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帝王而不為


    《泰伯》第八這一篇,等於是第二篇《為政》的個人學問修養的引申注解。第八篇的題目《泰伯》,也就是這一篇裏所記載的,孔子經常標榜的聖人——吳泰伯。


    泰伯是什麽人呢?我們現在說中國文化,如果嚴格地說應該是周代文化。是周公把過去的中國文化,集其大成;而孔子是將周公集其大成的中國文化加以整理。所以中國文化,也就是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所傳承的文化總稱。


    講到中國的文化曆史,就聯想起一本有關中國曆史哲學的書,在清代是禁書,但是我們還是把它保存了下來,也許大家沒有看過——賈應寵(字鳧西,是明崇禎末年人)寫的《木皮散客鼓詞》,是用歌謠的體裁,以彈唱的方式來敘述我國曆史。這本書是明末清初時期的作品,其中充滿了反清複明的民族意識,也包含著高深的曆史哲學意味及文學境界。講中國的曆史哲學,以朝代來計算,春秋、戰國這兩個時代,還是屬於周朝的。周朝統治天下約八百年,漢朝約四百年,唐代約三百年,元朝八十多年。明朝約三百多年,清朝統治也兩百多年。說亂世,魏晉南北朝亂了兩百多年。其中曆史最長的朝代,源遠流長的是周朝有八百年。


    民間的小說上說,薑太公八十歲遇文王。要知道周武王比薑太公隻不過小幾歲,當年跟周武王統一中國的都八、九十歲了。當時的文化,老成謀國,越老成經驗越豐富、越穩重,和今天情形大有出入。不過這個出入不必去擔心,時代在變,曆史也在輪轉返複,將來會恢複敬老尊賢也不一定。因為年輕人有衝勁,卻沒有高度智慧與經驗,而老年人衝勁又太小。兩個一配合就完整了,不能偏向的。小說上說薑太公八十遇文王,老先生還擺架子,不肯出來。結果由文王推車,推了八百步推不動了,薑太公就說保佑他的子孫八百年天下。這是小說寫的,但代表了一種思想。把神話的、小說的外衣剝了以後,真的思想就出來了。這是小說家和民間文學的一種手法。


    周朝能統治天下長達八百年,真不簡單,曆史上寫他祖德深厚——所謂祖德,不是迷信,而是說他祖先開始,曆代培養曆史的根基。要培養曆史的根基,是不容易的。我們再看秦始皇統一天下,他也是祖宗好幾代培養下來的。不過秦國走的路子,比不上周朝。周代一開始就走道德的路子;秦國的祖先一開始就以法治為基礎。周以道德為基礎,就是德治、禮治。在教育文化這一方麵,秦的法治也培養了好幾代,兩三百年以後,才有秦始皇這個結果。周代的祖先,到周文王不是結果,到周武王統一天下才是結果。泰伯是個什麽人呢?是周文王的大伯父,周武王的大伯公。周文王的祖父為大王。大王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為泰伯,次子名虞仲,第三子名季曆。季曆的長子就是周文王,名姬昌。大王當時看到殷商已經快完了,政治太糟糕了,有意革命。照中國古代的規矩,大王一定是傳位給長子泰伯。大王就告訴泰伯好好努力,將來可以把殷商腐敗的政治推翻。但是泰伯依照傳統的觀念,認為殷商的政治盡管敗壞,而周終歸是殷商的諸侯,不應該去推翻它。對於他父親大王這個思想,在家族中為孝道,不能不聽父親的話;為天下的公道,則礙難聽父親的話;處於兩難之間。泰伯於思想、見解、學問、道德,沒有不好的地方,卻難於接受大王的想法。


    大王看到第三個兒子季曆的長子——就是周文王,認為他將來會有辦法,將來可以統一中國。所以大王認為,泰伯既然這樣清高——他當然不能說大兒子不對,泰伯是對的,他也欣賞大兒子——隻好將位子傳給三子季曆。古代宗法社會,有長兄在,傳位給小兒子是不可以的。泰伯處在這種左右為難的狀況中,知道了父親的意思以後,於是自己逃掉了,不願當帝王。所以後來大王傳位給季曆,季曆死了傳給周文王。一代一代都是道德的政治。後來周文王受冤枉坐牢,他並沒有起來革命。到了武王的時候,才和薑太公起來革命,推翻殷商。這樣幾代下來,數百年間,周朝的德政已深入人心。我們古代就講立德立功,後來佛教引用,稱為功德,是功與德聯合起來用。一個道德行為,使全國的人都受到恩惠——政治上的恩惠、公的恩惠、私的恩惠,加上對社會的功勞,合起來為功德。周朝就做到了這一步。


    但是泰伯歸隱了,逃到南方,就是後來的江蘇。在古代,這些地方都是蠻荒之地,沒有開發、沒有文化。所以他一逃就逃到這最野蠻的地方。後來他的子孫落籍了,就是在南方的吳國。春秋戰國時的吳國,就是他的後代。最初是武王統一天下以後,才把泰伯這一支宗族清理出來,封為吳國。在周武王沒有封他以前,泰伯連王侯都不當。以現代的話來說,為了正義,為了信仰,帝王可以不當,人格不能有損,真理的思想不能動搖,因此走掉。我們有時說“連皇帝都不想當!”那是吹牛,沒有機會而已。給你當也當不好,除非在電影上、電視上,演戲當當還可以,真給你上去,不把你嚇昏了,就被你弄壞了,那不行的。泰伯是真的有帝王可做而不為,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在孔子思想中最推崇這種人,並不把功名富貴放在第一位;把真理、道德放在第一位。窮死餓死,那是另外的問題,並不在乎。所以孔子最尊重的人是泰伯、伯夷、叔齊等人。這一篇開頭就講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這是引用孔子平常講的話,當作這一篇的第一節。孔子說,如果講人生的道德——公德,政治的道德;私德,個人的道德——像泰伯這個人,隨便公私兩方麵的道德、修養都到了最高點。他三次推讓天下,最後還是逃掉。後世的老百姓,不曉得曆史上這件事。這事後來流傳下來,完全靠《左傳》詳細的記載。而他自己帝王都不要作,當然更不會要一個虛名,讓老百姓去稱道他了。所以孔子特別尊重他。這也就是中國後來所講的道家思想(我們前麵曾提過,在當時是儒道不分的)。


    一個人道德修養,真要做到“君子坦蕩蕩”,必須修養到什麽程度呢?要做到“棄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將相而不為。”把皇帝的位置丟掉像丟掉破鞋子一樣:為了道德,為了自己終身的信仰,人格的建立,皇帝可以不當,出將入相富貴功名可以不要。孔子所標榜的人格的修養,到了這地步,那自然會真正“坦蕩蕩”。也是前麵提到過的,人有所求則不剛。曾子也說:“求於人者畏於人。”對人有所要求,就會怕人。如向人借錢,總是畏畏縮縮的。求是很痛苦的。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所以要做到“君子坦蕩蕩”,養成“棄天下如敝屣”,然後可以擔當天下大任了。因為擔當這個職務的時候,並不以個人當帝王將相為榮耀,硬是視為一個重任到了身上來,不能不盡心力。但隋煬帝另有一種狂妄的說法,他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迫人來。”能說這種狂妄的話,自有他的氣魄。這是反派的。到他自己曉得快要失敗了,被困江都的時刻,對著鏡子,拍拍自己的後腦:“好頭顱,誰能砍之?”後來果然被老百姓殺掉了。這是反麵的,不是道德的思想。但是我們引用他的話,當“誰知富貴迫人來”的時候,能不被富貴所迷惑的就是泰伯。


    貴為天子而友布衣


    下麵是孔子說明人生修養的境界。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這一節我們要深入研究,意義包括很多。大而言之,就是政治領導哲學;小而言之,是個人的人生修養道理。


    恭就是恭敬。有的人天生就是態度拘謹,對人對事很恭敬;有的人生來就昂頭翹首,蠻不服氣的樣子。有的長官對這種人的印象很壞,其實大可不必,這種態度,是他的秉賦,他內心並不一定這樣。所以我們判斷一個人的好壞,不要隨便被外在的態度左右,盡量要客觀。孔子所說的恭而無禮,這個禮不是指禮貌,是指禮的精神、思想文化的內涵。所以不要認為態度上恭敬就是道德,如果有恭敬態度而沒有禮的內涵則“勞”。換句話說,外型禮貌固然重要,如果內在沒有禮的精神,碰到人一味的禮貌,則很辛苦、很不安詳。“慎而無禮則葸”,有些人做事很謹慎,非常小心。小心固然好,過分的小心就變成無能、窩囊,什麽都不敢動手了。我們土話說“樹葉掉下來怕打破頭”,確有這種人。“勇而無禮則亂”,有些人有勇氣、有衝勁,容易下決心,有事情就幹了,這就是勇。如果內在沒有好的修養,就容易出亂子,把事情搞壞。“直而無禮則絞”,有些人個性直率、坦白,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當長官的或當長輩的,有時候遇到這種人,實在難受,常叫你下不了台。老實說這種陽性人,心地非常好,很坦誠。但是學問上要經過磨練、修養,否則就絞,絞得太過分了就斷,誤了事情。這四點:恭、慎、勇、直,都是人的美德,很好的四種個性。但必須要經過文化教育來中和它,不得中和就成為偏激了,這四點也成了大毛病,並不一定對。太恭敬了,變成勞。我們中國人說:“禮多必詐”,像王莽就很多禮。太謹慎了變成窩囊。太勇敢了,容易決斷,成為衝動,有時誤了事情。太直了,有時不但不能成事,反而僨事。項羽的個性就是太勇太直這兩個反麵的缺點。清代詩人王曇說他“誤讀兵書負項梁”,很有道理。所以教育文化,非常重要,自己要曉得中和。懂得了這四點,就是每一個人反省自己個性的標準。


    孔子接著說:“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我們中國人講孝道,如果對於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沒有感情,親情不篤,而要他愛天下,愛國家、愛社會,那是空洞的口號,是不可能的。說他真的有愛心,他連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沒有愛過,怎會愛天下、國家、社會?或者說私事不愛而愛公眾,事實上沒有這回事。愛天下國家,就是愛父母兄弟的發揮。所以說篤於親者,不怕人自私愛自己的父母兄弟。儒家講愛是由近處逐漸向外擴充的,所以先篤於親,然後民興於仁。從親親之義出發,整個風氣就是仁愛,人人都會相愛。


