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頂聰明絕頂癡


    莊子這一段由“吹萬不同”,“天籟”,“地籟”,講到“人籟”,他在這一切加一個研究的總結論:


    <b>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b>


    “故知”,一般的知識智能。道,有沒有一個最高的標準?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處,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能,知識,思想沒有用處,用思想,知識的道理來推測,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幹,道最後到無念之境,無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時高僧,鳩摩羅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論》是與中國哲學思想離不開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無知論》,智能到最高處,沒有智能可談,那是真正的智能,那個就是道的智能。這個觀念同莊子所說的一樣。我們在《論語》中也看到孔子學生問他,孔子說自己一無所知。什麽都不會,因此能夠樣樣會。如果一個人有某一專長,某一個最高境界,它會擋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處,就像禪宗經常標榜的如珠子走盤,它沒有一個方所,沒有一個固定,它一無所知,因此無所不知。所以莊子說“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識最高處就是“無知”,就是始終寧靜,沒有主觀,先沒有一個東西存在,這是最高的學問境界。不但孔子莊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學家,都是如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蘇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樣,出身貧苦,什麽都懂,行為做人也很相似於孔子,他說:“你們把我看成有學問,真笑話!我什麽都都不懂。”


    這是真話。釋迦牟尼也講過這樣的話。他十九歲放棄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歲開始傳教,八十一歲才死。四十九年之間,他最後自己的結論說“我這四十九年中,沒有講過一個字,沒有講過一句話。”真理是語言文字表達不出來的。我們可以退一步說,莊子講的“無知”,是俗語說的“半罐水響叮當,滿罐水不響。” 學問充實了以後,自己硬是覺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覺到沒有東西!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麽,這是有學問的真正境界。如果有個人表現出自己很有學問,不改考慮,這一定是“半罐水”。從學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沒練到家的人,就喜歡比畫,他是筋骨發脹,並不是故意的。而練到了家的人,站在那裏好象風都會把他吹倒。打他兩個l耳光,他會躲開,絕不動手。學問也是一樣,一個人顯得滿腹經綸的樣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學問到了最高處是“無知”。


    下麵一段還是講“人籟”,人倫之道,因為把人倫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籟”到“天籟”,超越人的世界。因此、莊子說人倫之道,由普通一個人,怎樣去修道?


    <b>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b>


    莊子說,假使你懂了最高處沒有語言文字可以講,一切言語思想所不能到達的道理,是“不言之辯,不道之道”,沒有各種的法則,也沒有道理可講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裏?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現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這個,認清了這個方向修道,“此之謂天府。”莊子定名為“天府”,這個“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宮殿,用“天府”來代表形容道的寶庫,拿現在的話講,就是道的淵源。你懂了這個以後:


    <b>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b>


    真講做功夫,修禪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樣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學道的打坐,學佛的打坐,你坐起來幹什麽?坐在那裏辯論,收裏自己給自己辯論:這個不對吧?這個不大靜吧?這個不是功夫吧?這個氣脈沒有通吧?這個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閉著眼睛坐在那裏心裏思辯。真到達了內心無爭的境界,沒有思辯,腦子裏心裏絕對的清淨,“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也沒有管什麽方法,什麽都不管了,那幺,你已經跟道的東西接近了,就是莊子講的“此之謂天府”。修養到了這個境界:“注焉而不滿,”像流水一樣,永遠把水灌進去都不滿,所以老子也講,此時才叫“虛懷若穀”,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穀一樣,流水盡管灌進去,一萬年一億年的流水也灌不滿,它沒有底的;同樣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樣,你把它舀掉,也永遠舀不完,它不增不減。那幺,這個“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裏來的?


    “不知其所由來。”無所從來也無所去,不知道的來源,也不知道的去處。“此之謂葆光,”生命的光輝永遠是揮發的,永遠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禪、瑜伽,修到這樣,對了。莊子現在傳我們道,這個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個咒子學來,還要花五千塊錢,劃不來。萬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就行了。這是莊子的咒子。出自《莊子》的“天府”、“葆光”,後來道家經常引用。內在的光輝永遠在揮發,這是講內養之學,每個人內在的修養,就是修道。下麵講外用之學,就是仁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莊子南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懷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懷瑾並收藏莊子南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