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曰》這篇,我們要用另一個觀點研究了。《論語》這部書,有些是孔子的弟子記載孔子的言行,到後來的幾篇是孔子的門人們——也就是再傳弟子的記載,有些是記孔子的話,有些是記孔子的大弟子如子貢、子夏他們的話。至於《堯曰》這一篇,孔子的話僅在最後一點點,而其餘完全是講中國曆史文化的精神。應該說這一篇是曆史的書,或者歸附到五經之一的《尚書》中去,這是講堯舜之間的曆史。至於是不是孔子當時口說的,或者有這種舊資料,孔子當時用來教學生的,這暫不去考慮它,不過其中所講的,是堯、舜、禹三代禪位,“公天下”時候讓位的事情。


    為什麽要把這篇書放在這裏?嚴格研究起來,的確是個大問題,也是中國文化的真正精神所在。第一,為什麽《論語》的編排,拿上古史如《尚書》方麵的資料放在這裏?它的精神何在?又代表了什麽?第二點,這一篇所講堯舜之間的傳位內容,與《尚書》中的《堯典》、《舜典》有相同之處,不過描寫得更詳細。第三點,它擺在這裏要看什麽東西呢?上麵由“子曰:學而時習之”開始,一直連貫到這裏,為什麽把這樣大的東西擺進去?同上麵一條一條的對話記載完全不同,這是為什麽?如果作博士論文,仔細深入、鑽牛角尖一研究,就會發現東西,有它的道理。中國文化所認為的一個儒者,一個知識分子,學問並不是文章,是作人做事。作人做事成功還不算,還要把自己的學問,用出來立人,有利於國家、社會、天下,既然利於國家天下,就須講究領導人的精神,也就是古代講帝王政治。那麽帝王政治真正的精神在哪裏?第四點,我曾經再三提到司馬遷《史記》的《伯夷叔齊列傳》,這篇文章,大家都說好,但是光論文章該打手心,並不好讀,要通了才曉得真好。司馬遷把整個的曆史精神,統統寫進去,我們也可以強調地說,司馬遷的那一個精神,就是根據這裏來的。現在我們大概曉得了這幾點。如果真寫博士論文,還有許多要挖的,有許多值得發揮的。這裏下麵的記載:


    曆史文化的重心——公天下


    堯曰: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根據司馬遷《史記》的資料,根據我們中國文化最初這本曆史資料——《尚書》,第一篇《堯典》。(《尚書》是孔子整理的,他把《尚書》刪訂為中國曆史的第一本書。孔子刪訂《尚書》以後,才著《春秋》)。為什麽《尚書》從堯開始?堯以前還有很長久的曆史,如黃帝就更早了,而孔子站在史料的觀點,認為堯以前的資料太少太亂,沒辦法整理,沒有采用,所以從堯的時候開始。現在我們研究,孔子還是有問題,這位老師瞞了我們一手。我的看法,固然他手裏搜羅的資料是堯的時候最完整,但有一點,他為什麽要從堯開始?我們要指出來。因為堯、舜、禹這三代是公天下,而孔子的思想是“天下為公”,但是他當時是在春秋戰國的帝王政治時代,沒有辦法把這個話說出來,所以刪訂《尚書》從堯開始,這一點大家千萬注意。我這個話不是偶然隨便說的。況且整個研究了孔子言行的思想精神,就會發現孔老先生還是瞞了我們一手。當然他不是有意的,等於《史記》寓意,讀書要自己有眼光。(中國人塑菩薩,頂門上塑一隻豎起的眼睛,就是象征智慧之眼,要在頂門上有一隻眼,把書中的道理看出來。我們懂了這個道理,他引用《堯典》裏的話,就是如此。)這篇文章寫得很妙,頭尾敘事都不關聯,隻是中間突然拿出一段來,奇峰突起,等於外國有些電影,故事的頭尾都不要,隻拿出中間一段來,使觀眾去猜想、判斷、作結論。有人說外國的這種手法好,我說中國早就有了。《論語》的這篇《堯曰》就是現代戲劇的體裁,頭尾都不說,隻說中間的一段。


