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真人從灶房提了一籃炭,看見蘇燕起了,無奈道:“瑜娘,你既然醒了便去看看,讓你那孽緣快走吧,他瞧著身子不大好,別凍死在我們這道觀外,傳出去我們可真沒香火了。”


    蘇燕愣了一下,問道:“他來了?”


    “站了一個時辰,不見到你不肯走。”


    蘇燕冷笑一聲,隨後說道:“那便讓他等著,看他能忍多久。”


    說完後她關了窗,鑽回被褥中想要繼續睡,這回卻是怎麽也闔不上眼,心中亂糟糟的,窗外風雪呼嘯的聲響仿佛也近在耳側。


    實在撇不去雜念,蘇燕索性起身穿衣,找了話本子來看,好讓自己的心落在旁處。


    屋子裏冷得厲害,過了不知多久,她翻書的手指都冷得發僵,起身想去元君的房裏借些炭火取暖。


    院子外沒什麽動靜,雪下了厚厚一層,走在上麵都沒有聲息,蘇燕經過院門的時候,下意識朝那處看了一眼,徐墨懷果真已經不在了。


    蘇燕心裏立刻升起一種“果然如此”的不屑來,取了炭想要回房,途徑院門,卻聽見了幾聲壓低的咳嗽。


    她步子一頓,停住腳步朝著院門看過去,見到了雪地中一身玄衣的徐墨懷,正好對上他一雙眼眸。


    也不知他在此處站了多久,肩上發上都落了一層顯目的雪,麵色被凍得青白,鼻尖和眼眶卻微微泛紅。


    他似乎開口想說些什麽,不等開口,便用拳頭抵著唇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劇烈。


    蘇燕走得很快,被雪地裏藏住的石頭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手裏的籃子拋了出去,炭灑了一地。她蹲下去將炭撿起來,很快便聽到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緊接著有黑色的袍角落入她眼中,徐墨懷在她麵前蹲了下來,沉默地幫她撿起地上的炭。


    大概是手凍得僵硬,連蜷起來都變得艱難,他的動作十分僵硬,蘇燕看不過去,索性不撿了,煩躁不堪道:“你究竟想如何,算我求求你,放過我不成嗎?”


    徐墨懷垂下眼,眼睫上落了雪花,他的聲音很低,像是一縷涼風從到她耳側拂過,以至於讓她以為是幻聽。


    “是我有錯,對不住你。”


    第106章


    蘇燕的耳邊是風雪的聲音,一呼一吸都含著涼意。徐墨懷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簌簌落下的雪花,倏爾便消散了。


    一無足輕重的句話罷了,根本就什麽也無法改變。蘇燕如此想著,心上還是被觸動了一下,讓她的眼眶莫名開始泛酸。


    她還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然而徐墨懷真的對她道歉,積壓已久的委屈忽然又在此刻湧上來,跟她不斷往外冒的眼淚一般堵也堵不住。


    眼淚一流出來便被凍得冰涼,徐墨懷麵色蒼白,伸手想要替她揩去,蘇燕卻將臉扭到一邊,避開了他的手。


    “你不覺得如今才說這些話太遲了嗎?”蘇燕語氣裏帶著微微的哽咽。“已經過去很久了,你我之間的恩怨過不去,放過我吧……放過我,也是放過你自己。”


    如今這些又算什麽,回到他身邊再重蹈覆轍?徐墨懷永遠不會變,她也是一樣。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他願意,他便能毫發無傷地抽身離去。


    她的青春年華都在患得患失的歲月中被蹉跎幹淨,如今的她再也受不了被徐墨懷踐踏了。


    “燕娘”,他眨了眨眼,微低下頭,眸中映著她的臉。“我很想你,日夜都在想你。”


    他第一次發覺,原來想要夢到一個人也是這樣難。他不信世上有什麽鬼神,更不相信所謂的招魂複生,可他還是甘願一遍遍地試過,任由那些方士胡說八道,他想讓自己相信,相信自己與她不會止步於此,留下此生都難圓滿的遺憾。


    “過不去便算了,你恨我怨我都好,至少……”他的聲音越發輕,最後竟沒了聲音,身子微微一晃倒在了雪地裏。


    蘇燕在心裏猜想這又是什麽騙她心軟的苦肉計,立刻抹幹淨眼淚提著籃子要走,留下一句咬牙切齒的:“騙子。”


    她抬步正要走,便聽到一聲熟悉的“陛下”,而後在院門前觀望著此處動向的薛奉忽然跑過來,將徐墨懷從雪地中扶起來,忙對她行了一禮,無奈道:“蘇昭儀,可否讓陛下去歇息片刻,今日大雪,下山的路濕滑難行,還請……”


    蘇燕打斷他的話,諷刺道:“聽聞他為了長生不死一直在吃仙藥,如何還能身子不好,莫不是什麽哄騙人的手段?”