    下麵“故舊不遺,則民不偷。”故舊有兩個意義。過去的解釋是老朋友、老前輩。像古人說的“念舊”,老朋友的交情,始終惦念他,即所謂“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如韓信一飯難忘的故事,他倒楣的時候,餓得不得了,在溪邊吃了一個洗衣服老太婆的飯,匆匆忙忙,沒有問清姓名就走了。後來他封了王,想找這個老太婆報答,找不到,隻好將千金放在水裏。古人就有這個精神。漢光武當了皇帝以後,找老同學嚴光來敘舊;朱元璋當了皇帝以後,要找年輕時和他一起種田的老朋友田興出來,找不到就下令全國找這個人。田興卻硬不肯出來做官,隻是到處在做好事。後來有人報告,一個縣裏,有五隻老虎出來吃人,厲害得很,而有一個人把那五隻老虎都打死了。朱元璋接到這封公文,知道一定是他的老朋友田興做的好事。於是找來翰林院的進士們,都是文學修養非常高的,以現在來說,都是研究院中的博士。朱元璋要他們趕快寫信去把田興找來。於是翰林先生們之乎者也矣焉哉、孔子曰、孟子曰的,咬文嚼字。朱元璋看了半天,皺皺眉、搖搖頭,還是自己動手寫。他寫的是白話,內容大要說:皇帝是皇帝,朱元璋是朱元璋。你不要以為我做了皇帝就不要老朋友。你不來,就沒有種。我們兩兄弟還是好兄弟,我今天不是以皇帝身份找你來。我們兩兄弟見麵,皇帝是皇帝,朱元璋是朱元璋,有種的你過河來吧!和當年兩個人放牛時,打架對罵的口吻一樣。田興看了這封信來了,來了但還是不做官,玩了一陣子走了。這就是說曆史上的念舊。可是今天的社會,這種事就很少了。有的人環境好了,看到老朋友,要問貴姓了。古人說富貴不可驕人,隻有貧賤可以驕人。窮人氣大,我反正窮,不看你就不看你。這是故舊的第一個觀念。


    故舊的另外一個意義就是傳統,故舊不遺就是傳統觀念不要放棄。如果你要推翻傳統,最好先推翻你自己,因為你是父母生的,祖宗傳統而來的。沒有父母這個傳統,就傳不下來你這個統,萬事總有個來源。所以孔子說“故舊不遺”,一個偉大的人物,一定有真感情,可以做英雄,可以做烈士,有真感情才肯犧牲,才付得出來,有這種血氣,“則民不偷。”偷是偷巧。不偷巧,社會風氣就穩了。


    孔子這一段為什麽放在《泰伯》下麵?就是講政治哲學的風氣問題,儒家主張的道德政治,個人修養首在道德的精神。道德的精神要堅定的思想和真實的感情,才能夠發揮出來。


    上麵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第二篇《為政》的發揮。接下去看這書上的文字,可見是孔子的門人所記載的。前麵曾提過,在中國古代的習慣,直接的學生稱弟子,再隔一代以後的學生稱門人。到後來才慢慢混合稱用,凡是學生輩,都稱弟子,也可以稱為門人。


    無愧平生事大難


    這篇下麵差不多都是門人的記載。下一節是講曾子。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這一節最後的“小子”,現在是罵人的——你這個小子——過去的意思就是“年輕人”。等於現在說的,“你們這些年輕人”,這是他對學生的稱呼。


    這一節話,為什麽加在《泰伯》篇裏?這是顏回死後,傳承孔子道統的曾子,對學問修養的經驗談。我們在第一篇裏就讀過曾子所提出的,每天以三件事反省自己的學養——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現在他有病快要死的時候,“召門弟子”,這裏門人與弟子連起來用,就是曾子把學生乃至他的徒孫們,叫到前麵來,吩咐後事。他說:“啟予足,啟予手。”根據這六個字,就知道曾子已經病得手腳都麻痹了。


    說到這裏,我們要曉得,通常一個人生機的消逝,往往從腳部開始。試看嬰兒,躺在小床上玩,最早期是用兩腳蹬著玩,手不大動,這時候生命力在腳部,腳就是根。到了幼兒時期,小孩子是坐不住的,兩隻腳總要跑,因為他生命的活力,在不斷的生長。到中年以上,漸漸腳不想動,而動手、動腦筋。年紀再大一點,一坐下,“二郎腿”翹起來了。再到晚年,“二郎腿”都不翹,最好是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兩隻腳架到寫字台上去了,因為腳上沒有力氣了。所以中國以前看相的說,老年人到冬天而腳心還發熱的,是長壽之相,其實是生理上兩腳還有生命的活力。且看老人,腳活動不靈活,走路吃力,腳已近死亡。越老下麵越僵化,生命力沒有了,最後手也懶得動,隻用腦筋。到了臨死的時候,除了少數的例外,一般正常的情形,是腳先失去知覺。現在西方正在研究“死亡的科學”,死亡成為了一種專門學問。這也是受了東方古老文化的影響之一。


    所以曾子說“啟予足,啟予手。”因為他的病嚴重到快要死了。連自己的手腳在哪裏,都不知道,自己不能指揮了。隻有叫學生們,替他把手腳擺擺好。他這時快要斷氣了,隻有用頭腦。等學生們替他把手腳放端正了,然後他引用《詩經·小雅·小旻篇》的句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意思是作人作一輩子,常常提心吊膽,尤其是注重道德修養的人更難。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蓋棺論定”,一個人好與壞,要在棺材蓋下去的時候才可以作結論。不過我經常告訴朋友,據我的經驗,世界上有許多事情,蓋棺並不能論定。我就發現許多人,帶著冤枉進到棺材裏走了。絕對的好人,行善一生,到進棺材作結論的時候,人們對他的評論並不見得好。或者做某一件事,在蓋棺的時候覺得他錯了,將來也許又發現他並沒有錯,但已經太晚了。所以在我的看法,“蓋棺論定”這句話有時候也值得懷疑,有時蓋棺還不能論定。


    馮道的故事


    我們舉出一個人來做例子,這是講到這裏,順便討論曆史。在此要特別聲明,馮道這個人,是不能隨便效法的。現在隻是就學理上,作客觀的研究而已。唐末五代時,中國亂了八十多年當中,這個當皇帝、那個當皇帝,換來換去,非常的亂。而且都是邊疆民族。我們現在所稱的邊疆民族,在古代都稱為胡人。當時,是由外國人來統治中國。這時有一個人名叫馮道,他活了七十三歲才死。在五代那樣亂的時候,每一個朝代變動,都要請他去輔政,他成了不倒翁。後來到了宋朝,歐陽修寫曆史罵他,說中國讀書人的氣節都被他喪盡了。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謂“有奶便是娘”,沒有氣節!看曆史都知道馮道是這樣一個人,也可以說馮道是讀書人中非常混蛋的。


    我讀了曆史以後,由人生的經驗,再加以體會,我覺得這個人太奇怪。如果說太平時代,這個人能夠在政治風浪中屹立不搖,倒還不足為奇。但是,在那麽一個大變亂的八十餘年中,他能始終不倒,這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第一點,可以想見此人,至少做到不貪汙,使人家無法攻擊他;而且其他的品格行為方麵,也一定是爐火純青,以致無懈可擊。


    古今中外的政治總是非常現實的,政治圈中的是非紛爭也總是不可避免的。可是當時沒有一個人攻擊他。如從這一個角度來看他,可太不簡單。而且最後活到那麽大年紀,自稱“長樂老人”,牛真吹大了。曆史上隻有兩個人敢這麽吹牛,其中一個是當皇帝的——清朝的乾隆皇帝——自稱“十全老人”,做了六十幾年皇帝,活到八十幾歲死,樣樣都好,所以自稱人生已經十全了。做人臣的隻有馮道,自稱“長樂老人”,這個老人真不簡單。後來儒家罵他喪盡氣節,站在這個角度看,的確是軟骨頭。但從另一角度來看,曆史上、社會上,凡是被人攻擊的,歸納起來,不外財、色兩類,馮道這個人大概這兩種毛病都沒有。他的文字著作非常少,幾乎可以說沒有什麽東西留下來,他的文學好不好不知道。後來慢慢找,在別的地方找到他幾首詩,其中有幾首很好的,像:


    天道


    窮達皆由命,何勞發歎聲。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冬去冰須泮,春來草自生。請君觀此理,天道甚分明。


    偶作


    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須知海嶽歸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北使還京作


    去年今日奉皇華,隻為朝廷不為家。殿上一杯天子泣,門前雙節國人嗟。


    龍荒冬往時時雪,兔苑春歸處處花。上下一行如骨肉,幾人身死掩風沙。


    像他“偶作”中的最後兩句,就是說自己隻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為光明磊落,那麽“狼虎叢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野獸當中,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獸吃掉。我看到這裏,覺得馮道這個人,的確有常人不及之處。盡管許多人如歐陽修等,批評他誰當皇帝來找他,他都出來。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個人有他的了不起處。在五代這八十年大亂中,他對於保存文化、保留國家的元氣,都有不可磨滅的功績。為了顧全大局,背上千秋不忠的罪名。由他的著作上看起來,他當時的觀念是:向誰去盡忠?這些家夥都是外國人,打到中國來,個個當會兒皇帝,要向他們去盡忠?那才不幹哩!我是中國人啊!所以他說“狼虎叢中也立身”,他並沒有把五代時的那些皇帝當皇帝,他對那些皇帝們視如虎狼。再看他的一生,可以說是清廉、嚴肅、淳厚,度量當然也很寬宏,能夠包涵仇人,能夠感化了仇人。所以後來我同少數幾個朋友,談到曆史哲學的時候,我說這個人的立身修養,值得注意。從另外一麵看他政治上的態度,作人的態度,並不算壞。幾十年後文化之所以保存,在我認為他有相當的功勞。不過在曆史上,他受到沒有氣節的千古罵名。所以講這一件事,可見人有許多隱情,蓋棺不能論定。說到這裏,我們要注意,今天我們是關起門來討論學問,可絕不能學馮道。老實說,後世的人要學馮道也學不到,因為沒有他的學養,也沒有他的氣節。且看他能包容敵人、感化敵人,可見他幾乎沒有發過脾氣。有些笨人,一生也沒有脾氣,但那不是修養,是他不敢發脾氣。馮道能夠在如此大風大浪中站得住,實在是值得研究的。


    這是講曆史上比較大的事。我們看社會上許多小人物,一旦死了,他這一生到底是好人,或者是壞人,我們到殯儀館中去仔細推詳看,也很難斷定。


    所以曾子特別提出來,一輩子作人都“戰戰兢兢”。“戰戰”是發抖的樣子,“兢兢”就是腳都不敢踩實的樣子。“如臨深淵”,好像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潭,偶然一不小心,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如履薄冰”,初冬剛結薄冰,或早春要解凍時,走在河麵上,要有功夫、有本事,一個疏忽,掉下去就沒命。作人一輩子,要想修養到死都沒有遺憾,如孟子所說“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實在是偉大功夫。人騙人是常事,最妙的是人還都喜歡騙自己。可是到了自己要死的時候,仍騙不過自己。要想做到對人內心沒有虧欠,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了。


    這三句話是曾子病到手腳都不能動了,然後告訴學生,人生是如此之困難,尤其是利害關頭,能不能為忠臣,能不能為孝子,就在這麽一念。如果怕自己吃虧,就掉下去了。“而今而後,吾知免夫。”他說我現在告訴你們,我手腳都失去知覺了,已經死了一半了,到這個地步,我才敢說大話,我不會再犯錯了。這就證明,學問並不在文章寫得好或知識淵博,而在作人處世的修養,孔門是最注意這一點的。