    我們現在作研究,把它加上頭尾。我們曉得堯老了,要傳位給舜,在交接的那一天,這是古代很莊嚴的大典,隆重得和宗教的儀式一樣,要在泰山燒火,當著全國百姓,把帝位交下去,堯就告訴舜:“谘!”這個“谘”字,我們看曆代皇帝的詔書,常用這個字,其實我覺得古人在這種地方真糟糕得很,很醜陋,何必一定套用老式文章!老實講這個“谘”字,也就是我們現在上台講話時,說正題前一開口的“呣!這個……”並無含義的語助詞而已。古人自漢代以來,搞訓詁的漢學家們,為這些字,寫十幾萬字的文章,那真討厭!實際上是堯上台了,舜還站在下麵,堯說:“喂!舜上來,我告訴你,天之曆數在爾躬。”(中國人過去的政治哲學思想,是天道政治,上天的意旨。“曆數”,我們先解釋文字,這個“曆數”很有內容。)上天的意旨,氣數到了,輪到你來挑這個擔子,不是我個人的意思,是上天的意思,時代的趨勢,這個擔子必須要你來挑了。第一句話就是要舜繼承這個王位。不過說到“天之曆數”這四個字就夠麻煩了。第一個是“天”的問題,中國文化講“天人合一”,到底“天”是什麽東西?討論起來麻煩得很。


    天人合一的氣數


    第二是“曆數”的問題。中國曆史文化精神都在“曆數”,“曆”古代叫曆法,就是我們現在用的陽曆、陰曆等等,這就是曆。中國的曆法、天文方麵的學問發達最早,而中國所用的陰曆、幹支等等,代表了一個非常深厚的文化精神。像過去換朝代,明朝亡了,清朝進來,多少人一輩子不投降,清朝統治了中國三百年,可是漢民族的知識分子三百年來沒有投降過,許多人“不奉正朔”。(正就是正月。朔是月初。代表曆法。)再看幾年前剛過世的畫家溥儒,大家都知道他是清皇室,他一輩子畫的畫,寫的字,作的詩,沒有用過我們中華民國的正朔,這也是他表示自己是清朝的皇室,不奉我們民國的正朔。當然,也不會用西曆紀元多少年,隻好以幹支古法紀年,如“甲寅三月”,“乙卯五月”。這就表示他內心不奉正朔,所以用年號這個問題真有趣。


    現在我們自己拚命想把中華文化複興,而文化的精神在什麽地方卻不知道。這是“曆”所引起的一段感想。


    而“數”又是一個大問題,中國人講曆史的命運,這套學問很大很多,還有算命之術。像《論語》最後一段孔子的話中有“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講“命”。有一次,我和一位算命的大家,在一起吃飯,談到算命的道理,他說中國人讀書一定要會算命,當時他就掉了“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這句書袋。我聽了以後,不好意思說孔子的這句話,並不是說每一個讀書人要會算命。不過這個“數”字與“命”字有沒有關係呢?還是有關係的。曆史有個大命運的。譬如曆史命運中“數”的道理,到了第六就不是第七,到了第九就不是第八,等於地球行度的軌道,到了這裏就是這個樣子,這個力要下去的時候,若就把它拉回來,要出毛病了。所以“天之曆數”這四個字,在中國的文化思想中很難講的,一兩個字,包括的內容太多了。這四個字發揮起來,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講得完的,在此不再發揮。


    堯在傳位的時候告訴舜,這是天命,不是他堯個人的意思。我們看這句話的內在意義,堯把帝位交給舜,既非自己的親戚,又非朋友,更非他的子孫,這就是古代的“公天下”。他經過幾十年,多少次試驗,培養一個人,等到自己真的年紀老了,(根據曆史記載,古人比我們活得長久。)百把歲了,於是禪讓,表示不是個人私見。曆史的精神,就在這裏。


    “允執其中”這句話也有問題來了。經書上有四句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裏隻引用了一句話,我們講中國思想,儒家思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都用這四句話。也可以說中國文化講人的學問修養的中心,教育的中心,都在這裏,也可以隻說一個字“中”。“人心惟危”,人的思想是非常危險的,這個危險並不一定是殺人的危險。凡是人都有欲望,而欲望是一個總稱,現代說的“好勝心”、“榮譽心”、“有希望”、“生活有意義”這些都是好事情,歸納起來都是欲望;欲望的奔馳,會使人心非常危險。能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世界,都是欲望問題。


