜,窗外微弱的燭光讓原本漆黑一片的房內隱約有了些微的光。


    阿月睜著眼,看著頭頂的床幔,腦子卻一片混亂。


    她有些分不清夢和現實了。


    “若月……”她忽然喃喃出聲,腦中還想著夢中最後的那一幕。


    而她方才在夢中激動的情緒,也無意識地延續到了夢外。


    她自己還不知道,在她沒醒來的時候,她閉著眼喊了好幾聲若月和雲容的名字。


    且整個人眉心緊蹙,看上去十分悲痛。


    原本在她身邊睡著的魏王,在聽得她的聲音後便已經醒來。


    本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被夢魘著了,結果在聽了她的話後,魏王整個人都驚住了。


    “……阿月。”


    看著還有些分不清夢和現實的她,魏王出言喚了她好幾聲,才將她的意識徹底拉回。


    “抱歉。”回過神來後的阿月平複了下自己的心情,才重新開口道,“我剛才有些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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