    這裏前後三節是緊密相連的。也就是曾子有病,快要死的時候,魯國的一個大夫孟敬子來問他。問什麽問題,書上沒有說明。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這個話怎麽講呢?曾子答複他說,我告訴你,鳥將死的時候,它叫的聲音一定很悲哀,(這是自然界的現象,不但是鳥,所有的動物,將死的時候,叫的聲音都很淒涼。)人類將死的時候,所講的話,多半是好話。(要注意,不是完全。像以前有些土匪,被拉去槍斃,臨死的時候,還要講狠話,“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並不是好話。)一個普通人,在快要死的時候,對人生的看法,往往比較冷靜,吩咐的話也多半是善言。


    為什麽曾子要把這兩句話說在前麵呢?這就可見曾子的教育態度。換言之就是他說,我快要死了,你平常不大聽話,我現在最後的話是很誠懇的、很嚴肅的對你說,希望你要注意。所以曾子把這兩句話說在前麵,以加重語氣。於是曾子告訴他“君子所貴乎道者三”,這個“道”是儒家的、孔門的人生之道。就是說人之學道——作學問、受教育有三個重點。曾子在這裏所講的三個重點,我們的確要注意。


    第一點“動容貌,斯遠暴慢矣。”就是人的儀態、風度,要從學問修養來慢慢改變自己,並不一定是天生的。前麵說過的“色難”就是這個道理。暴是粗暴,慢是傲慢看不起人,人的這兩種毛病,差不多是天生的。尤其是慢,人都有自我崇高的心理,講好聽一點就是自尊心,但過分了就是傲慢。傲慢的結果就會覺得什麽都是自己對。這些都是很難改過來的。經過學問修養的熏陶,粗暴傲慢的氣息,自然化為謙和、安詳的氣質。


    第二點“正顏色,斯近信矣。”顏色就是神情。前麵所說的儀態,包括了一舉手、一投足等站姿、坐姿,一切動作所表現的氣質;“正顏色”則是對人的態度。例如同樣答複別人一句話,態度上要誠懇,至少麵帶笑容,不要擺出一副冷麵孔。“正顏色,斯近信矣。”講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不容易。社會上幾乎都是討債的麵孔。要想做到一團和氣,就必須內心修養得好,慢慢改變過來。


    第三點“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所謂“出辭氣”就是談吐,善於言談。“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這是學問修養的自然流露,做到這一步,當然就“遠鄙倍”了。


    這是記載孟敬子問曾子,他問的什麽問題不知道,可是曾子答複的話我們看到了。再從下文連起來看,可知孟敬子所問的,並不是前麵曾子所講的這三個問題。從文章中我們可以猜想得到,孟敬子這位魯國的大夫,一定問他,對於處理國家大事,還有什麽秘訣?而曾子不管那些,把問題撇開了,隻教他作人做事的道理。因此下麵一句話說“籩豆之事,則有司存。”所謂“籩豆”是古代的祭器,用竹製成。在這句話裏代表了“執政”之事。古代政治上的朝圭、朝服都有不同的標記,尤其如執法施政的文物,對此更注重。像以前憲兵的臂章圖案,有人以為是獅子,其實不是獅子,是狴,古代執法的標誌。相傳古代有這種野獸,非常靈敏,能辨別好人壞人,遇見壞人一定用角去刺,對好人不刺。這些都是古代的標誌。曾子在這裏是告訴孟敬子,我隻能貢獻你作人處事的修養。至於你所問的政治司法上的事,不必來問我,自然有管理這些事的人在那裏,你可以去問他們。後來漢文帝問丞相陳平天下錢穀出入方麵的某些問題,陳平對以“有主者”;以及漢宣帝時的“丙吉問牛”都是同一道理。由此可知孟敬子所問的是籩豆一類的事,而曾子所答複他的,還是在教育他,要他注重作人,從內心基本的道德修養去做。學問好、德行高以後,不論從政或者做別的事,都能得心應手。這是一個基本問題,而不是技術問題,有關技術問題可以去問那些專家。


    學問深時意氣平


    下一節是門人們記載曾子平常所教誨的。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嚐從事於斯矣。


    這是曾子提出他同學顏回的美德:“以能問於不能”。凡是所謂天才、聰明有才具的人,容易犯一個錯誤——慢,就是很自滿,不肯向人請教。而顏回雖然高人一等,卻唯恐自己懂得不多,唯恐自己沒有看清楚,還要向不如自己的人請教一番。這也是諸葛亮之所以成功的條件,他的名言“集思廣益”,就是善於集中人家的學問思想,增加自己的知識見解。對自己非常有利益。這也就是以能問於不能的道理。


    但是有才具的人,往往不肯向人請教,尤其是不肯向不如自己的人請教。儒家標榜虞舜“好察邇言”,所以能為聖人。雖然淺近的話,但往往能給我們深遠的啟發。“以多問於寡”的多指知識淵博。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知識非常淵博。“問於寡”,就是問於知識不如自己淵博的人。這是一種解釋。


    另一種解釋是說從政的人,多半是通才,什麽都懂;而“寡”可以說是專家,他專門研究一點,而這一點並不是學問淵博的人所能夠知道的。淵博的人知其大概,不能深入;專家則對某一點有深入研究。所以淵博的人,一定要向專家請教。“有若無”,他學問非常淵博,而在待人處世上表現得很平常,好像什麽都不懂似的。“實若虛”,內涵深厚,表麵上看起來卻很空洞,普普通通。“犯而不校”,不如他的人對不起他——下麵的人對上麵的人不敬為“犯”——從來不計較、不記恨。這五點看起來很容易,但是如果以自己待人處世的經驗來體會,幾乎每一句話我們都沒有做到。曾子說,我的朋友顏回,對這五點都做到了。孔子所讚歎的顏回,他學問的火候優點,在此可見一斑了。


    臨大節而不可奪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人的學問修養做到在朋友之間,“可以托六尺之孤”,托妻寄子的,非常非常難,簡直沒有。曆史上講義氣的人很多,而托孤的人很少。政治上有名的托孤,是劉備白帝城托孤給諸葛亮。劉備的兒子劉禪,誰都知道的阿鬥。以前罵笨頭笨腦沒有出息的年輕人,就罵“阿鬥”。劉備在臨死前托孤給諸葛亮說:“君才十倍曹丕,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輔則取而代之。”這就是劉備。諸葛亮是很亮,五十支光,劉備大概一百支光,比他更亮。他這句話可把諸葛亮嚇住了,立即跪下來:“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就是說,你放心吧!我把這條命賣給你了,不管你兒子可扶不可扶,我一定幫忙到底。於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等於他自己為自己算了命,就定案了,後來也就真的做到了。這是從曆史上說大的托孤。個人的托孤,尤其現在這個社會,假使朋友死了,還能照顧朋友的家庭,尤其照顧朋友孩子的,別人會說“瘋子人與?瘋子人也。”絕不會說“君子人與?君子人也。”現在的社會風氣就這樣的。但是照中國文化的大義,可以托六尺之孤的人,就“可以寄百裏之命”。“百裏”擴而充之也代表了天下。過去,唐以後所謂百裏侯是稱縣長;春秋戰國時代的百裏,在政治製度上相當於現在的一個省。古代稱縣長為父母官,就是說對於百姓而言,有如父母般的關懷、照顧。“可以寄百裏之命”,就是可以真正成為一個好的地方首長,將地方老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都交給這種人負責保障了。這兩點都很困難。


    “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小事糊塗沒關係,麵臨大節當頭時,怎麽都變動不了才行。曆史上許多忠臣義士,臨大節而不可奪,最有名的如文天祥、陸秀夫,可以說是儒家的光榮人物。但是研究文天祥的生平,上半生風流放誕,花花公子,他做太守的時候,歌姬如林,一天到晚喝酒聽歌。可是當國家大難來臨的時候,連與太太兒女們告別的時間都沒有。尤其難得的是從容就義。所謂“慷慨捐軀易,從容就義難。”而且他從容到什麽程度呢?元朝的忽必烈,對他十分尊崇、十分重視,硬是空著宰相的位置等了他三年,隻要他一點頭,就可以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忽必烈和他談過好幾次,口口聲聲尊稱他文先生,推崇他,要請他出來,他就是不答應。這樣坐了幾年牢,最後一次和忽必烈談話時,他對忽必烈說,你這樣對我,推崇我,我非常感謝你,也可以說你是我一個知己,既然是知己,那你就要成全我。忽必烈見他在牢裏三年,始終如此,知道實在沒有辦法了,於是答應他說,好吧!那就明天吧!文天祥聽了這句話,馬上就跪下來說,謝了!謝了!


    在他三年坐牢的時候,他的一個學生,恐怕他受不了而變節,備辦了三牲祭品,並寫了一篇祭文去生祭他。文天祥照樣吃了祭品,看了那篇祭文,然後讓人轉告他的學生,要他們放心,他絕不會做對不起宋朝的事情。他的上半生,吃、喝、玩、樂,什麽都來,可是“臨大節而不可奪”。所以我們平時看到一些人好像吊兒郎當的,但是不要因此而輕視他們。我們就曾看到,平時好像很隨便,私生活不太檢點的人,臨危時,卻絕對不馬虎。所以看人要看大節。曾子說,這樣的人是君子吧?的確是真正的君子了。


    由此我們更可以看出孔孟思想所謂的學問,並不是讀死書,不是之乎者也矣焉哉的文言文,同時也不是的呢嗎呀吧的白話文。儒家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求這一節書上所提的這種人,這也就是真正儒家的學問所在。


    怎樣才算知識分子


    這幾節都是記載曾子所講的孔門學問的精華,下麵等於是兩個小結論。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我國上古文化,兩三千年前的士,有點類似現在的兵役製度,這是上古的政治製度,也是社會製度:每十個青年中,推選一人出來為公家服務的,就是士。所以士是十字下麵加一橫。被選為士的人,要受政治教育,學習法令規章。士出來做官,執行任務做公務員,就叫出仕。所以古代的士,並不是普普通通一個讀書的青年就可以叫士。士的教育都是政府主辦,一個士要想知道法律政治,須向官方學習。平民教育是由孔子開始的,不過當時沒有這個名稱。


    曾子這裏所講的士,已經不是上古時代的士,而是讀書人知識分子的通稱。所以他是說一個讀書人有讀書人的風格。“不可以不弘毅”,“弘”就是弘大,胸襟大,氣度大,眼光大。“毅”就是剛毅,有決斷,要看得準、拿得穩,對事情處理有見解。有些人有見解,但請他當主管,卻搞得一塌糊塗,因為他下不了決斷;有人很容易下決心,但眼光不遠,見解有限。所以把眼光、見解、果斷、決心加起來的“弘毅”,而且中間還要有正氣,立場公正。他說一個知識分子,要養成弘與毅是基本的條件。為什麽要養成這兩個基本條件呢?因為一個知識分子,為國家、為社會挑起了很重的責任。“任重而道遠”,這個道是領導,也是指道路。責任擔得重,前麵人生的道路、曆史的道路是遙遠的、漫長的。社會國家許多事,要去挑起來,走這曆史無窮的路。所以中國過去教育目的,在養成人的弘毅,挑起國家社會的責任。我們現在的教育,受了西方文化的影響,於是“生活就是教育”,由此一變而成“現實就是教育”了。換言之,“知識就是鈔票”,學一樣東西,先問學了以後能賺多少錢。所以我國文化中古代的教育精神,和現在是兩回事,兩者處於矛盾狀況。當然,這隻是一個過渡時期。在我看來,是要變的,要回轉過來的。不過在變、在回轉過程夾縫中的我們這一代,幾十年來實在很可憐。但是我們對未來的還是要認識清楚,將來還是要走上這條路,這是教育的基本目的。