    這裏我們說一個阿拉伯文化中的故事。中東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有一個伊斯蘭教的老阿訇退休,在山裏修道。有一天一位中東的國王,帶一批人去打獵,這位國王射中一隻麋鹿,這隻麋鹿帶箭負傷,拚命地逃奔,逃到這位阿訇的身後,阿訇回頭見這隻麋鹿負傷,知道有獵人在後麵追殺,就將寬大的袍襟把受傷的麋鹿掩蓋起來,不久國王的一名部下,先追到阿訇的身前,不見了麋鹿,就問阿訇有沒有看見,阿訇閉目修道,理也不理;這名部將問幾次都是如此,就說要殺掉阿訇,阿訇張開眼睛請問部將是什麽人?這名部將報告了國王的名號,阿訇說:你的國王是我的奴隸的奴隸。這位部將聽了大光火,要把阿訇殺掉。這時國王正好趕到,問明原因後,轉問阿訇知道不知道犯了罪。這位阿訇說事實上你是我的奴隸的奴隸。國王說:你的奴隸又是誰?你講得出來,可以無罪。阿訇說,你不要生氣,坐下來慢慢聽。我以前給欲望當奴隸,現在我修道了,已經懂了,再不會聽欲望的指揮了,我可以指揮欲望,所以欲望變成了我的奴隸。而你雖然當國王,卻充滿了欲望,連一隻麋鹿都不放過,可見你還是聽欲望的指揮,做了欲望的奴隸,所以你是我奴隸的奴隸。這位國王一聽恍然大悟,馬上拜這位老阿訇為師,追隨他學道了。這是伊斯蘭教流傳的故事,這也就是人心惟危的一個例子,思想領導自己正就正,領導自己壞就壞。


    我們現在說,思想形成了一個觀念,如戴有色眼鏡看東西,所看的統統不同,當我們懷疑有鬼,汗毛就豎起來了。佛經上就說,不必真的站到懸崖,自己坐著閉上眼,心想處身於萬丈懸崖,如跌下去會沒命,腳就會酸軟起來,事實是這個現象。這就說明心中欲念的可怕。如果要把這種欲念平靜下去,變成道心,那就太難,微妙得很,不可思議。怎樣才是道心?我們中國文化中講了幾千年,四書講道心,宋明理學家也講道心,佛家、道家、老子、莊子一概講道心,都微妙得不得了,怎樣做到這個道心的境界?要“精”、要“一”,最後“允執厥中”,就是這一句話。


    辨中邊論


    什麽叫“中”?如果我們做知識的研究就很多了,如“中庸”就講中道,在物理世界,講一個茶杯的中心點,那是假定的。一個人站在房子的中間,說他是中,那是對四周而言;實際上還是邊,因為在某一邊看是中,在另一邊看,他是站在左邊或右邊,或前邊或後邊,所以還是邊。沒有絕對中的。這是物理上的中,思想上的中更難確定了。自己腦子能夠想的,停留在中,這個中在什麽地方?力量均衡了就是中,拿一支筷子來說,不要以為筷子兩端間的中心點就是中,筷子兩端的粗細不同,重量不一樣,將一支筷子擱在手指上,使筷子保持水平,兩邊均衡了,這筷子與手指的接觸點,才是中。所以在思想上可以持平的才謂之中。因此中是一個抽象的名稱。也可以說是一個實際的東西,如太極拳每一個動作都有一個中心,這就是圓的道理,也就是太極的道理。並不如後世的解釋中庸為滑頭,而是要懂得持平的中心點。這個學問研究起來太難了,並且涉及人格的修養,所以我們作人處世要持平,真能做到平,則一個人平了就沒有話講,“水平不流”、“人平不語”。“不平則鳴”,一不平就亂起來了。為政的道理在持平,可是求平很難,所以中國人講究天下太平,太平實在難求。“平”就是“中”的道理,個人修養,作人處世也如此。“中”的道理暫時講到這裏,發揮起來很多,可以講上半年多。


    堯告訴舜要“允執其中”,“允”字有兩個意義,一是信,一是平。就是告訴舜要堅持把握住公平的原則,不能有偏私,不可動搖,如果不把握這個原則,天下國家,四海之內,人也好,物也好,都會垮的。在堯的時代,中華民族的國家還沒有建立完成,還有水災,大禹治水之後,黃河、長江未開發,整個國家在水患中,還痛苦得很,是最艱困的時代,如果為政不能持平,整個國家就完了,假使做得不好,就“天祿永終”。這四個字可作兩麵解,做壞了不得好死,做好了上天給你的祿位,永遠有好的結果。古文的美感在這裏,討厭難懂之處也在這裏。“天祿永終”四個字是淩空的,每個角度看都是圓滿的。所以好的古文用白話一作解釋就完了,美感就破壞了,等於好的圖畫,沒辦法加一筆,也沒辦法減一筆。


