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燕與趙真人一同下山後,在遠離皇宮的街市卜卦,她戴著帷帽發呆,趙真人年紀雖小,卻能裝得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故作高深地給人相麵卜卦。


    蘇燕知道她是個不正經的,對這些相麵之術沒什麽興致。一旁有不少穿道袍也在卜卦的人,顯然要比趙真人看著要令人信服得多。


    尤其是見趙真人是女冠,便有些人開始冷嘲熱諷起來,她一個在山上長大的小姑娘聽幾句風涼話便紅了眼眶,蘇燕卻扭過頭毫不客氣地罵了回去,那人指著她羞惱到手指抖個不停,最後一揮袖子轉身搬著小凳遠離她們。


    等人走遠了,蘇燕杵著腦袋坐在陰涼處,聽著周圍人來人往的聲響,竟漸漸地有了倦意,於是便坐在趙真人身後打盹。


    待她醒來的時候,趙真人麵前有一男子正在卜卦,也不知算得是什麽,趙真人說的話諱莫如深,蘇燕全然沒聽懂,隔著紗幔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她便繼續低頭想要打盹。


    然而過了沒一會兒,她聽到幾聲急促的狗吠正離她越來越近。


    蘇燕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地站起了身。那狗長得高大凶猛,在街上一通亂竄嚇壞了不少人,很快有一個無辜百姓被咬傷,一邊慘叫一邊大聲地求救。


    在宮裏的時候,徐墨懷下令不許養狗,即便養了,也隻能關在院子裏不許放出去,蘇燕在宮裏幾年不曾受過驚嚇,可怕狗的毛病反而愈發深刻,當初在江南便被旁人養的狗嚇到躲在趙真人的身後發抖。


    如今一隻惡犬正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傷人,蘇燕被嚇得大氣不敢喘,蒼白著臉僵站在原地,緊握著的手心也泛起了冷汗。


    趙真人也知道她怕狗的毛病,正想回頭安慰幾句,眼前的客人忽然起身,對著一旁的侍衛說了幾句話,很快便有幾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有條不紊將惡犬製服,綁著惡犬的嘴將它五花大綁給拖走了。


    她這才發覺,方才那惡犬傷人鬧得這樣駭人,眼前的男子卻麵色淡然,甚至不曾回頭看上一眼,似乎是不打算理會什麽,卻又不知為何突然出手相助。想來應是個麵冷心熱的人,那稍後說卦象的時候她便委婉些。


    蘇燕的呼吸漸漸平複,動作僵硬地坐回去,也終於在此刻注意到了前方算卦的男子,透過帷幔朦朧地看了一眼,隻是一個並不算清晰的輪廓,便讓她才緩和的心跳又狂亂起來,連呼吸都停了一瞬,仿佛整個人猛地掉入冰窟一般渾身失去了知覺。


    她僅看了一眼,便再不敢抬頭了,生怕前方的徐墨懷有半點要來拉她的動作。好在他坐了許久,一直聽完了趙真人的喋喋不休才若無其事地離去,似乎絲毫不曾注意到趙真人身後的蘇燕。


    誰能料到徐墨懷在宮裏豢養了那般多的方士,還會跑到離皇宮隔著好幾道街市的地方讓人卜卦。


    蘇燕不知徐墨懷是否真的不曾注意到她,一時間心裏亂糟糟一團,猶豫著要不要再回到慈雲觀去。可是以徐墨懷的性子,若真的認出了她,必定當場就將她五花大綁捆回去,又怎麽可能麵不改色地坐這樣久,甚至能若無其事的離開。他這樣的人沒道理會心軟,若真的被他認出來了,便是她現在就跑也是無濟於事。


    蘇燕在心裏糾結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認命,倘若徐墨懷方才已經認出了她,任由她怎麽跑都是無用,不如幹脆地等著他找上來。若他當真不曾發覺,她也再不敢再輕易下山了。


    ——


    徐墨懷還以為又是幻像,畢竟自從開始服食那些所謂的仙藥後,他時常會有真假不分的時候,因此在看到那個女冠身後打著盹的女子時,他雖一眼就認出了蘇燕,卻並沒有立刻當真。往常不等他觸碰,幻像便會漸漸消散了。