    下麵的話是引申,一個知識分子,為什麽要對國家社會挑那麽重的責任?為什麽要為曆史、為人生走那麽遠的路?因為一個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仁”就是他的責任。什麽是仁?愛人、愛社會、愛國家、愛世界、愛天下。儒家的道統精神所在,親親、仁民、愛物,由個人的愛發展到愛別人、愛世界、乃至愛物、愛一切東西。西方文化的愛,往往流於狹義;仁則是廣義的愛。所以知識分子,以救世救人作為自己的責任,這擔子是挑得非常重的。那麽,這個責任,在人生的路途上,曆史的道路上,要挑到什麽時候?有沒有得退休呢?這是沒有退休的時候,一直到死為止。所以這個路途是非常遙遠的。當然,要挑起這樣重的擔子,走這樣遠的路,就必須要養成偉大的胸襟、恢宏的氣魄和真正的決心、果敢的決斷、深遠的眼光,以及正確的見解等形成的“弘”、“毅”兩個條件。


    上麵幾節連起來,是用曾子所講的學問修養,來說明孔門所傳學問的道理、方法與目的。下麵又是文章的另一波瀾起伏。


    文章自己的好


    說到寫文章,我曾和年輕的同學們談到,為什麽寫不好文章:一開頭麵對稿紙,已經害怕了一半,手裏拿起筆又害怕了一半。筆和稿紙齊全了,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原因是在自己心裏老想“我現在寫文章了”,那就寫不好。其實寫文章沒有什麽道理,拿到紙筆先不要當作自己寫文章,當自己放屁好了,愛放什麽盡管放,想到就寫。完稿以後,放下筆,自己再看,對與不對再作修正。就像房屋中的家具一樣,椅子放得不對,把它搬一搬,桌子的位置不好,搬一搬,幾次一搬就對頭了。各個都會寫文章,大家都說怕寫文章,或說你的文章好,我的文章不好。寫不好文章,都是自己把自己嚇壞的,沒有自信,也就是不弘毅,這也要有點傲氣,你的文章有你的味道,我的文章有我的味道,我不好有不好的味道,也是文章,不能說不是文章。一定要養成自己這種弘毅的氣派,多寫幾回就成了,有什麽難處?尤其現在寫白話文章,更好寫了。至於說要成為一個文學家,那是另外一回事。平心而論這要有天才,和藝術家一樣。不會畫畫的,哭也哭不出一張畫來。叫我畫人物,鼻子會像大蒜,眼睛會成鳳梨。但是畫家隨便一塗,就對。這是天才。


    現在我們看到這篇文章,孔門弟子的編排,要來個波瀾起伏了。上麵講了一大篇高潮,用曾子的話來說明孔門學問。接著下麵是一段平路了。老是高潮上去,像演戲,也演不下去的。下麵是引用孔子的話。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這是孔門教育,作學問的內容。第一個是興於詩,強調詩的教育之重要。興於詩的興念去聲,讀如興趣的興。所興的是人的情感,人都有情感,如果壓抑在內心,要變成病態心理,所以一定要發揮。情感最好的發揮,是透過藝術與文學,詩即其一。古代所謂的詩,就包括了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等等。古代詩與音樂是不可分的,而且詩也就是文學的藝術。所以孔子說人的基本修養,要會詩。關於這一點我常想到,從事嚴肅工作的,如政治的、經濟的,乃至於作醫生的人要注意。我常常勸一些醫生朋友學畫,一個真正的名醫,生活好可憐。我認為醫生的太太都很偉大,醫生幾乎沒有私生活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忙到晚,一天與上百病人接觸,每個人都愁眉苦臉的,一直下去,自己都要病了,尤其精神科的醫生為然。我對一位精神科的醫生開玩笑說:“你也差不多了。”有一位榮民總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說:“你這話是對的。我當年做學生學這科時,那位教我們的老師,看起來就像精神病的樣子。精神科醫生病人看多了,自然就變成精神病似的。”有人說官僚氣,我說這沒有什麽希奇,官做久了就自然是那個樣子,習慣了;醫生就是醫生氣,見到朋友說人血壓高了;商人一定市儈氣。這沒有什麽好奇怪的,這都是現代心理學上所說的職業病。某一行幹久了,看人看事的觀點,都慣於從這一角度出發。所以凡從事嚴肅工作的人都要注意,過去這種生活上的調劑就靠詩,以藝術的修養作調劑。所以過去的官做得大,文集也留得多,詩也作得多,這絕不是他故意這麽做,而是閑下來,有許多感情無法發揮,隻好寄托在這上麵。所以孔子說“興於詩”。例如王安石的詩與政治生活,幾乎成為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


    但學藝術、學文學久了的人,有一毛病,就是所謂“文人無行”。一般說來,認為真正純粹的文人,品行都不大好,吊兒郎當,恃才傲物,看不起人。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千古以來,文人相輕,文章都是自己的好,看人家的文章看不上。以前有一個笑話,說有人作詩一首吹道:“天下文章在三江,三江文章唯我鄉,我鄉文章數舍弟,舍弟跟我學文章。”說來說去,轉了一個大彎,最後還是自己文章好。所以中和藝術的修養,就要“立於禮”。我們一般人將學者文人連起來,事實上學者是學者,學術專家是學者;文人是文章寫得好,不一定是學者。有些人文章寫得好,如果和他討論某一學問思想,如談經濟學、心理學等等,他就不懂了。曾經有一次,各種專家學者和某大文豪在一起閑談,那位大文豪聽得不大耐煩,就問科學家說:“你說電腦好,電腦會不會作詩?”使在坐無人答話。當然那位科學家也不好怎麽答,我出來代他答了,我說電腦也可以作詩,不過作得好不好是另一問題。“一二三四五,東西南北中”,也未必不是詩。抗戰期間的汽車常拋錨,就有人改了古人一首詩加以描寫道:“一去二三裏,拋錨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那也是詩,一個文人,光是文章好,沒有哲學修養,不懂科學,毛病就大了。所以光“興於詩”還不行,要“立於禮”,立腳點要站在“禮”上,這個“禮”就是《禮記》的精神,包括了哲學的思想與科學的精神。“成於樂”,最後的完成在樂。古代孔子修訂的《樂經》,沒有傳下來,失傳了。《樂經》大致是發揮康樂的精神,也就是整個民生育樂的境界。


    愚民政策


    講了孔子教育的方法、目標與內容以後,下麵所說的一節,是另一個問題了。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五四運動”的時候,他們打倒孔家店,這句話也是孔子的“罪狀”之一;現在一些人批孔,可能這個“罪狀”也很大,他們認為這是孔子的專製思想,不民主。照字麵上講,“民”就是一般人,老百姓。“可使由之”,叫他做就是了。等於軍隊下命令,目標正前方,距離若幹,限幾分鍾到達。隻下命令叫他去。“不可使知之”,不可以叫他知道理由,絕對的服從。到了民國以來,“五四運動”前後,有好幾個人改這兩句話。康有為、梁啟超他們說,孔子絕對民主,古人對這兩句書,圈點句讀錯了,應該是“民可使,由之。”老百姓各個知識都高了,可以公開選擇投票,給他們政治自由。“不可使,知之。”老百姓還沒有到達水準,“知之”,教育他,訓練他,先使他知。改得好像是非常好。


    但又有人不同意,說康、梁的句讀也錯了,應該是“民可,使由之。”看看這個社會、老百姓可以民主了,給他民主。“不可,使知之。”看看老百姓還不可以民主的時候,“使知之”,要教育他。但不管他們怎樣圈點,反正都是好心幫我們孔夫子的忙,都是主張孔子是絕對民主,不要打倒孔家店,不必要亂批評。但在我個人,早年也認為他們這樣圈來圈去有道理。現在老了,有時腦子很頑固,認為不必要另外圈點,就是原來那個樣子。事實上對於一般人,有時候隻可以要他去做,無法教他知道所以這麽做的原因,這是我根據幾十年的經驗來的。到今天為止,我是這樣的看法,也許明天更聰明一點,再改變也說不定。不過到今天為止,據我所了解,有些人如果要他去做事,先把一切計劃理由告訴他,他去做起來一定很糟糕。好像帶部隊,下命令,三百公尺,限五十秒跑到,跑得到有獎,跑不到處罰。結果跑到了,獎賞他就是了,他一定非常高興。假如先告訴他理由,什麽政治學、什麽心理學、什麽學什麽學的,結果他跑到半路上研究起心理學、政治學來了,目標達不到了。據此回轉來一想,孔子的話絕對的對,並不是一般人所說的愚民政策。事實上有些人的頭腦、程度、才具,隻能夠聽命於人,當然有些人是天生的領導人才。曾有兩位同盟會的老先生告訴我,國父孫總理很會說笑話,有一次在上海,大家坐下來談天,他問大家能夠做些什麽?大家說了後,回過來問他。總理說,我想了半天,除了當領導以外,一無所能。這個話聽來蠻妙的,實際上是老實話。大家仔細一想,總理這句話絕對是對的,他就是天生的領袖人才,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相反的,有些人就是天生聽命於人的,能成為非常好的幹部。這種人如果去做領導人,下命令,一定做不好。碰到這樣的人隻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另外,我還有一個體會,天下的事業,都是渾小子闖出來的。到年紀大懂得多了,經驗豐富,別說去創業,趕公共汽車都怕被汽車碾了。懂是懂得多,可什麽都做不成。所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也是一句名言,不必去另外圈點了。


    社會動亂之源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孔子說“好勇”,動不動愛打架,衝動。以國家而言,如過去有許多軍閥好戰,那是好勇。“疾貧”,討厭貧窮,受不了貧窮的苦。這兩點就是社會動亂的根源。也可以連起來說,一個社會到了貧窮的時候,人就不要命,好勇了,是亂源。以社會的觀點來看曆史,一個時代好動亂,一定是在社會貧窮、經濟衰落的時候,這就是所謂的“饑寒起盜心”。“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社會教育沒落,道德衰微,所有的人,心中沒有愛人的心,大家自私,對失敗、失足的人沒有同情心,不能包容,這是社會的大病態,時積日久,時代就亂了。如果研究社會、政治演變的曆史,都逃不出孔子這兩句話的範圍。一個普通人,要叫他隻顧精神的修養,不受物質上貧困的影響,發揮出堅強崇高的人格,這是做不到的。可以如此要求少數人,不能要求一般的人。所以一到了整個社會貧窮,再加上教育的堤防崩潰,動輒好勇,這樣的社會,非變亂不可。到了“人而不仁”,以殺人、以消滅別人為樂,這就是社會很深的病態了。有時以政治、宗教、社會、哲學的觀點來看,好殺人的人,是一種心理變態。如研究軍事思想史時,同時也要研究許多人性。如在現代史料中,有許多人研究希特勒,他就有性心理變態,這些都是亂源。


    知人於微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上麵講了許多孔門教育的大原則。這裏提出來,孔子對於個人教育的觀點。也是銜接上文之“疾之已甚”的注解。


