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倒眾生


    闉跂支離無脣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


    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斵,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b>闉跂支離無脣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b>


    “闉跂”和“支離”都是外號。“闉跂”是指人長得很小很矮,兩腳踮起來腳跟不著地的,用腳趾頭走路;“支離”是身體或者左手長右手短,或右手長左手短,反正腰不像腰,胸口不像胸口,怪裏怪氣的樣子;“無脤”,嘴巴看不見嘴唇的。但衛靈公一見就非常喜歡他,因為見了這麽一個人喜歡。再看見正常人,就覺得沒有一個可愛的。“甕罌大癭”也是一個外號,是一個怪人,脖子甲狀腺很大,像水缸一樣,肚子非常大,但齊桓公喜歡他,看一般人好難看,怎麽有一個肩膀有個脖子?越看越難看。


    我們看郭象的注解:“偏情一往,則醜者更好,而好者更醜也。”人隻要感情有了偏見,主觀就形成了。雖然人很醜,還是覺得很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對人的偏見一來,或意見不和,就算長得最漂亮,越看越討厭。當兩人感情好時,越看對方越漂亮,你罵他侮辱他,他認為這才對我好;當感情有了偏見時,你對他好死了,他覺得你想害他。大概男女、夫婦、朋友之間都有這個經驗。


    <b>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b>


    一個人有道德,從外形上不一定看得出來,在道德有所長時,欣賞他的道德學問時,就忘記了他外形好看不好看。所以,一般人應該忘記的不忘,而不該忘記的卻忘記了,“此謂誠忘。”一般人認為這是聰明,但莊子認為是大胡塗。佛學對這幾句話有一個相同的觀念:“顛倒”。一般人常常很顛倒,一件事我們認為是真理,或者認為是錯誤,不一定正確。世界上的真理在哪裏呢?很難講。哲學家、宗教家、科學家三家的人都在找真理,到現在都還沒有確定下來。


    南北朝時鳩摩羅什法師的弟子僧肇,他的著作《肇論》,對中國哲學,中國文化影響相當大。但僧肇活了三十一、二歲就死了,他太聰明了,文章太好了。《肇論》的文字之美,是很超越的。我們知道,僧肇的文章是學《莊子》的,實際上他的文章真正學的是郭象,倒是郭象的文章才是真正學的《莊子》。曆史上有幾個大文豪,如宋朝的蘇東坡,清代的金聖歎,都是學莊子學郭象的文章。這裏我們再看郭象的注解:“生則愛之,死則棄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一個人活著非常可愛,死時就拋棄之。但道德是世人所不應該忘記的,如我們一聽某人道德好,就覺得某人一定好,但人都覺得道德好,人真愛好道德嗎?不愛好,都被外形所騙,不知外形都是假的。我們也知道外形是假的,個個知道,個個都被外形騙了,被現象騙了。所以一個人真正的修養,忘記了外在一切現象,透過現象看見後麵那個真的東西,但一般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卻做不到。所以“忘形者非忘也,”忘掉了現象,不是真忘,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一般人都被現象騙了,真正的道德,雖然知道重要,還是丟了,這是“誠忘”。郭象的注解有許多好東西,雖然隻看到一二句,你透徹把它了解以後,對於人生作人做事,應用無窮。所以特別提出來,請大家注意。


    <b>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b>


    這是發揮所謂老子的觀念,當然莊子不一定發揮老子的觀念,但思想是連接在一起的,所以我們在文化上提到道家是老莊並稱。“故聖人有所遊,”所以“聖人”境界,得道的人,有他用心的地方,有逍遙自在,就是佛家講的解脫。下麵莊子從正反兩方麵的社會的行為來講。聖人看世間的人:


    “而知為孽,”知識智能本來是好的,但是人世上一般的現象,知識越高,做孽就越多。“孽”不是佛家講的業,佛家講的業,包括善、惡、無記三種業,這裏的“孽”是指壞的,相當於佛家講的惡業。“約為膠,” “約”就是道德規範,作人有許多的觀念,許多的戒條,許多的範圍。越保守的人越有他的範圍,結果變得很固執,變成黏膠一樣,被粘住