    蘇燕總在他的書案邊打盹,即便是戴著帷幔,他也能輕易辨出她的身形。


    直到惡犬衝出來,他看到“幻像”劇烈的反應,心中才猛然一顫,似乎沉寂已久的某處發出了一聲巨響,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那一刻他發瘋般地想去將不遠處的人牢牢抓緊,感受到她實實在在的活著,感受她溫熱的體溫。


    然而僅在一念間,他又強壓下了自己的衝動。


    蘇燕已經“死”去了近兩年,他不知這麽長時間她在何處躲避,為何與一個女冠混在一起?又是否能接受再次同他回到宮中,亦或者是再次被他捉住,蘇燕是否會發瘋。


    盡管渾身都緊繃著,強忍住讓他不去打草驚蛇,他見到蘇燕在發抖,仍舊克製不住地站起身,命人除去身後惱人的惡犬。


    重新見到已死的蘇燕,徐墨懷以為自己會因她的欺騙和逃離而憤怒,亦或者是因為她還活著而狂喜不已,最後竟隻覺得一顆心忽然安定,就好像深壓心底的鬱氣忽然消散,他覺得一切都不算什麽了,畢竟蘇燕仍存於人世,已經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即便心中在說服自己徐徐圖之,徐墨懷轉身便命人去查清女冠的身份,等到蘇燕回到慈雲觀後,在一夜之間用一千兵馬將這山腳牢牢圍住,便是蘇燕長了翅膀也難以在他的掌控下飛出去。


    慈雲觀是被悄無聲息圍住的,觀中四人不曾發覺半分。


    蘇燕夜裏和她們在院子裏乘涼,一直忐忑不安地生怕會有變故,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徐墨懷提劍找她算賬,便漸漸安了心當做無事發生。夜裏洗漱過後,她端著盆將水潑出去,瞥見院門前一抹身影,嚇得立刻去叫張真人。


    因為慈雲觀都是女冠,不乏有心思齷齪的無賴想要欺負人,蘇燕還以為是碰到這種混賬,叫了張真人後還去灶房拿了根柴火棒。然而等她再折返回去,那人影早就不見了。


    ——


    蘇燕拋下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冒著被凍死在河裏的危險也要離開,卻隻能過上粗布麻衣的日子,住在深山野林中辛苦耕作,她過得實在不算好。


    至少在聽到蘇燕與幾人說笑之前,徐墨懷心中是如此想的。


    可他沒想到蘇燕在此處過得很快活,她不再神誌不清,笑聲也與在宮中的時候不同,在離開他的日子裏,蘇燕反而有了神采,似乎他的出現於她而言是一道劫難,將她本能擁有的安寧日子無情撕碎。


    他已經不能再承受蘇燕又一次消失,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跟她一樣發瘋,如今蘇燕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麵前,他卻隻敢在她附近徘徊著不敢上前,唯恐驚擾了蘇燕,又讓她變回從前神誌不清的模樣。


    倘若將蘇燕逼得狠了,她興許會死在他麵前。


    隻要她不走,隻要她尚在人世,一切都還來得及。


    在慈雲觀外站了整整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時,徐墨懷才拖著酸麻的腿下山。


    他依舊命人暗中守住這座山,以免蘇燕察覺到什麽會偷偷溜走。


    過了一陣子,蘇燕才察覺到慈雲觀的香客明顯多了起來,且捐起香火毫不吝嗇,也不知是不是觀裏供奉的神仙較為靈驗,傳出去後引了人前來參拜。


    然而接連幾日,蘇燕都有一種如芒在背的古怪感,仿佛時常有人在暗處窺視她。


    真正發覺到徐墨懷的存在,是因為她夜裏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咳嗽,像是悶在喉嚨裏發出來的。


    蘇燕霎時間脊背發寒,連腳步都亂了,不斷地想寬慰自己是風吹落葉的聲響,然而心裏再如何說服自己,也還是慌亂到一整夜無法入睡。


    倘若當真是徐墨懷,他怎麽可能會忍著不將她綁回去。


    皇宮離慈雲觀這樣遠,他一個皇帝總不可能日夜不休隻為了守在此處。


    蘇燕本是想寬慰自己,然而徐墨懷卻仿佛是知曉她已經發現,索性連最後一絲顧慮也沒了,白日裏也會到慈雲觀來,甚至還被趙真人撞見了一次。


    蘇燕知道逃脫無望,也自暴自棄了起來,即便知道徐墨懷就在附近,也不再想著離開,繼續恍若無事發生地過日子,就看他能裝模作樣多久。


    連著很長一陣子,徐墨懷都會到慈雲觀來,有時候來得早,有時候日暮西沉才到,即便是下雨也照常上山。慈雲觀中的所有人都發現了他,也知曉他與蘇燕有了一段孽緣,心照不宣地陪著蘇燕無視他的存在。


