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師》這一篇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講人如何把自己修養到超凡入聖,對物理世界完全是解脫的,是出世的。這一部分等於是《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的總論,也是總的注解,總的說明。人生最大的問題是生死問題,生從哪裏來?死向哪兒去?一個人假使能否做到了了了生死,對於生死無所懼,無所阻礙,則天地間沒有第二件事情可害怕了。於是無所謂留戀,無所謂牽掛,然後才可以入世作人,才可以入世處事了。這一部分等於是《人間世》與《德充符》的引申、解釋和結論。《大宗師》就包括了這兩大綱目。了解了這兩個綱目,學習《大宗師》就比較透徹了。


    《莊子》內七篇的前六篇,人經過了這六個步驟,具備了入世出世這兩種修養,才算一個人的完成,也隻有這樣的人才夠得上稱為《大宗師》。這個《大宗師》就是儒家所講的成就了的君子。《大宗師》下半部也包括了《禮記》所謂的儒行,一個儒者,一個知識分子怎樣做一個人,它是《禮記》中很重要的部分。我們看道家《莊子》的思想,表麵上與儒家不同,實際上原則是相同的。


    尤其這一篇我們要了解什麽是“命”,這個命不是算八字那個命,它在哲學的理論上叫天命,在實際的修證就是認清生命的來源。生命中間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有一個代號叫命。這個“命”相當於佛學中講的業,善的是善業,惡的是惡業,不善不惡的是無記業。業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所以又叫業力,也叫業氣。


    知天之所為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火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複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誌,其容寂,其顙;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製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b>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b>


    “知天之所為”這個“天”,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佛道兩家提到天,這個天是代表形而上,就是超越宇宙萬有,超越生命以外,另外有一個東西叫天。用宗教的說法,也可以叫做佛、上帝、真如之類的。我們應該知道,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古書上的“天”字,大約概括了五類內涵:(一)天文學上物理世界的天體之田,如《周易》幹卦卦辭“天行獎的“天”。(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傳》所說的“昊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詩經》小節的“蒼天蒼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視我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謂“天命之率性”。


    “知天之所為”,這句話看起來很簡單,如果要了解這句話,就要詳細研究道家另外一個本書《陰符經》。在《陰符經》裏中第一句話就是:“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 這句話就把宇宙萬有生命的道理都講完了。實際上,《易經》和道家的這些修養法則,都是從效法天道,宇宙自然的法則來的。當智能到達了宇宙萬有以外的那個天,“所為”,所做的。莊子沒有用“知天之能為”,我們要注意,“能”與“所”要分開,“所為”是現象是作用,“能為”是它的體性。我們人的生命同宇宙自然法則是一樣的,所以,能夠了解“知天之所為”,然後“知人之所為者”,了解人為的各種人事法則,譬如,人生理的變化、思想精深的變化,那麽,這個人的修養學問就到家了,“至矣”了。


    在這一篇裏,大家不要輕易拋棄了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非常重要,可以說後人解釋《莊子》還沒有超出他的範圍。“知天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這裏所說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學的自然,也不是印度的自然外道那個自然,我們講的自然科學的自然,雖然名稱也叫自然,它是指有質有象的物理世界。印度有一學派,稱謂自然學派,佛學名之為自然外道。其所為自然,是指生命的本源不用追求了,隨便它象行雲流水以養,一切聽其自然,這個自然變成印度哲學上一個有生命、有主宰的東西,是理念世界的自然。


    中國道家講的自然,可以說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又概括了印度自然學派的自然。這個“自然”的代名詞就是道,就是孔子在《易經》中說的形而上道,就是本體的力量。我們看書要把中國道家所說的自然,同西方哲學和印度哲學所說的自然區分開來。尤其近代中國翻譯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學等學科,統稱為自然科學,這就借用了中國古代道家這個“自然”的名詞,我們不能因此便認為道家說的自然,就等同物理範疇的自然。


    但大家往往對這個觀念本末倒置,顛倒了。郭象的意思是:一個人能了解老子的所講的“自然”,能夠達到這個境界,就是得道的人。“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則沒有身體的障礙,沒有身體的觀念了,同外麵的世界心物一元了,同外物混合為一樂。“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也。”人與萬物,跟樹木、花草、行雲、流水不分彼此,混合為一樂,因此放任其自然,一點也不用心,不加後天的心識,那麽道的修養到了。


    <b>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b>


    郭象的注解:“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不知也,則為出於不為矣。為出於不為,故以不為為主。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


    “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夫為為者”,前一個“為”是動詞,後一個“為”是名詞。就是說,宇宙中有一個主宰,宗教家叫它上帝或者玉皇大帝等,道家沒有這些,中國文化從《易經》開始,宗教外衣早就脫掉了,反而是後人把它穿上了。


    中國文化用現在的觀念講,是相當科學的,既不加宗教的外衣,也沒有哲學的粉刷,直接地、赤裸裸地表達有一個東西,能為宇宙萬有做主宰的“為為者”,“不能為”。實際上,宇宙萬有那個生命的根源是“無為”的,它什麽都不能做。譬如我們看見的物理世界的虛空,它什麽作用都沒有,但是宇宙萬物離開了空間就沒有了生命,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夫為為者不能為”,它沒有主宰,也不是自然,可它是萬物生命的根本。那宇宙萬物一切的生命自生自滅,為什麽呢?“而為自為耳,”它自己本身就構成了一個生命的法則。“而為”這個“為”,具有所為的為,不是能為的為。


    “為知者不能知”,我們人類的智能高,是了不起,但最後還是空的,因為空,所以無知。最高的智能到達了無知,“而知自知耳”。人類有思想,能知一切,這個能知一切,不是上帝做主,不是菩薩做主,也不是鬼神做主,是我們生命裏麵本有的功能。


    ‘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因為我們生命的功能具有無窮無盡的智能,表麵上看起來是無知的。這不像我們現在理解的有知。因為它是無知的,所以無所不知。我們智能最高處,一無所有。道家這一套思想就是老子的“無為”,發揮為最高的政治哲學,就是帝王領導學。一個坐上麵的人,不一定太精明,太有為,即使很精明很有為,也裝起來很糊塗,,無所為,因為無所為,他下麵的人才可以發揮長處。“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於不為矣。”道理都一樣,我們不用再加一層的解釋了。


    “為出於不為”,因為一切萬有的所做所為,它本身是從道體的生命,最高的功能那個無為而來。“故以不為為主。”“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得道的人沒有知,無知,一切的感受、感情、知識、思想都空掉了,拋棄了,那無所不知的最高智能,就發揮出來了。“自然而坐,坐忘而得。”要得定,把身體、身心都忘了。“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所以最高的智能,得道,是絕對的,沒有相對的,一切的名相、名稱,叫它道也好,什麽也好,這些都沾不上。


    郭象注解《大宗師》的文字很美,你看他翻來覆去幾個字,但每一層邏輯分析的很清楚。科學化的邏輯思辨而用文學化表達出來,用“為”“知”等幾個字,作了一大段文章,讀起來還很舒服,這是中國文學藝術達到了極高處。當然有時自己讀起來會笑的,什麽為呀知呀,搞些什麽名堂。其實這是有大道理的。現在回到《莊子》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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