    薛奉漲紅了臉,惱怒道:“蘇昭儀,你也不是糊塗的人,此處離皇宮路遠,陛下每日都在馬車上處理政務,每日不過歇息一二個時辰,下朝後便朝著此處趕來,還花費這樣多的時間爬到山上,隻為了見你一麵。即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抵不住這般折騰,人非草木,難道你能鐵石心腸……”


    蘇燕仿佛被他的話刺到了,語氣也變得尖刻起來。“鐵石心腸?薛奉,你是不是以為我都忘幹淨了,我以為你清楚他如何待我,若論心腸狠,世上有幾人比得過他。”


    薛奉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太過了,立刻又給她賠罪,軟和了語氣說道:“是在下失言了。即便是陛下糊塗,如今天寒地凍,陛下在此處等了近兩個時辰,隻為了確認蘇昭儀安好,才能安心回到宮裏,如今太過勞累,實在是無法下山,還請蘇昭儀讓陛下在觀中暫且歇息幾個時辰。“


    見蘇燕麵上依舊滿是懷疑,薛奉無奈道:“自昭儀死後,陛下大病一場夢魘不斷,再後來宮中來了訪仙煉丹的方士,陛下吃了那些丹藥……時常會虛幻難分,恍惚間以為你尚在人世。”說到此處,他的臉色頗為難看。“如今雖說蘇昭儀已經回來了,陛下也不再服食丹藥,卻仍舊虛實難分,每日醒來唯恐你再次不見,因此才每日到山上確認你還在。”


    薛奉一直覺得瘋的不是蘇燕而是徐墨懷,他一麵不願相信方士的鬼話,一麵又為了那幾乎渺茫的幻像而去服食丹藥,最後將自己折騰到越發陰鬱古怪。


    蘇燕明明活著,徐墨懷卻每日都要來看上一眼,仍會時不時以為一切都是幻像,甚至一早醒來便問薛奉蘇燕在何處,急切地證明她的確還在人世,生怕一切又是他的一場糊塗夢。


    蘇燕沉默片刻,目光終於落在徐墨懷憔悴的臉上。


    “是他咎由自取。”


    “蘇燕!”薛奉忍無可忍,厲聲喊出了她的名字。


    蘇燕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們,動靜還是引起了文音元君她們的注意,三人已經聽到了薛奉口中對蘇燕和徐墨懷的稱呼,兩位真人都震驚到說不出來,連看向蘇燕的表情都變了,唯獨文音元君見過風浪,麵上還算鎮定。


    她推開門,喚了薛奉一聲:“郎君若不嫌棄,讓你的主子進來歇息片刻,屋裏還算暖和,等風雪停了再下山去。”


    蘇燕沒有吭聲,冷眼看著薛奉將徐墨懷送進屋去。


    待她轉身要走的時候,文音元君叫住了她。


    “瑜娘。”


    蘇燕轉過身,麵上滿是歉疚,垂頭喪氣地說:“對不住,一直不曾說真話,欺瞞了幾位真人,還給慈雲觀添了這樣大的麻煩。”


    “錯不在你,在慈雲觀的這段時日你也盡心了。”文音元君的確不曾想到蘇燕竟能牽扯出這樣的事,她本想勸上兩句,顧忌到一言一行都會為自己招來禍端,又不好說上更多。


    她看到蘇燕僵站在雪地中,眼眶還泛著紅的可憐模樣,還是忍不住說道:“一切隨心。”


    “多謝元君這些時日的照拂,蘇燕感激不盡。”蘇燕垂下眼,俯身恭敬地行了一禮。


    緊接著她語氣頓了頓,又問道:“敢問元君當初鍾意的樂人,是否知道元君心裏是如何想的?”


    “時日久了自然能察覺出來,我出身望族,與他是雲泥之別,有些瞧不上也實屬平常。。”


    她輕皺起眉,說道:“若真心喜愛,這便是錯事。”


    “這的確是錯事。”文音元君沒有否認。“所以我與他無法長久,分離後不曾再見。”


    ——


    徐墨懷醒來的時候,暖融融的屋子裏隻剩下了他與蘇燕。


    她注意到徐墨懷醒了,指了指小桌上的熱粥:“趙真人給你的,喝了吧。”


    徐墨懷的眼睛緊盯著她,好一會兒了也沒有動作。


    “燕娘。”


    他喚了一聲,蘇燕冷著臉瞥了他一眼,緊接著又聽他重複一遍。“燕娘?”


    “何事?”


    “燕娘……”


    蘇燕煩躁不堪道:“徐墨懷,你是不是瘋了?”