    他似乎也沒有旁的目的,隻是為了來看蘇燕一眼,確認她還在此處不曾離開,在觀外站多久也沒有定數,時而久時而短。


    蘇燕也從一開始的絕望與慌亂,轉變為習慣以後的疑惑與不耐煩,就好似有一把刀懸在頭頂,也不知何時會掉落。


    徐墨懷來了許久,始終不曾主動開口與蘇燕說話,二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過了一段時日,連著兩日徐墨懷不曾來慈雲觀,等他再到的時候卻沒有在觀中看到蘇燕。趙真人見他眼中布滿血絲,眼下泛著青黑,整個人陰森又憔悴,看著實在有些可怖,不等他發問,她便主動說:“瑜娘在山上摘木奄子去了,估計要等會兒才回來。”


    徐墨懷的神情鬆軟了下來,微微點了下頭,站在原地等蘇燕回來。


    趙真人實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他垂下眼,語氣還算和善。“我是她夫君。”


    趙真人了然地笑了笑,嘀咕道:“那你肯定做了不少壞事。”


    徐墨懷沒有反駁,等了好一會兒蘇燕才回來,他眼神微動,目光緊跟著她。


    兩人難得正麵撞見了一次,蘇燕對上徐墨懷的眼睛,目光裏已經不再是心虛與恐懼,反而是因為自暴自棄,在看他的時候眼裏都帶著惱火。


    她腳步很快,低著頭想裝作沒看見,迅速地從一旁繞過去,徐墨懷眼看著她離開,依舊沒有出聲,隻沉默地停駐片刻,取出一封信放在地上後便轉身離去。


    第105章


    趙真人將徐墨懷留下的信帶回去給蘇燕,她正在同張真人坐在灶前生火,接過信後並未拆看,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接過後便塞進灶裏引火。


    “怎麽就燒了,你好歹看上一眼。”


    蘇燕麵無表情看著那封信被火苗吞噬,說道:“不必看,都是些虛情假意的話,等將我誆騙回去,必定又同從前一般原形畢露。”


    “你們之間的恩怨還不小。”


    何止是不小,是恩將仇報,是騙來騙去糾纏不休。


    蘇燕不信徐墨懷會容忍她太久,興許再過一陣子他便忍不了了,會如同從前一般強硬地將她帶回去,而後繼續看著她,一步不許她離開。


    徐墨懷尚未想好如何告知徐成瑾與蘇燕有關的事,宮裏的人隻知道徐墨懷每日都往外跑,還當他是又尋到了什麽求仙問藥的方子。


    自從之前的方士找來一個女人謊稱是“蘇燕”後,總有一些妄圖飛黃騰達的人鋌而走險,去深挖蘇燕與徐墨懷的往事,而後安排些與她相似的女人進宮,徐成瑾年紀雖小,卻早已知曉其中利害,十分看不慣有人妄圖以他阿娘的名義進宮,命人將她們都趕了出去。徐墨懷時常外出不在宮裏,知曉這些後也並未去管,任由徐成瑾做任何事。一麵是因為對他有愧,另一麵的確是無暇顧及。


    自從第一封信後,徐墨懷每一次上山見她,走後都會留一封信在門口,蘇燕堆在灶房點火用,一次也沒有拆開過。


    過了幾日,天氣漸漸冷了,院子裏挖了一個坑用來堆幹柴,她們在院子裏生火取暖。


    徐墨懷到了長春觀的院門外,沒有見到蘇燕,隻看到了坐在火堆邊看書的文音元君。


    她解釋道:“瑜娘她們在後院抱幹柴去了。”


    徐墨懷點點頭,應道:“多謝元君。”


    隨後他將信掏出來遞給她:“還請轉交給燕娘,這段時日勞煩幾位照料她。”