    這是引用當時堯舜禪讓交接的時候,堯把中國文化政治思想的中心交待下來。等到舜也老了,大禹治水成功了。在中國文化史中認真講,文化開創的功勞,首推堯舜;至於國家建設的奠基,則大禹的功勞最大,自他以後,固然政治上變成家天下了,但在他個人的功績,真是千秋萬載,由他建立了以農立國的基礎。


    禹分九州


    禹分了九州,所以:


    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後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舜將自己的帝位,交給大禹的時候,也把這個文化的傳統精神告訴禹王,而舜在這裏所說的一段話,別的地方沒有,是在《論語》裏才見到的。這裏舜加重了語氣,其所以加重,我們從另一角度來看,是因為時代不同,文化越來越發達,如現在用的白話文,就有這麽囉嗦,越上古越簡單,所以堯傳給舜很簡單,舜傳給禹就複雜一點了。舜將帝位交給禹的時候,也是行大禮,向天地祭告。


    舜對天禱告說:“予小子履”,我這個小子——向天不敢自稱帝——履是說,學步前輩的辦法。“敢用玄牡”,才敢用黑色的公牛作祭品,“敢昭告於皇皇後帝”,代表全國的百姓,向在上麵廣大的、威嚴的、高深不可知的天帝天後祝告。“有罪不敢赦”,我執政了許多年,恐怕自己有很多過錯,不敢希望上天原諒,我若有罪,你還是懲罰我,不要寬恕我,不要赦免我。“帝臣不蔽,簡在帝心。”這句話就是告訴禹要學習。帝是上麵領導人,臣是部下,對天來講,這個帝是天帝,自己是臣子。這是中國過去的政治思想,與宗教精神是連在一起的。加以皇帝稱天子,是上天之子民。人世間是皇帝,陰世間是閻羅王,所以過去的皇帝,受萬人之拜而不拜人,但在祭天的時候,皇帝就要下跪,祭祖先時或到後宮見皇太後也要跪。他這裏說“帝臣不蔽”,就是說你天帝的臣子,我這個舜,年紀大了,精神不夠,已無法作天下的庇護。“簡在帝心”,現在我選來一個人,可以繼承我這個位置,而我所選的這一個人,天帝也會同意的,因為他的功勞太大,對國家百姓的貢獻太大了。“朕躬有罪,無以萬方。”這是作領導人最重要的政治德性,做領導的人,自己個人的錯誤,不要推卸責任,不要推給部下或老百姓。這是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精神,也是中國政治領導哲學的大原則,太難做到了。我自己有罪,一切處罰我承擔,與我的部下和老百姓沒有關係。“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老百姓或部下錯了我負責,都由我來挑起。


    我們看了這段書,感覺到非常嚴重,也非常敬佩,不禁為之肅然起敬。中國文化談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同佛家講到菩薩,道家講到神人、天人一樣。就是有好處,也絕沒有一點自私,應該是大家的,好處是大家的,不是自己的,自然一點不能要。佛家所謂布施,乃至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交給別人,這個精神多難!所以看了這一段記載曆史的資料,懂得中國的政治思想。拿現在西方來的民主精神比較,西方思想無論怎樣民主,也沒有到達我們這個“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程度,這種帶宗教性的自我犧牲的君主,可不容易。縮小範圍來說,如果作一個單位主管,自己的政治道德修養,能夠到達這個地步,就是最成功的人。當然對自己本身來說,會是很痛苦的,但是一個成功的人,就要擔負所有人的痛苦,自己的痛苦絕對不放在別人的肩上,而部屬的痛苦,都由自己替他承擔。