    已好幾次提過才、德、學三者都周全具備的人並不多。以前政治上有個大秘密,曆史上聰明的帝王,喜歡用貪而能者。即使明知其品德不大好而才高的,派出來做官,有時還睜隻眼閉隻眼,上麵不大管,但這種人真能替國家社會做好事。有的人非常廉潔,品格非常好,學問也好,可是笨得要死,不能做事。那就派到翰林院去,地位高高的,可是搞了半天,在那裏喝西北風。再舉一個例子:宋太祖趙匡胤平定天下,當了皇帝以後,有一個年輕時的同學趙普,他自己說沒有讀過多少書,後來當了宰相,自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他抽屜裏放的也是《論語》,有政治問題解決不了,就翻翻《論語》,好像現在信宗教的人查經一樣。


    宋太祖喜歡晚上穿了便衣到大臣的家中走走,因為以前與趙普的家人都認識,所以尤其喜歡到他家中。有一個冬天下大雪的晚上,趙普夫妻倆以為這樣冷的天氣,大概皇帝不會來,不料後來有人敲門,皇帝還是來了。這一下可把趙普夫婦嚇壞了,因為當時南方還沒有平定,當天下午進貢送來一批東西,他還沒有向上報,趕快跪下來接駕,奏明原因。宋太祖安慰他說沒有關係,公事明天早上再說。他仍在客廳轉來轉去。突然看見貢品中有一個大瓶子,上麵寫好送趙普的,宋太祖大感希奇,打開來看看,連趙普在內誰也沒料到裏麵都是瓜子金。趙普夫婦嚇死了,立刻又跪下來奏明實在還沒有仔細看過,並不知道是黃金。宋太祖說:“你身為一個宰相,別人不知道,以為天下事決定在你書生之手。外邦既要送你這麽一點東西,算得了什麽?你收了,照收不誤!”不論宋太祖的動機是什麽,都是了不起的。但另外一個人曹彬,原來與趙匡胤是同僚,也是好朋友,他是五代時周朝的外戚。趙匡胤常常約他去喝酒,他卻堅持不肯,始終中立不倚,守住崗位。後來趙匡胤當了皇帝,認為他人品好,和趙普一樣重用。有人在趙匡胤麵前打這人的小報告都打不進去,這就是趙匡胤識人於微的地方。


    這些故事,就是說才德俱全的人,就是國家的大臣,是社會上了不起的人物。現在孔子也是說到才與德不能相配合的問題。中國文化經過周公整理集中起來,孔子不過繼承他的道統。周公從事政治,做國家的首相,有名的“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就是他的典故。洗一次頭,三次握起頭發來;吃一餐飯,三次把飯吐出來,去接見客人,處理公事。一國的首相,內政、外交都要他辦,所有來見他的人,又從不拒絕,是如此的忙。不隻是忙,他對於下麵的人,所有的事務,如此盡心,如此好的態度,這就是周公的才能與美德。如果真具有周公的才能與美德,但驕傲看不起人,慳吝得連同情包容都不肯付出,又舍不得花錢,舍不得幫忙別人,勉勵別人,舍不得給人家一紙獎狀的話,那也免談了,他做出來的成績,一定沒有什麽可看的了。這也就是說,一個人有了才能而且很努力,還要修養弘毅的胸襟,深厚的美德,要不驕不吝。不驕傲就是謙虛,不慳吝就是同情、包容和氣魄。


    求學的目的為什麽


    下麵開始是第二篇的呼應,也就是為政之道的發揮,與學問修養達到外用的一個重點。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這是當時孔子的感歎。一般人跟他求學的目的,不是為了本身學問,而是為了職業。跟著他求學三年,所為的隻是“穀”,也就是“俸祿”。俸和祿是兩回事,前麵“子張學幹祿”中也曾講過,“俸”是薪俸,就是現在的薪水,以官位的高低,發給相當的代價;“祿”,則等於現在的實物配給,不過製度不同。如前清,一個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為什麽要苦苦急於考取功名?中秀才是第一步最起碼的功名,考中了就有祿,得到實物配給,可以維持生活。這是功名的方麵,不問官位。假使有功名再去做官,“俸”與“祿”加起來,數字就相當可觀了。孔子當時這個“穀”字就代表了功名和利祿。他說來我這裏求學的學生,目的都在找職業,假使求學三年而目的不在找職業,為學問而學問的人,實在是太難得了。孔子距現在兩千多年,可見古今中外,求學的目的,都為了待遇,講好聽一點,為了前程。


    提到教育問題,感慨很多,很多人說現在的教育成了問題。我說中國的教育,三千年來都是問題,也可以說世界上人類的教育問題,本來就存在。為什麽呢?三千年來的觀念都是重男輕女,為什麽重男輕女?男孩將來長大可以光耀門楣,光宗耀祖,因此就望子成龍。而古代望子成龍最好的出路是讀書,古人於是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我們幾千年來的傳統。當然現在不同了,這副對聯要改作:“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這是我個人觀察現代化社會的感受。過去“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因為所有職業,以做官這個職業最好。“十年窗下無人問,一旦成名天下知。”讀書可以做官,做官可以發財,一連串來的,幾千年都是這個觀念。包括我們大家在內,當年在家開始讀書,有沒有這種觀念作祟?在我個人反省,不能說沒有。如果嚴格講學問的道理,有了這種觀念的成分,就很不純潔了。到現在,因為西方文化一來,教育製度變了,教育的精神、方法都在變,變了以後如何?看了幾十年的情形,據我了解,與以前並沒有兩樣,不過換了一個名稱。“生活即教育”,教育就是為了生活,這和我們所講過去的觀念,沒有兩樣。


    所以現在大專聯考選科係,最好考上醫科,將來當醫生,不求人。因此教育的目的一直是為了生活,由生活的觀念一變,就是為了賺錢。除此以外,說是自己真正為了學問而學問,為了求真理而求學問的,實在很少。並不是每個時代絕對沒有這種人,而是太少,這種人往往能影響整個時代的,東西方都是如此。試看每個時代的動亂,他真正的原動力是思想。而改變時代思想的人,往往當時默默無聞,乃至窮死、餓死,可是後來他的思想卻影響了整個時代。例如因滿清入關而引發的民族觀念,是受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李二曲幾個人的思想所影響。一直發展下來,也就形成了現代的民族思想。在西方文化中,影響本世紀最大的馬克思,還不是窮死餓死的。當時他也沒想到自己的思想,竟會擾亂了整個世界。我們現在就可以看出思想問題的嚴重性了。像孔子也是一個例子,在生時那麽可憐,死後影響千秋萬代,沒有空間的範圍,也沒有時間的界限,這就是真正的學問。可是一個讀書人開始念書時,說是立誌為這種學問而學問的,那就太少了。孔子當年已有這個感歎,更何況現在?我們要了解思想的道理,就要從這個角度去體會、去研究。


    入山唯恐不深的隱士


    下一節孔子接著講學問的道理與個人的修養。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這個觀念要配合《禮記》的《學記》和《儒行》兩篇書來研究。《學記》就是講學問的目的是什麽,這是中國文化傳統精神。《儒行》是說一個知識分子應該怎樣訓練自己,成為自己的人格。人有很多種型態,形成各種不同的“人格”,並不要求各個一律。可是哪一種個性,適合哪一種學問,要怎樣培養自己,都有一個標準。


    現在孔子所講的這一節,也等於《禮記》中《學記》和《儒行》兩篇所講的個人問題。“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就是一個思想、一個信仰的問題。服從真理,要絕對篤信,還要好學。真理是不變的,不受時代環境的影響,不受區域環境的影響,也不受物質環境的影響。所謂“守死善道”就是守住這個信仰、這個主義,“善道”就是最好的道路,最好的思想原則。下麵說到個人有了守死善道的抱負,就“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並不是滑頭,而是保持文化的精神。危亂的時候,要有出世的修養,危險的地方不要去,因為這個地方的思想一定有問題,最好不去。動亂中的社會,不可以停留。“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這兩句話是中國人的隱士思想。說到這裏,有個值得討論的大問題。


    中國的曆史文化,素來認為儒家、道家是分途的,絕對不能合流。道家多半趨向於當隱士。說到隱士,問題就大得很。假使研究中國曆史文化,就會感覺到一件事很古怪:學問越高,道德越高的人,多半是退隱了,不願出名,乃至於最後隱姓埋名,連自己的真姓名都不要了。我們都知道張良的老師是黃石公,而黃石公隻是一個代號,究竟是誰?沒有人知道。因為他連姓名都不要了,對名利更看得毫無道理。可是這一類隱士思想,在中國古代,自上古以來,一直存在。這是道家走的路子。孔孟以後的儒家,則絕對反對隱士思想,而講究用世之道,所謂學以致用。學問那麽好,對社會國家要有貢獻,認為退下來做隱士是不對的,這是後世的儒家思想。而後世儒家這種思想的依據,多半是提出孔孟的思想來反對隱士。事實上最能影響曆代政治的,是隱士的思想。如果以西洋文化的政治思想來說,中國的隱士思想有點像所謂“不同意”的主張,但並不是“不合作”,“不合作”又是另外一個觀念。西方文化現在還保留這一思想形態,如民主社會的投票,不投同意票,也沒有投反對票,可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先保持自己的立場,這還隻是勉強的比喻,可是中國曆代政治受隱士思想影響非常巨大。


    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漢高祖時代的商山四皓。所謂皓是頭發都白了的老頭子。從秦始皇時候就當隱士不出來的四個老頭子,學問很好,名氣很大,道德很高,可是不出來。到了漢高祖的時候,年紀很大,須發都白了,被尊為四老。漢高祖當了皇帝,請他們出來,他們認為漢高祖不會禮賢下士。因為漢高祖好謾罵,喜歡開口說粗話,他還沒有得天下以前,對跟著他的那些知識分子,看見他們就討厭,把人家的博士帽子拿來當便器。陸賈勸他要尊重讀書人,他說:“乃翁天下馬上得之。”照現代的白話:“老子的天下是打來的,你們囉嗦什麽?”後來天下太平了,知識分子出來替他擺布了一下,他才尊重讀書人。這也是陸賈告訴他:“乃翁天下馬上得之,不可馬上治之”的善意結果。漢高祖是絕頂聰明的,他問該怎麽辦?告訴他要建立製度等。製度建立以後,第一次上朝,他坐在上麵當皇帝,這個味道很好,這時才認為讀書人有道理。於是禮請商山四皓出山,他們不答應。後來他要立太子傳位時,宮廷中發生了一個大問題,漢高祖幾乎要把呂後所生的孝惠帝——當時的太子——廢掉,改立他所喜歡的戚姬所生的兒子——如意為太子。


    呂後問計於張良。張良就告訴呂後,隻要孝惠帝——當時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請來,漢高祖就不敢廢太子了。呂後果然教孝惠帝以卑辭厚禮把商山四皓請來為上賓。漢高祖見到這情形,就告訴戚姬,太子黨羽已成,連自己請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請來了,改立如意為太子的事免談了。這就看到政體問題、社會的思想問題,為什麽學說思想對政治發生如此的影響,同時也說明了隱士的重要。