    他非但不惱,反而莫名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又開始咳嗽。


    等他平複了呼吸,才說:“我前些時日總做夢,夢到你死在我麵前。醒來以後又看到你在身邊,宮人們不敢說我病了,隻裝作你還在的模樣,陪著我一起發瘋。”他平緩的語氣帶著一抹微不可查的愉悅。“前幾日丞相的位子已經換了人,林馥被我捉住了把柄,她德行有虧,自請讓出皇後之位去寺中反省。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皇後,不會有人說你不好,還有阿瑾,我們的孩子也在等你回去。”


    “要是稍微早些,興許我真的會心軟。”蘇燕望著他,笑得有幾分勉強。“如今我有許多事想做,我不願意回去。”


    徐墨懷良久無話,直到蘇燕想出聲讓他早些離去後,他才開口問:“你想做什麽?”


    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的語氣露出一絲一毫的嘲諷來,但環視一圈這小小的道觀,心中依舊升起了幾分怨氣。她難不成要留在這裏出家做女冠,每日裏種地養雞,在這深山裏一輩子不出去嗎?


    蘇燕也很難想象自己有一日能心平氣和地與徐墨懷說話。“我這一年去了很多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你當初與我說過的江南風光,我也去看過了……也許留在宮裏,你遲早會厭倦我,你會發覺從前所謂的情意不過是因為不甘心,等時間久了,我又會變得不值一提。”


    徐墨懷這樣反複無常的人,她早已經不敢對他傾注一絲一毫的情意了。


    她平靜地注視著他,每一個字都清晰到讓他無法裝作聽不見。


    “我不愛你,留在你身邊也是你強求,不是我的心意。”


    第107章


    徐墨懷走了以後,連著五日沒有再到山上找過蘇燕。她的身份已經被挑明,不好再留在慈雲觀,以免給幾位真人帶來麻煩。


    山上的雪化得很慢,蘇燕要走的那一日才開始緩慢地化雪。山路被雪水打濕,愈發泥濘難行,她的行囊不多,下山的時候格外小心,卻還是不慎滑倒了,往下溜了長長一段直到抓住樹幹才停下。


    蘇燕被摔得生疼,半晌沒緩過來,衣裳也染了泥水,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腳腕疼得厲害,動一下都艱難,隻好找了塊稍幹淨的地方坐下歇著。


    滑倒時蘇燕的手在地上撐了一下,不僅蹭破了皮,傷口上還都是泥巴。


    她試著起身,還是疼得厲害,隻能垂頭喪氣地坐回去。


    如今好了,眼看著離下山還有一段,摔得衣裳都髒了,她還要辛苦爬回去換身幹淨衣裳,如今還扭傷了腳,當真是禍不單行。


    蘇燕坐了片刻,正唉聲歎氣的時候,聽到了下方傳來的動靜。


    “父皇,究竟還有多遠才能見到阿娘?”徐成瑾一邊說一邊大口喘氣,就在他前方的徐墨懷沒有回頭,更沒有要拉他一把的意思。


    “不算遠。”徐墨懷的回答十分敷衍。


    而後便無話了,父子之間宛若陌生人一般,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徐成瑾發現自己被甩在了身後,立刻會不甘心地大步追上前去,片刻後又會落在後方,而徐墨懷則站在高處停駐片刻,一直等他跟上來才抬步繼續走。


    徐成瑾追了沒幾步,看到徐墨懷停下腳步看著某處。


    “父皇,還有多遠?”


    蘇燕身處窘況,忽然對上徐墨懷愕然的目光,心中不免也覺得尷尬。誰能想到他五日不來,偏生今日她要走了正好被他撞見,且還是這般狼狽的模樣。


    然而不等蘇燕多想,便聽到了徐成瑾的聲音。


    “阿瑾?”


    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起身朝下看,立刻被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徐墨懷蹙著眉上前扶住她,徐成瑾也聽到了蘇燕的聲音,幾步跑上來,大喊道:“阿娘!”


    蘇燕才站穩便感到腰上一緊,徐成瑾已經衝上前死死環抱住她的腰,像是怕她跑了一般。


    “阿瑾……我”,猝不及防的相遇讓蘇燕感到喜悅,可隨之又漫上一股濃濃的無措與愧疚來。她張了張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想去拍拍阿瑾,又想起來自己手上的泥,隻好僵著身子看向徐墨懷。


    徐墨懷看出了她的為難,扯了一把徐成瑾的後衣領。“鬆開。”


    徐成瑾裝作沒聽見。


    他皺起眉,沒好氣道:“你阿娘摔傷了,她不會走,不必抱這麽緊。”


    說完這一句,徐成瑾總算鬆開了蘇燕,紅著眼不情不願地往後退了一步,手指還緊緊揪著蘇燕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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