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格的高人


    <b>而宋榮子猶然笑之。</b>


    上麵提到了“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君”,“而征一國者”這四等人材,而且都是領袖人材。什麽叫領袖?出人頭地,比人家高明一點。你看有的人做小老板蠻好,像我有個同鄉的朋友,開館子發了大財,慢慢他要開大公司,結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塗,什麽都沒有了。還有一個人,愛國獎券中了二十萬,我說你要小心啊!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還不到八個月,二十萬光了,最後還要去坐牢,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萬。因此這四等人,他們的範圍就是如此,這些人“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自視甚高,可是碰到另外一個高人,這個人叫“宋榮子”。這一類的高人,古代稱為出格的高人,超出了人格範圍以內,因為他沒有個格,沒有範圍可以範圍他。“猶然笑之,”就笑這四種人,看不起他們。


    莊子在下麵就提倡了一個隱士思想,他不是有意在提倡。中國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種特殊的人,這在中國文化中非常特殊,影響了我們的曆史。在撥亂反正的時代,國家民族到了最艱難困苦的時候;這一類隱士,在幕後都起了大作用。《論語》上也提到,孔子碰到幾個隱士,如楚狂接輿等,每個都把孔子罵得暈頭轉向,最後孔子隻有讚歎一番:“鳥獸不可以同群”!實際上孔子的思想,對隱士非常崇敬。什麽叫“鳥獸不可以同群”?鳥類是高飛的;它要高飛就高飛去吧;野獸是生活在山林裏的,自然就在山林過他們的生活。這些高人,該飛的飛了,該住山的跑了。而我們呢?既不能高飛,也不想入林,還是規規矩矩在人世間做個人吧!這是孔子捧隱士的話。而後世儒家就引用這句話,解釋為孔子在罵那些隱士是禽獸,這是完全把書讀錯了。孔子隻講“鳥獸不可以同群”,他沒講這些隱士是禽獸啊!這是後世儒家亂加的,這就叫讀書不老實。


    下麵標榜了一個人格,普通人可以通過修養變成什麽樣的人呢?


    <b>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b>


    這裏提出了第五種人格。“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全世界的人都恭維他:你了不起!喊萬歲,跪下來捧他,他理都不理。他既不想了不起,也不想起不了。“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人罵他、反對他,他決不改變自己的方向。達到這一種人格很難了,在古今中外曆史上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人。孔子在《易經·文言》裏對“潛龍勿用”的解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就是要有特立獨行的修養,不受任何時代、環境所影響。可見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個道理。隻是莊子的文章筆法華麗飄逸,汪洋惝恍,顯得更美一點,孔子隻說了一句,溫柔敦厚,方正樸實。這就是齊魯孔孟文章輿老莊南方楚國文章不一樣的地方。“定乎內外之分,”“分”是份量。什麽是我?什麽是他?什麽是物?什麽是心?他對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辯乎榮辱之竟。”他對於人世間什麽叫做真正的光榮,什麽叫做真正的恥辱,看得很清楚。自己遭到了恥辱,絕不因為現實社會的影響而有所改變。生活中錢多了當然很光榮,倒黴了誰都看不起,他一概不管,因為這個現象與他本身獨立的人格不相幹,所以他能辨別得很清楚。“斯已矣。”這些人了不起埃儒家標榜的聖人、賢人、君子就做到了這種程度,莊子也非常佩服。


    “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這句話妙了,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方麵,曆史上的高人隱士不是屢時有的,不容易看得到,可能幾百年才出一個;第二種解釋,這些高人隱士對於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地方不同意。“數數”,沒有常常認為都同意了。就像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裏的,既不讚成也不反對,可以保留這一票不投。


    說到隱士思想,在這裏我們插一段題外話。掛在這兒的這幅對聯,是道家的陳摶寫的。陳摶道號希夷,他早已被道家推為神仙的祖師。一般民間通稱,都叫他陳摶老祖。他生當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臥在華山修道。五代末期有個皇帝,曆史上稱為周主,很了不起很精明,當時周主幾乎統一了中國,可惜三十九歲就死掉了。周主曾經找陳摶幫忙,陳摶婉言推辭了。陳摶有一首名詩:“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紫綬縱榮爭及睡,朱門雖豪不如貧。愁看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從這首七言律詩中,很明顯地表露陳摶當年的感慨和觀感。“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陳摶生當亂離的時代,在他少年或壯年時期,何嚐無用世之心。隻是看得透徹,觀察周到,終於高隱華山,以待其時,以待其人而已。“紫綬縱榮爭及睡,”周主請他當宰相當軍師都不幹。“紫綬”,古代做大官,穿紫袍,係玉帶,我們看戲就知道,戲中的大官出來,在腰裏掛那個帶子,好象有水桶那麽大,這並不是為了把衣服捆緊,而是拿來做官階的裝飾。“朱門雖豪不如貧。”富貴人家的房子門口,都是用最好的紅油漆粉刷的。可是陳摶認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窮,一無牽掛。接著是他當時看到的情況:“愁看劍戟扶危主,”因為陳摶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亂世之中,幾十年間,這一個稱王,那一個稱帝,都是亂七八糟,一無是處。但也都是曇花一現,每個都忙忙亂亂,擾亂蒼生幾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為器局,所以才有“愁看劍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時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亂世中的社會人士,不知憂患,不知死活,隻管醉生夢死,歌舞升平,過著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悶聽笙歌聒醉人”的歎息。因此,他必須有自處之道,“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高臥華山去了。這是隱士思想的代表作。我們小的時候都曉得:“彭祖年高八百歲,陳摶—睡一千年。”他老人家睡醒了一問:“我那個老朋友彭祖呢?”“已經死掉了。”“短命鬼,才活了八百歲就死了。”你們看,這幅字就是他寫的,很有神仙味道。實際上陳摶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間的人物。宋朝的大儒邵康節,從他那裏接受了《易經》的學問。他高臥華山,等到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了當起皇帝來了,他正好下山,騎驢代步,一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笑得從驢背上跌到地下來,人家問他怎麽搞的?他說從此天下太平了。他是萬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這一類人物,就是“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你懂了這種曆史,就會對“未數數然也”一句,有臭豆腐一樣特別的味道了。


    <b>雖然,猶有未樹也。</b>


    即使這樣,他還沒有建樹,還沒有得道呢。


    這—段;莊子提出來的是“人化”。也就是人的真“比量”的境界。但這還屬於俗諦,還不屬於真諦。


    禦風而行的列子


    <b>夫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b>


    第六種人了不起了。莊子的老師“列子”,“禦風而行”,他是會飛的,到達了地仙之份。列子在空中飛了多久呢?他挺涼快挺舒服地飛了半個月,就又飛回來了。人修到地仙這一步也很好啊,活得蠻有趣味的。“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你們一般人天天吃素,天天拜佛求佛保佑,求菩薩賜福,你能求得到這個境界嗎?你不信,去拜一萬年佛,看看能不能拜飛起來。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一般人認為這很了不起,“但是莊子並沒有認為他有什麽了不起,飛起來不過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還是相對,還要依靠一個東西:風,沒有風你飛個什麽啊?同鳥沒有空氣就飛不了一樣。這僅僅是佛法中的一種小乘境界。修得神通具足,會飛了,沒有什麽了不起,要是被莊子看見了,會馬上把你拉下來。像我們打坐,隻有個空的境界,就是相對,就束縛在裏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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