    了,自己不得解脫,就是佛家講的太執著了。“德為接,”道德本來是好事情,但一般人用到反麵去了.處世待人接物,裝起一副道德的樣子,道德仁義變成一般人利用的工具,成為好聽的名詞,並沒有真實的意義。“工為商,”“工”是指工藝技能,腦子特別好,所以造出來的東西叫做“工”。有了“工”以後,好的東西誰都要,就變成了商業的行為。


    <b>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斵,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b>


    “聖人不謀,惡用知?”真正得道的“聖人”,不用謀略,也不需要知識智能。知識謀略本身並不壞,但人會把它顛倒用錯了,用到了壞的方麵,就變成了謀略害人,更進一步就變成了陰謀,偷偷地害人。“不斫,惡用膠?”不雕鑿,人生直道而行,該如何處就如何處,沒有故意把自己打扮偽裝一番,自己也用不著劃定一個界限。“無喪,惡用德?”“喪”就是失,“無喪,”沒有感到什麽是失去了。聖人無所謂得失,人生應該怎樣就怎樣,沒有認為樣樣東西都屬於我的,如你覺得需要錢用,就拿吧,他沒有覺得自己損失了,而你得到了。沒有假定一個道德的修養,我的錢拿給你,加了一個觀念叫布施。“不貨,惡用商?”“貨”在古代代表一切的物質。聖人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貨。人都是好貨,被物質所困擾的。所以讀曆史,記載某帝王好貨,怎麽叫好貨呢?所有好的東西,自己都想拿到,就叫好貨。如見一個茶杯什麽的,真漂亮!最好屬於我。我們每個人,見了好的東西都想要,好貨的心理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聖人不好貨,“惡用商?”就不需要做生意了。


    <b>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b>


    這四種是“天鬻”,不需要謀略,不需要智能,不需要自己劃定一個範圍,不需要想辦法把人家口袋裏的錢弄到我這裏來。人的生命是天生天養,是靠天吃飯的,如果順其自然的生命,它總有機會讓你正常地活下去。“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天地生人,除非自己給自己搗亂以外,每一個人不需要妨礙了別人的生活,都會很正規很平常地活得很好。然而,我們每個人生活在天地之間,沒有不妨礙了別人的,乃至夫妻、父子、兄弟、姐妹,都是相互妨礙。譬如說:你幫我把飯做好,我下班回來要吃飯。我一定妨礙了你,才能吃得了飯,這是必然的。人都不能自立,每一個人都能自立,就不妨礙任何人。這是“天鬻”。這是莊子的觀念。


    <b>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b>


    這是莊子對人類社會曆史文化的批判。“有人之形,無人之情。”莊子說,雖然一般人的肉體生命活著,其實都不是人,沒有真正用到人的真情。以莊子看來,我們都是假人不是真人,因為我們都沒有得道。


    “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我們這個形體活在世上,因為我需要活著,你也需要活著,都是同類,就形成了人群,形成了社會。一百多年前,西方文化到來時,那時社會學開始的翻譯不叫社會學,叫群學。嚴幾道翻譯的一本社會學的書,叫《群學肄言》,嚴格地講,嚴幾道翻譯觀念並沒有錯,群學一詞就出自《莊子》。我們翻譯西方的社會,哲學,經濟這些著作都是二手貨,是日本人先用這些名詞翻譯西方文化,後來我們又從日本人那裏翻譯過來,就沿用了這些名詞,時間一長也就積非成是,用不著辯論了。我們一般人活著,不懂人生的價值,不懂人生真正的“情”,所以是非弄不清楚,也就是佛家講的,“一切眾生皆為顛倒眾生”。


    “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敖乎大哉!獨成其天。”所以看人類太渺小了,莊子的話就是:人啦,真是太渺小,姑且叫做人吧!莊子自己是人,他把自己也否定了。所以做了真正的人,了解了人生的價值和獨立而不移的精神,是非常偉大的。這個“天”是道家的觀念,就是自然,佛家叫做如來,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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