    隱士們後來到魏晉被稱為高士。有一本書名《高士傳》。高士即高尚之士,學問很好,才幹也高,也許出來可為治國的大才,可是一輩子絕不出來做事。當然,不出來也有好處,否則出來萬一做不好,這一輩子英名也沒有了。越不出來越高,有人一輩子做“高士”。到了宋朝則稱“處士”。當然,有的處士是怕考試考不取,故意當處士不做官,不要功名富貴,因此名氣越來越大。有時候皇帝特別起用,不經考試還可以做做官。當然真的處士還是有,宋代有這樣一位處士名叫楊璞,宋真宗請他,他不出來,後來硬是下命令給地方官,用各種方法,軟硬兼施逼他出來了。到了京師,真宗對他很客氣。問他說,先生一路來,一定有很多人送行,其中有好的詩吧!他說隻有我的老伴送了我一首詩。真宗說,夫人的詩一定很好。於是要他念出那首詩:“更勿落魄耽杯酒,切莫猖狂愛作詩。今日捉將宮裏去,這回斷送老頭皮。”真宗聽了哈哈大笑,留他在京裏玩了幾天,就送他回去。他和同時的種放一樣,都是真正的處士,硬不想出來。


    另外像唐朝武則天時的盧藏用,因終南山地近京師,倡言隱居,結果被征召入朝為官,這又是處士的另一種手段了。所以後來成語所說的“終南捷徑”就是指這麽回事。陸放翁曾有一首是批評也是稱揚隱士的詩:“誌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負初心。不須更說嚴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


    後世儒家認為這些“不同意”主義的隱士、高士、處士們,很可惡,不應該。而認為有學問的人們應該對社會國家有所貢獻,為什麽一輩子作學問不肯出來?他們就說孔子是罵隱士的。在後麵的《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碰到好幾個當時的隱士,都挨了罵。那麽孔子挨了罵後怎麽講呢?下論中就講了很多。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後世的儒家就引用這句話,解釋為孔子不同意這些人,罵他們是鳥獸。這個話解釋錯了。實際上孔子的思想,對隱士非常崇敬。所不同的是孔子的聖人胸懷,對於社會國家,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然知道挽救不了,可是他硬要挽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為聖,就在這裏。明知道這個人救不起來,我盡我的心力去救他,救得了多少算多少,這是孔子之聖。隱士們的道家思想,則救不起來就不救。這是中國思想的兩大主流。道家對時代思想的潮流,視之如山洪的暴發,擋是擋不住的,一定要去擋就是傻子,必定被衝走。如要挽救的話,就估計山洪的力量到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衰微下去,先到那衰微處的下遊,稍稍一引導,就引進了河川渠圳。儒家的思想則不然,對於時代的趨勢,也視如山洪暴發,擋是擋不住,但是要跟著這股山洪旁邊跑,在沿途看到洪流中的人,救一個算一個,一直到某一有利的形勢,將洪水導入河川渠圳。這兩種思想都對。孔子認為道家走隱士路線,站到下遊去等待也沒錯。所以他講“鳥獸不可與同群”,這句話仔細一研究,孔子是讚成的,並不是反對。鳥類是高飛的,要高飛的就高飛去吧!野獸是生活在山林裏的,自然就在山林過他們的生活。而我是人,既不能高飛,也不想入山林,我就做點人世間的事情吧!


    秀才未必知天下事


    說了半天,就是解釋“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可見孔子還是讚成隱士思想。他說如果真有救人救世的本事,而當前的機會不屬於我的,你也沒辦法去救,那麽先要保護自己,充實自己。所以“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但在下麵“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是進一步告訴我們,如果社會漸漸上了軌道,有才能的應該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倘仍無法貢獻,還處在貧賤中,那就是身為知識分子讀書人的恥辱。如果在一個動亂,不上軌道的社會中,安享富貴,或是用各種手段,各種方法,不正當的途徑取來的,這也是不對的,可恥的。


    跟著這幾句,便又說出真當“隱士”的客觀態度。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這句話問題又來了。


    一個知識分子,如果不是身居官職,最好不要隨便談論批評政事。真當隱士的更須要有如此的胸襟。這幾句話,我們要常注意。現在順便告訴大家一些有趣的經驗。我不是學者文人,但常與學者文人接觸。學者文人最喜歡談政治,而且他們對現實的政治,幾乎沒有滿意過的,尤其學自然科學的學者,更喜歡談政治。我的結論是越外行的越喜歡談內行話。不知大家的經驗如何?


    據我所知,文人更喜歡談戰爭,開口就是應該打。他們可不知道打仗的難處,自己又沒有打過仗,也不知道怎麽打。等於有人在街上看到別人打架,自己在旁邊吆喝著大聲喊打,可是叫他自己來,隻要一揚拳頭,他就先跑了。這就是曆代文人的談戰爭。知識分子喜歡談軍事、談政治,大多數絕對外行。所以我常引用孔子這句話對他們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們答道:“這有什麽難?”我說:“你我知不知道基辛格此時此刻看的什麽公文?說的什麽話?你我所知道的情報、資料,都是從報上看來的,並不是第一手資料,可靠性大有問題。就算是可靠的,在報紙上發表出來的,還是有限,不知道還有多少不能發表的,而且和此刻的現況,又相隔很遙遠了。像這樣如何可以去談政治?而且政治絕對要靠經驗,不是光憑理論的。你說某某不行,你自己來試試看,毫無經驗的話,不到三個月就完了。”所以孔子說的這句話非常有道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在那個位置上,不能真知道它的內容。以很具體的事實來說,榮民總醫院某手術室,此時在為某一病人的某一病開刀,你我能知道嗎?即使自己親人進手術室接受治療,而我們被關在門外,他在裏麵危險到什麽程度,我們不知道,隻隔薄薄的一扇門就不知道。所以“謀其政”不是想象中的簡單,要在那個位置上才能執其政、謀其政。


    很不幸的,孔子的這句話常常被人用來做滑頭話,作推托詞。甚至,有些人看見別人用這句話作擋箭牌,都誤認為是跟孔子學滑頭。所以打倒孔家店的人,也把這句話列為“罪狀”之一,把罪過弄到孔子身上了。事實上這句話是告訴我們,學以致用,真正的學問,要和作人做事配合。他也是告誡學生們,對一件事,有一點還不了解,還無法判斷時,不要隨便下斷語,不要隨便批評,因為真正了解內情,太不容易了。


    文化複興運動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這是講到文化的重整,等於我們現在講文化的複興。孔子周遊列國以後,回到魯國,開始整理文化。因為時代的盛衰演變中,文化永遠是走在最前麵,周代王朝的衰亂已經很嚴重了,所以孔子急於從事文化的複興來力挽狂瀾。他先從禮樂入手,《詩經》也可以說是樂的一種。《關雎》為詩經的第一篇,“關雎之亂”的“亂”字,古代和現代的意義有所不同,千萬注意。古代這個“亂”字含有“亂”的反麵意義在內,就是“治”的意思——秦漢以上的書,會這樣用,唐以後大多都不會這樣用。比如“毒”字,在秦漢以前,有治療、痊愈的意思,譬如有人砍了我們一刀,是傷害;而我們手上或腳上生了瘡,醫生鋸下我們一條手臂或一條腿,就不算傷害,反要感謝他的治療,就是這個道理。因為古代文字少的時候,就有許多字義是借用的。


    “師摯之始”,師摯是當時管理魯國文化的大樂師——不是樂隊的大樂師,勉強說,相當於文化局長,但不隻是一個做官的,他本身是個專才。孔子這裏說,魯國文化經過整理,新舊文化交流以後,非常悠美。可是跟著而來的,下麵孔子又講到文化思想,又提出他的感歎了。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願,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孔子感歎當時的社會,一般人的思想與個人的修養,犯了三個大毛病。這三個大毛病,不止是孔子當時的社會如此,在我們看來,每個時代,每個社會都有,尤其現在看來,格外同意孔子的這三句話。許多人“狂而不直”,“狂”本來不是壞事,孔子也欣賞狂狷之士,雖然還不夠標準,但是不可能要求每一個人都成為君子,都成為聖人。因此退而求其次,至少是狂、是狷,還有可取之處。“狂”就是豪邁慷慨,心地坦然,交朋友,不對就是不對,說了他,他並不恨你,這類的典型為狂。“狷”,毫不苟取,不義之財一點都不要,不合理的事情絕不做,很保守,個性獨立而很有道德修養為狷。孔子認為假使沒有君子之人,那麽狂與狷這兩種也不錯。


    有一個朋友,在大陸曾當過省府委員、廳長一類的職務,他狷介得使人有點怕他。就如我和他坐公共汽車,我替他付了一張公車票,他一定要想辦法下一次替我付回一張。這種人非常可愛,一毫不苟取,一毫不苟與。還有一個朋友,抗戰時在某單位工作的廖先生,學問好,道德也好,我非常敬重他。一九四九、五○年,我到了台北,有一次和他約會,他坐汽車到衡陽街和我見了麵以後,就下車,和我坐一輛三輪車走。照他的習慣是走路的,坐三輪車還是依我的習慣。所以換車,是因為他到衡陽街是公事,和我見麵後的活動是私事,就把公家的汽車放回去。他這種不苟取不苟與的精神,我非常佩服。勝利以後,他奉命到上海接觸金融界,很多金融界的巨頭都在座,而他穿一套舊中山裝,像個鄉巴佬一樣到場,人家都不認識他。他晚年信佛,住在觀音山的戴公祠。廖先生臨死的時候,好像預先知道,早幾天就約一些好朋友當天去吃飯。飯後洗好澡,穿好衣服,邀朋友們一起和他念佛。念著念著他不念了,不動了,就這樣去了。這是很妙的。這位朋友,的確做到了狷介,做官幾十年,就如此清白。像廖先生臨死時的從容自在,真可算“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一點沒有牽掛,很坦然,而且早一個星期就知道。所以道德修養與生死來去,都有關係。“狂而不直”,有許多人狂,豪邁得很。但是假狂的人很多,內心不正直,歪曲心腸,這是一個大毛病。


    “侗而不願”,看起來笨笨的,好像是很厚道的樣子,但一個人貌似忠厚,而心裏鬼主意蠻多,並不是真正的厚道。“倥倥而不信”,有許多人自己是空空洞洞的,卻不相信人家,也不相信自己,隻是空空洞洞,莫名其妙的作一輩子人。“吾不知之矣”,孔子說有這三種人,我不知道這個社會將變成什麽樣子。這三句話,也就是孔子當時看時代在變亂中,多半是這一類的人:狂而不能直,老實相而內心並不厚道;再加上非常淺薄,淺薄到沒有內容,還不相信別人,也不相信自己,又不好好求學。因此孔子很感歎。事實上一個亂離的社會,這都是必然的現象。我們今天處於這個時代,看到一些人物,也有孔子同樣的感歎:“吾不知之矣!”這句話很幽默,意思是說實在不知道這部曆史將變成什麽樣子。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這是以正麵言論結束上麵的話。孔子說真正為學問而學問,永遠覺得自己還不充實,還要改進。這句話後來演變成曾國藩他們經常引用的:“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學問有個很簡單的原則,停留下來,就是在時代潮流中退下去了。所以不是進步,就是退步,沒有停留在中間的。這個觀念就是從孔子這句話來的。“學如不及”,求學問要隨時感覺到不充實。以這樣努力的精神,還怕原有的學問修養會退失。如果沒有這樣的心情,懂了一點就心滿意足,結果就是退步。大家要特別注意。尤其中年以上的朋友,對這句話更須要反省。有時我們看到許多中年以上的朋友,學問事業成就了,往往自認為什麽都對了。事實上如不再加努力,就要落伍被淘汰了。思想也好,學識也好,一切都要被時代所淘汰。假如有所成就,而始終好學不倦,這才叫學問,才不會被淘汰。我看到幾位中年朋友,的確是值得佩服。家裏藏書非常多。他們的年齡,都快到六十歲了,每天公事非常忙,夜間讀書每每到兩三點鍾才睡。因此他們的學識、能力,不斷在進步。所以這一點習慣一定要養成。依我個人的經驗來說,讀書的習慣養成了,要無書不讀,甚至壞的一麵也要懂,懂了不跟他走,那才是真本事。


