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二大戒


    <b>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b>


    孔子說,天底下有兩條大戒律,“其一,命也,其一,義也。”這兩條大戒律,不管出家在家都要遵守。第一條大戒,“其一,命也”,解釋這個“命”字就很麻煩,不是算八字那個命,也包含算八字那個命。人生的價值就是這樣,你要知道天命。第二條大戒,“其一義也”,義所當為的這個義,包括兩個意思,隻要合於真理,即使頭掉下來,都義無反顧。所以像文天祥,嶽飛,該掉頭的時候就掉,毫不客氣。第二個意思,就是人與人之間道義的義。中國這個義字的寫法,上麵是羊字,下麵是我字,上麵這個羊代表什麽?吉祥,大吉利。義,我的吉祥,我雖然把生命賣了,但心裏非常平安,非常吉利。所以中國講仁義,這個仁字,人旁邊一個二,就是人與人之間。推已及人,想到我,也想到你,我需要什麽,你也需要什麽,這是仁。義就是我的吉祥,我要到最高處,要求自己最好。


    <b>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b>


    孔子說,你要知道作人的道理,作兒女的要愛父母,愛父母就是孝。爸爸媽媽把我們這一堆又細又嫩的臭豆腐生下來,連屎帶尿一起養大。像我最愛幹淨的人,當抱著孩子玩時,孩子大便、尿“嘩”一下淋下來,這時也不講究幹淨了,也不罵,這就是父母愛兒女之心,古人今人的經驗都是如此。反過來,父母到了老年,你也如此回轉來愛他們,這就是孝。孝的內涵就是愛,愛隻是很簡單的解釋。所以很多同學說自己孝不起來,反正你是愛不起來嘛。中國古人講“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注意,大家天天叫中國文化,這就是中國文化。一個人對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來為天下國家獻身,就一定有責任感。凡是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換一句話講,忠是什麽呢?就是孝的發揮,就是擴充了愛父母的心情,愛別人,愛國家,愛天下。佛家也一樣,佛經有《父母恩重難報經》,佛也講孝道,並不是學佛的不講孝道。“子之愛親,命也,”兒女愛父母,這是天性,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假如這個兒女對父母不覺得愛,而覺得很討厭呢?也是“命也”,他的天性稟賦是壞根器的人,那簡直不可救藥了。


    有一個學生告訴我,父母將他生出來有多少的痛苦,所以他現在一看到爸爸找他要錢,就煩得很。當時我都聽得快掉眼淚了,我心裏頭有一句評論:你父母就不是一對好父母。但是我不能當著學生的麵講這個話哦,要注意,這有分寸的,父母再壞也是父母啊,我隻好“唉,唉”歎了兩句,隻告訴這個學生一句話:“但是你要知道,你爸爸也是可憐埃”這個可憐包含的意思就很多了。他聽了一聲不響。一二年後,我問這個學生:“你爸爸最近還找你嗎?”“還找埃”“那你現在對爸爸怎麽樣?”他回答:“那次跟老師談過話以後,老師的話影響了我。爸爸也是個可憐人,所以我還是對爸爸好了,爸爸總歸是爸爸嘛。”這就對了。孔子講過的,“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這就是人性,沒有理由的。


    古代是君主時代,所謂中國的五倫,天地君親師。為什麽古代臣對於君要盡忠呢?因為君主在中國文化是民族國家的一個代表,愛君盡忠,也就是愛國家愛民族。所以孔子講:“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我們生在這個世界,生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無適”,哪一個地方都是我的國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啊!你逃避不了,你就是出國去了,你說我不愛我的國家,看不慣,我逃到別的國家,老實講,你的心裏還是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我交了很多朋友,有許多是蒙古的朋友,那個蒙古的沙漠有什麽快樂,當然沒有我們江南好,山靈水秀,魚米之鄉,山是青的,水是綠的,水底下有幾條魚在遊,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生在沙漠裏麵的蒙古朋友,講了半天,一想起家鄉的烤肉,騎在馬上,一臉的油一臉的灰沙進來,那個味道真好啊,還是愛自己的家鄉。你要知道,每個國家的人都一樣,自己生長在哪裏,還是愛哪裏。“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就是把自己身體逃到別的地方,這個鄉土的感情,還是沒有辦法改變。這是人性,必然的。


    <b>是之謂大戒。</b>


    孔子告訴葉公子高,這兩條是大戒。


    <b>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b>


    作兒女的孝敬父母,“不擇地而安之”,不等時間,不等空間,不等環境,盡我的力量。我今天住草棚,那就住草棚孝敬父母,隻能買得起一根油條,我想吃,爸爸媽媽也想吃,我不敢吃,拿給爸爸媽媽吃。我隻有這個力量,就盡到這個力量,這也就是“孝之至也”。而不是說,哎喲,爸爸媽媽,我現在不管你噢,等到我到台北賺了錢,蓋了三十層洋樓的時候,我再來孝敬你們。那已經等不及了,他們已經入土了。


    既然是為國家就要盡忠,什麽叫盡忠呢?上麵有一個任務交待給你了,不管是什麽艱難的任務,沒有選擇的餘地,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這就是盡忠於職守。等於說你做人家的夥計,做人家的職員,老板交待了一個任務,那你就要規規矩矩辦事。你為什麽要做他的職員?做他的職員就要聽令。既不聽令,又不能令,自己又不能當老板,光在那裏理想,這種人是廢人,沒有用。所以大家要認清楚,人生就是這麽一個人生。


    孔子對葉公子高說,你入世去做人行事,要明心見性。你了解了人生的價值,對於自己的心性之道懂了,也沒有什麽叫悲哀痛苦,也沒有什麽叫快樂,人生該做的事去做了,不因環境的好壞,任務的輕重而影響你的心情,這就是真理。“知其不可奈何”,換句話說,現在派給你這個任務,沒有別的話講,隻有一個字打發,去!沒有什麽理由的,你去就是了。明知道無可奈何,算不定去了就送命,“而安之若命”,把腦袋就提在皮箱裏上飛機了,毫不客氣。明知無可奈何而必須這樣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孔子一生要救世救人,明知道挽救不過來,還是一生去救;釋迦牟尼佛也是這樣,要度盡一切眾生,明知道眾生度不盡的,他非要度不可。“德之至也。”這就是道德埃


    <b>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b>


    一個為國家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有時候的任務是自己並不願意的,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不得已”,不能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體都奉獻出去了,這是為國家為天下擔任公職的人應當如此的。所以在這個真理之下,沒有時間,沒有工夫給你想著貪生怕死。這就是把生死看空了,在行為上的了生死,這是大乘的了生死。不是說你靠打坐,然後了了生死,死的時候沒有痛苦,打一個盤腿,人家給你拜一拜,阿彌陀佛,我走了。那還是小乘的了生死。禪宗達摩祖師講的兩門:一個是理入,就是參證,打坐用功;一個是行入。莊子借用孔子的嘴在這裏所講的,也就是從行門而入,真正做到了,這也是了生死,因為他對生死已經不在乎,把這命布施出去了,也就是其它宗教所講的奉獻。


    “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講完了,對學生客氣一番,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麽可考慮的,你就趕快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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