    “不算照料,她在觀中勞作,我們不過是給了吃住之所。”文音元君並未接過他手中的信。“你送來的信,她未必會看。”


    話音剛落,蘇燕抱著幹柴回來,正好見到徐墨懷站在文音元君麵前。


    她停住腳步沒有動,似乎是不想過去,徐墨懷朝她看了一眼,隨後將那封信放到了矮凳上,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等他轉過身要走了,又忍不住回頭,說出了這麽久以來的第一句話。“近日天涼,照料好自己……我先走了。”


    蘇燕等他要走了,才走過去將信連帶著幹柴一同塞到火堆中。


    徐墨懷走出院門,回頭的時候恰好看到這一幕,心中並不算意外,卻依舊感到不是滋味。如今的一切正如輪回一般,終於輪到了他自己。


    “你這孽緣要糾纏到何時?”文音元君問蘇燕。


    蘇燕歎口氣,自嘲道:“興許要看我與他誰先死了。”


    ——


    徐墨懷最終還是將蘇燕尚存人世的消息告訴了徐成瑾,然而徐成瑾也如他料想得一般,隻當做是他也跟著瘋了,並不相信他所說的話。


    徐墨懷沒想過要給他證明什麽,而是告訴徐成瑾蘇燕隱居在深山,雖不願意離開,卻能給他回信。徐成瑾不過是個小孩子,心思再怎麽多也比不過徐墨懷陰險,當真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書信。


    這一次徐墨懷再次帶著信去了慈雲觀,知道蘇燕會再次燒掉,他便委婉地提醒道:“阿瑾很想你。”


    蘇燕看到了信上不屬於徐墨懷的字跡,這一次的確沒有將信丟到火裏,一直等回了房才偷偷拆開。


    徐成瑾對蘇燕一直是有著依賴的,他從未離開過蘇燕這麽長的時間,以至於即便不確定徐墨懷是否在哄騙他,也依舊將自己的傷心難過用這封信傾訴了出來,甚至在信中一遍又一遍地保證日後不再讓她擔心,求著蘇燕早些回到他身邊。


    蘇燕看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卻在信的末尾處看到了屬於徐墨懷的字跡,方才那點情緒消散得幹幹淨淨。徐墨懷知道蘇燕不會拆看他寫的東西,因此才借著徐成瑾的信讓她看見。無非是委婉地問她何時回去,問她身體如何,蘇燕隨意掃了一眼,心情立刻變得不耐起來。


    而後她才看到這信底下還壓著一張紙,餘光瞥見了“馬家村”三個字。


    她僵坐了片刻,猶豫著是否要看,最後還是好奇壓住了理智。


    蘇燕乍一看隻覺得疑惑,再往後看才明白過來。這是一封遲到了十幾年的回信,已經過去了太久,幾乎連她都要忘記自己當時寫了什麽,大概都是些毫無意義的小事,問莫淮身體是否康健,問他家中的事是否棘手,告訴他一起種下的葵菜長勢很好。


    這封回信顯然比當初不識字的她寫得要通順細致。


    蘇燕從前日夜盼著等到他的回信,如今她早已忘卻了,這回信才姍姍來遲地送到她身邊,妄圖以那些不值一提的舊事挑動她的情意,卻不知這些隻會讓她再次記起自己當初的愚蠢可憐。


    為了不讓徐成瑾太過傷心,蘇燕還是寫了回信給他,信中委婉地說自己一切安好,不用阿瑾掛念,隻字不提何時回去。


    徐成瑾得到回信後十分不甘心,繼續一封又一封,央求哄勸地想讓蘇燕回去,蘇燕每次看得心中不忍,便翻出末尾徐墨懷的回信,立刻便能冷硬起心腸。


    徐墨懷的信中從不說要緊事,一如既往地寫下一段問候,讓她添衣加餐,說幾句在宮裏的瑣事,而後便是給從前的她寫來的回信。


    很快入了冬,這一年的雪下得很早,山上格外冷,似乎雪也要更大些。蘇燕早起的時候看到窗外厚實的一層雪,下意識想到今日徐墨懷總算不會來了。


    這樣冷的天,她也沒有早起的心思,索性窩在被褥中繼續睡,等她醒來的時候,窗子被冷風吹開了縫,冷得她哆嗦,隻好披著衣裳起身去關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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