    三代之治


    孔子說了孔門學問中個人的修養,和作人做事的大原則以後,接著是評論中國曆史哲學的一個標準。儒家在曆史上特別推崇堯、舜、禹三代。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巍巍乎”三個字,大家都知道是崇高、偉大的意思,用白話可以寫到幾十個字的句子,古人三個字就形容出來了,甚而可以隻用一個“巍”字,就表達出來了。這不去管他。孔子說堯傳位給舜、舜傳位給禹,這三代是著名的“公天下”。這種帝王位置的傳替叫做“禪讓”,禹以後變成“家天下”,但並不是禹的本意,因為禹所傳的人,沒有找對,後來才又找到禹的兒子繼承下來,這才變成家天下。大家要研究“公天下”的道理,千萬要注意前麵提到的《伯夷列傳》。這篇書很難讀的,這篇書懂了,對於中國的曆史哲學大概也就懂了。這樣才能了解司馬遷對於曆史哲學和人生哲學的觀點。


    說到司馬遷的文章,也可以說有一點壞道。何謂“壞道”?世界上罵人文章寫得最好的,是司馬遷;批評文章寫得最好的,也是司馬遷。好在字麵上看不出來在罵人,也看不出來在批評人。他寫了《史記》以後,在一封給朋友的回信《報任少卿書》中,就說寫了這部《史記》“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我們幼年讀書,隻知道司馬遷的文章寫得很美。把整篇文章一讀,覺得司馬遷牢騷大了,都在罵人,牛也吹大了。他說周公匯集了中國文化,到孔子是五百年。孔子整理、發揮了中國文化以後,到他司馬遷時,中間又是五百年。於是由他來寫《史記》。他的意思就是說,這一千多年以來,除了周公、孔子和他司馬遷以外,其他的人都沒有思想。他認為自己寫了《史記》,沒有人看得懂,隻好“藏之名山”,等到將來有人看得懂的時候,再“傳之其人”。


    他在《伯夷列傳》中,對於“公天下”的曆史哲學道理,在第一節中就說得很有條理。他的意思說,不要以為古代“公天下”的“禪讓”是那麽簡單的。他說堯年紀大了,要找一個繼承人,找到了舜。舜是一個大孝子,堯才把他找來,並沒有立即讓舜當皇帝,要他從基層工作做起,各方麵的事情都做,給他經曆,訓練他,一直經曆了幾十年,然後才把國家政權交給他。所以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上說“傳天下若斯之難也!”這句話表麵上看,隻是普通的感慨,毫不相幹的字眼。但透過這些字眼,才會知道思想的背景。他就是告訴我們,一個替國家做事的人,要有豐富的行政經驗,加上道德才能,經過考察又考察,認為可以傳位才把帝位交給他。這表示傳天下並不簡單,而是非常困難的。舜找禹更慎重了,當時禹的父親鯀負責治水,沒有辦好,犯罪被殺掉了。舜再用他的兒子禹來治水,大禹治水是曆史上有名的故事,胼手胝足,自己下去做工,九年在外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九年中在外工作,三次經過自己家門口,都沒有時間回去,(也有人唱反調,寫反麵文章,說這是故意假裝給人看,目的想當皇帝。事實上也可以說作此批評的,沒有行政經驗,一個真有責任心的人,實在會忙得沒有時間回家。)然後也是做了幾十年,舜才把帝位交給禹。這是《伯夷列傳》講到曆史哲學,然後講到人生,敘述伯夷、叔齊放著皇帝不當,當隱士去,兩個人逃了。為什麽從堯舜禹三代的禪讓,說到伯夷叔齊的不當皇帝?為什麽有人皇帝不當,有人想當皇帝當不到?他沒有點明,這篇文章很難懂吧!這就是人生觀點,等於所謂“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漏夜趕科場。”所以這篇《伯夷列傳》,上麵是說傳位之難,下麵則說有人可當皇帝還推掉不想當,可是他沒有說明,要讀者自己去體會。現在我們不講這篇文章,到此打住。


    司馬遷是非常推崇孔子的。在孔子的觀念中,堯舜禹三代,統治天下,為全國的皇帝,“而不與焉”。心裏沒有覺得當皇帝可貴,而看得很平淡,真正做到隻是服務,並不覺得權勢可貴,因此這是真正的偉大,真正的崇高。


    他接下來便說到帝堯。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堯以前的曆史,因為沒有文獻,沒有資料的記載。所以孔子講曆史,姑且把他切斷,從堯開始。我們現在研究曆史,堯以前為遠古史,隻好從甲骨文及古物的發掘來研究。孔子敘述曆史,自堯開始。他說偉大的堯,他的道德成就有如天一樣崇高偉大,天的偉大不是說天的空間大,這個天不是物理世界的天,上古“天”字是一個抽象的代名詞。天的偉大在於天生萬物於人,而自己既不表功,也不要求回報,更沒有要求大家感謝,自然的,生就生了。道家的思想,教我們人類的胸襟,要效法天地,隻有付出,沒有收回。儒家也有這種思想,所以說堯與天一樣偉大。


    講到這裏,又涉及人生哲學及思想背景的問題了。中國儒道兩家,都曉得天的偉大,教我們效法天地,這是正麵的看法。但有人從反麵看,最著名的是張獻忠的七殺碑:“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一連七個殺字。這也是他的人生哲學,我們可稱它為張獻忠的哲學。有些人的哲學思想很難解說,張獻忠的哲學,從反麵來看也有他的道理,但研究以後,最後正麵的道理還是會顯示出來,這是說到“天”字的引申。


    孔子說天的偉大,唯有堯效法。古文中的“則”字,觀念上就是法則,單用這個字作動詞,解釋起來就是效法的意思。孔子說堯的政治胸襟、政治氣度,是效法天一樣的偉大,隻有付出,布施於大眾,不期望收回一點。“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像海水一樣波瀾壯闊,浩瀚無邊。他的偉大是無法以言辭形容的。“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孔子說堯最偉大的成就,最偉大的光輝,是替中華民族開啟了文化的傳統。這一節是孔子評論上古曆史哲學的觀念,非常推崇這三代。


    民主乎?專製乎?


    從這一點研究孔子思想,以現代觀念來說,孔子非常主張民主。為什麽呢?我們知道《中庸》是他的孫子子思著的,《大學》是曾子著的。孔子的學問傳給曾子,曾子著《大學》,我已經說過。現在再次提醒大家注意,許多人以為《大學》、《中庸》就是孔子思想。在學術的立場,嚴格地說,這觀念是不對的。隻能說《大學》、《中庸》是承襲孔子的傳統思想。


    子思的《中庸》與《大學》的觀念有差別,《大學》的觀念與《論語》中的孔子思想又有差別,這是要注意的。


    為什麽談到《中庸》?《中庸》是孔子的孫子子思著的。子思是跟著曾子學的,曾子是跟孔子學的,前後三代。子思在《中庸》裏說到孔子文化思想的根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推崇的是堯舜,所以我們現在研究孔子,可以從他的孫子子思來取得旁征。近代有些人批評孔子是為後世帝王幫腔的,這是不對的,其實孔子處處在推崇堯舜的“公天下”。而“公天下”以現在的觀念而言,絕對是民主的,但是這個話也有問題。有些美國學者來討論中國文化,我常常告訴他們要注意,一個政治學、一個軍事學都是無法作結論的。古今中外的政治無論帝王政治、民主政治、專製政治、各種各樣的政治,都被人類在這個世界上玩過。究竟是哪一個政治體製好?哪一個政治體製絕對的對?誰敢下這個結論?當然有人下,那就是書生——書呆子。在理論上亂下結論可以,在事實上無法下結論。我說,你們現代西方文化的民主,都以美國式民主作代表,與法國式、德國式的又不同。依我的看法,你們現在美國式的民主,是真正的專製,是資本家在專製,是假民主,真專製。但如果真懂了中國過去的帝王製度——先不必談秦漢以前,就說秦漢以後的帝王,真正好的皇帝是很難當的,如唐太宗、宋太祖這些好的皇帝真難當,常常在禦前開會時,遇到一些公正的宰相,把皇帝的命令擋回去,或是“留中不發”,還有些大臣“麵折廷諍”,當麵跟皇帝頂起來,因為他希望自己對曆史有交代。我們在曆史記載上常常看到這樣的大臣或禦史,明日準備上朝廷諍,先一夜在家裏安排好後事,棺材都買好,告訴家人屆時如不回來,就去收屍,寧可犧牲生命,也要對曆史負責。皇帝碰到這樣的大臣,也隻好依他們的意見。所以我說真正研究中國過去的專製政治,是假專製,真民主。


    這裏孔子更表達出這個道理來了。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這是孔子就曆史哲學,對人事的評論,這中間我們要特別注意。


    前幾段提到孔子對於三代的推崇、讚歎。這裏提出來,舜為什麽為中國文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因為他有優秀的幹部。領袖固然重要,幹部更重要。換言之,幹部難得,領袖也難當。舜當時平定天下,留萬古美名,靠他有禹、稷、契、皋陶、伯益五個好幹部,天下就大治了。我們要特別注意,僅僅五個人就可以把天下治好。我們研究曆史,可以發現無論古今中外,任何一代,真正平定天下的,不過是幾個人而已。漢高祖靠手裏的三傑,張良、蕭何、陳平而已。韓信還隻是戰將,不算在內。當然漢高祖也能幹,很懂得采納意見。漢光武中興所謂雲台二十八將,還不是中心人物,真正中心人物也不過幾個人。外國曆史,意大利複興三傑,也隻三個人。每一個時代的治亂,最高思想的決策,幾個人而已。豈止是國家大事,據我個人的經驗所見,所體會的,不說大的,說小的,大公司的老板,我認識的也蠻多,曾看到他窮的時候,也看到他現在的發達,如舊小說上所說的“眼看他起高樓”的,也不過兩三個人替他動腦筋,鬼搞鬼搞就搞起來了,不到十幾年,擁有千萬財產的都有;個人事業也是如此。所以人生難得是知己。個人事業也好,國家大事也好,連一兩個知己好友都沒有,就免談了。如果兩夫婦意見還不和的更困難了。所以孔子這個話是有深意的。《易經》上說:“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兩個人誌同道合,心性完全一致,真正的同誌,這股精神力量可以無堅不摧。周武王也說,他起來革命,打垮了紂王,平定天下,當時真正的好幹部隻有十個人,而這十個人當中,一個是好太太,男的隻有九個。孔子說“才難”,真是人才難得。


    這裏孔子對學生說,你們注意啊!人才是這樣難得,從曆史上舜與武王的事例看,可不就是嗎?“唐虞之際”,堯舜禹三代以下一直到周朝,這千把年的曆史,“於斯為盛”,到周朝開國的時候,是人才鼎盛的時期,也隻有八九個人而已。周朝連續八百年的治權,文化優秀,一切文化建設鼎盛。但是也隻有十個人把這個文化的根基打下來,而這十個人當中,還有一個女人,男人隻有九人。但在周武王的前期,整個的天下,三分有其二,占了一半以上,還不輕易談革命,仍然執諸侯之禮,這是真正的政治道德。


    這個曆史哲學,孔子講的是“才難”。我們知道清代乾隆以後,嘉慶年間有個怪人龔定庵。今天我們講中國思想,近一百多年來,受他的影響很大,康有為、梁啟超等等,都受了他的影響。他才氣非常高,文章也非常好,而且那個時候他留意了國防。外蒙古、滿洲邊疆,他都去了,而且他認為中國問題的發生,都是邊疆問題。事實上邊疆有漏洞,西北陸上有俄國,東麵隔海有日本,將來一定出大問題。他也狂得很,作了一篇文章,也講“才難”。當時他說天下將要大亂,因為沒有人才,他在文章中罵得很厲害,他說“朝無才相、巷無才偷、澤無才盜。”連有才的小人都沒有了,所以他感歎這個時代人才完了,過不了多少年,天下要大亂了,果然不出半個世紀,洪秀全出來造反,緊接著,內憂外患接連而來,被他說中了。這就是說興衰治亂之機,社會安寧的重心在人才。


    不過龔定庵是怪人,不足以提倡。他怪,出個兒子更怪,他兒子後來別號叫龔半倫,在五倫裏不認父親。他更狂,讀父親的文章時,把他父親龔定庵的神主牌放在一邊,手裏拿一支棒子,讀到他認為不對的地方,就敲打一下神主牌,斥道:“你又錯了!”這就是龔半倫,人倫逆子中的怪物。


    前麵一節我們提過,孔子的文化思想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所謂祖述的祖,就是自古相承的一貫傳統,孔子是承繼堯、舜、禹這個一貫的思想。憲章的內涵包括禮法、政治製度、社會禮儀、文化精神等等。中國文化中的這些憲章精神都由文王、武王時代確立了牢固的基礎。老實說,我們現在留下來的中國文化的真精神,都是周代文化的精神,也就是孔子所弘揚的儒家思想。前麵從堯、舜而講到周代,現在最後的結論講到禹。


    大禹和墨子


    子曰:禹,吾無閒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閒然矣!


    我們研究孔子全部思想,他一直是推崇大禹的。這裏“無閒”的“閒”,就是現代文字的“間”字。“無閒”就是沒有辦法可以挑剔,挑不出禹的缺點,“菲”是薄的意思,就是說禹自己的生活,非常清苦,自奉甚儉。關於“致孝乎鬼神”這一點,牽涉到中國文化裏的一個大問題。這裏的鬼神不是我們後世所講的鬼神。夏禹以後,中國文化裏的宗教氣氛非常濃厚,孔子、孟子也不例外。春秋戰國時候,諸子百家中,墨子對文化思想影響很大。他不但“尚賢”、“尚同”且“尚鬼”、“尚天”。


    說到這裏,必須引申說明一下墨子的思想,因為他和這一節大禹的文化有連帶關係。墨子在孔子之後,他的思想對當時的影響非常大。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固然受了孔、孟思想很大的薰陶,但在無形中影響最大的,還有墨子的思想。因為墨子的思想,經過演變,後來和中國的俠義精神合流,又另開一個局麵。就以我們中國文字中的仁義兩字來說,仁字在外文中有同義字。而俠義的義字,從墨子開始,特別強調,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精神,在外文中,還沒有同義的字。為了朋友,守信重諾,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付出。曾子所謂的“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裏之命”的思想,就與墨子思想相同。我們中國文化精神,受墨子這種思想的影響很大,普及於社會各階層。這是一個專題,在此隻是提起大家注意而已。想研究中國思想史,更要特別注意墨子的思想。他思想中的“尚賢”,就是講賢人政治。“尚同”與“兼愛”,就是提倡和平、博愛的精神。墨子一生就這樣實行他的主義,“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地專門為別人效勞,乃至國際間的紛爭,由他出來,也就可以調停了。說句笑話,現代的基辛格還沒有資格跟他提皮包呢!曆史上記載,宋楚相爭,他一個人去調解,勸兩個國家不要打杖。楚國見他來了,知道辯不過他,於是請第一流的工程師,好比現在的原子專家——公輸班和他談判。墨子問他,你認為可以征服宋國,有什麽憑恃呢?公輸班搬出最新式的武器,墨子一一封死他,告訴公輸班,你所有的武器,我都有製服的方法,你如打別人,我就攻擊你。最後公輸班說,武器上我都不及你,但我最後一樣武器,你就沒有辦法。墨子說,我知道你現在想把我殺死,但是我告訴你,這沒有用。因為我的全部學問,在我的弟子中,已有很多人都會了,你殺了我一個墨子,還有千千萬萬墨子出來,最後你還是要失敗的。因此這場國際戰爭沒有打起來。墨子是不是這樣做呢?是這樣做的。他的弟子門人,在戰國時代,無形中形成一股力量,在很多國家裏,都有墨子的學生,他們的中堅領導分子稱為“钜子”。所以中國特殊社會的組織,在那個時代就已經有了。


    有一個當時在秦國的“钜子”,也就是墨家這個組織在秦國分支機構的負責人,在社會上很有聲望和地位,他隻有一個獨子,犯了罪,依法一定要判死。但秦王一問,知道是位聞人的獨生子,所以下令特赦。這位钜子就去看秦王,他除了致謝以外,表示國法可以特赦,但是“墨家”的家法不能容。後來這“钜子”還是把自己的獨子處死,對秦王作國法的交代。可見墨子當時組織自己的學生是如此嚴密,而且為了社會上的公正,國法能赦,而墨家的家法卻不能容,真正做到了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由這段曆史,就可見墨子的思想、組織、做法對後世影響的巨大。


    《墨子》這本書是比較難讀的,他的理論,非但“尚天”,崇拜天,而且也尚鬼。這個“鬼”字,我們也曾就文字的構造上解說過,中國人所說的鬼,究竟是什麽東西,很難界說。所以畫家最好畫的對象是鬼,誰也沒有見過。所以怎麽畫都對,越難看就越對。殷商時尚鬼,宗教氣氛最濃厚。如研究中國信奉什麽宗教,沒有一定,樣樣都信。尤其現在還新興了“五教同源”,如紅卐字會等類團體,把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穌、穆罕默德五位教主,都請在上麵排排坐。中華民族是喜歡平等的,認為每個教主都好,所以五位一起供奉。殷商的時候就“尚鬼”——重視鬼神。墨子是宋人的後裔,宋就是殷商的後裔,所以墨子的思想,繼承了宋國的傳統。孔子本來也是宋的後代,但孔子的祖先一直住在魯國,而魯是周人文化的後裔。我們要注意,春秋戰國時代,各國的文字沒有統一,交通沒有統一,各地方的思想不同,有如現在的世界形態,美國與法國,各有不同的文化。墨子的思想又尚天、又尚鬼。前些時,一位學生要以墨子思想作論文,他說墨子思想非常崇敬天,與天主教的教義有相同地方,但是我告訴他要注意,墨子思想也尚鬼,而天主教、基督教就不同了。翻開《墨子》來看,他把鬼的權力說得很大,也就是過去中國民族思想的共同信仰。人如做了壞事,鬼都來找的。好的鬼則可以保護人。所以我們講了幾千年中國文化,民間所流傳鬼會找壞人的觀念,並非孔子思想,乃是墨子思想的傳承。墨子這套思想的源流,是遠溯自夏禹的文化,我們真正研究起上古史的中國文化來,便很費事了。


    中國近代六七十年文化思想是最亂的時代。民國初年到五四運動期間,用西方人的方法來研究中國文化,再加上日本人的觀念,把我們老祖宗的文化,貶得一塌糊塗,說什麽堯是香爐、舜是燭台、禹是大爬蟲,這是日本人誣蔑我們文化的鬼話。但過去我們有許多學者,居然相信這套鬼話,搬回來罵自己的文化,直到現在還在流傳,我們現代的學術界就這樣可憐!所以嚴格研究起來,中國曆史還有許多資料,為外國人所不承認。外國人不承認有他的道理,如果他把中國文化推崇得太高了,又把他自己的民族文化擺到什麽地方呢?可是我們中國的學者和留學生,跟著外國人拋棄自己的民族文化,乃至接受西方的觀念,也接受了某些偏激思想,這是非常令人悲痛的事情。也就是先把自己的文化思想破壞了,才會走上這條路。仔細研究起來,這種現代文化的演變,是構成一個專論的重要課題,可以寫成一本大書。


    我們現在說到禹,以我們中國文化自己的講法,在道家的觀念裏就多了。道家說禹的本事大得很,當時他畫符念咒,役使鬼神,把黃河長江水利治好,把土地開發出來。究竟事實如何,便不得而知。這方麵的傳說太過虛玄,太過神話了,所以一般人難以相信。不過我們現在不管這兩方麵——禹是爬蟲或是能役使鬼神的神人,有一點要認識:中華民族奠定了農業社會的基礎,發展成就了後來幾千年以農立國的民族精神,是禹開始的。所以盡管是推崇堯舜,在堯舜時代,政治好到什麽樣子,我們暫不去管他。但那時的地理環境,還在洪水時代,沒有多少人口,這麽大的國家泛濫了洪水,隻是一些高山露出了山峰。到了禹治水以後,農業基礎奠定了,文化才開始成長。所以孔子對禹是“吾無閒然矣”,沒有一點辦法可以挑他的毛病。可見孔子對他的推崇是多麽的偉大。他說禹自奉這樣節儉,又非常崇敬鬼神。當然由孔子這句話,可知禹王當時對於神秘的學問是如何的重視。“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我們知道大禹治水時候,沒有穿上禮服,完全和普通人一樣,穿得破破爛爛,一年到頭都在外麵跑。但是他對政治的製度,國家的禮服,製定得美侖美奐。換句話說,我們的祖先,由穴居巢處,發明了衣服以後,還沒有規定什麽格式,到了禹王才製定格式。“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曆史上記載,禹雖為皇帝,他住的宮殿,還隻是一個茅草棚,所謂“茅茨土階”,上麵蓋的沒有瓦,隻是一些草;前麵的台階,當然沒有水泥,連石塊也沒有,隻是用泥巴堆起來,“而盡力乎溝洫”,盡心盡力辦好水利。孔子對禹有這三個觀點,所以他說禹對於中國文化有這樣大的貢獻,實在無話可講,沒有一點可以批評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論語別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懷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懷瑾並收藏論語別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