    周重九鼎


    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前麵是講堯舜禹三代的文化、政治思想以及作人的道理。我們文化的鼎盛,是三代以下到周朝完成的,孔孟思想就是繼承周公的思想。周朝有一著名文獻為《大賚》,就是周朝開始立國時候的重要思想(主義),他這個思想的中心是“善人是富”。什麽是真正的富強,包括家庭的富強,個人的富強,都是善人,都是好人,各個是好人,沒有壞人,這好人不是老實的老好人,是思想純正,行為端正,一切都好的好人,“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這就是大富。至於“雖有周親”,這個“周”代表了圓滿,四周充滿了的意思。就是說一個人有很多的群眾,很多“盲目”的人跟著你。“不如仁人”,不如有一個兩個有眼光的人,有仁義道德的人。人很容易犯一個毛病,喜歡在矮子裏當高人,不喜歡到高人裏當矮子,到了高人中間,處處不對,成天隻有聽話的分,看看誰都比自己行,這個味道很難受。可是從人生中體驗到,有成千上萬的“盲人”跟你走,一點都不希奇,隻怕有一個明眼人對你說:“你走錯了!”這就完了。曆史上有許多人,當時人人捧他,真是了不起,但後來明眼人在曆史上寫一兩句,就把他刷下去了。所以當在台上的時候要當心,所聽的,所看的,所講的都是順意的,都是對的,這時切不可得意忘形。“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周朝也是三代時的那種精神,由此可知當皇帝之難。我常和美國朋友討論民主與帝王政治,說他們的民主政治是假的,而我們中國過去的帝王政治思想是真民主。這也是有所本的。


    上古的政治經濟


    一種真正的學問要達到外用,在古人多是用之於政治方麵。現在我們所講的,都是中國曆史上政治哲學的道理,現在說到上古為政的九個字: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


    這是寫作《論語》當時,引用上古的文獻。“謹權量”有兩個觀念,我們看到《尚書》中《舜典》有一句話,“同律度量衡”。我們的文字越到上古越麻煩,這也是中國文字與外國文字基本上的不同,中國文字依六書的法則而來,每一個字,單獨代表一個觀念,有時一個字包括了四、五個觀念;外國文字要幾個字母拚起來,才表示一個觀念。這是中國與西方文化不同的重點之一,我們必須了解的。我們後世年輕人讀古文會覺得麻煩,就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沒有從研究中國字入手,尤其現在更是如此。


    像這裏,就是說從堯舜的時代才統一了全國的“律”。這個“律”包括了兩個方麵,一方麵是天文的、物理的規律,就是現在所說科學性的各種“律”,包括了曆法、天文的法度等等,這是中國最早、最古老、也是最光榮的。在全世界各國,天文學的發展,我們是最早最早的,比別人早了好幾千年。另一方麵就是政治製度的各種官製規律,雖然曆代都有變更,但原則上仍是一貫相承的。


    “度”可以分開來說,一種是地理方麵的行度,等於現在西方文化的地球經緯度。另一種就是長度,經濟方麵應用的丈、尺、寸、分等等名數單位。這是古代為了經濟上使用,求得公平合理而統一的。


    “量”,即是合、升、鬥等容量的總稱。


    “衡”就是稱,就是稱東西的斤、兩、錢等等名數的總稱。


    這就是在堯舜時代,已經發現,各個宗法社會,各自為政,律、度、量、衡都沒有統一,所以他要把它統一起來。我們要研究經濟,研究社會發展,看二十五史就知道了。我們直到現在,這些東西都還沒有完全徹底統一,上菜場就知道,有台尺、台斤,又和我們當年在大陸所用的不同,現在又有公尺、公斤等等,是根據西方文化來的。現在以全世界來說,很少有已經統一了的地方,隻有小部分統一了,如裝船的噸位算是統一了的,可是在各國社會自己國內所用的,還是沒有統一。由此我們也了解,人類努力了幾千年,自己號稱文明進步,事實這些地方,我們還是停留在幾千年前的階段,統一的工作,還沒有做到,這是以哲學的觀點,看曆史的所謂進化,是一個諷刺。


    《論語》上這裏也說,要“謹權量,審法度。”這個法度,就是現在所謂的製度,各種辦事的製度,要嚴格注意,這是第一層的意義。其第二層的意義,如果我們不根據《尚書》記載的傳統而講,“謹權量”的權量,就是權變的意思,我們中國文化中,尤其儒家喜歡講究兩個字,所謂“經權”之道,經就是常經,大原則不變,永遠不變的,如人之穿衣飲食是經,但吃白米或吃麵包,穿西裝或穿中山裝,可以隨意,則是權變。“權”具有了這樣的意義。在為政的大原則就是“謹權量”,對政治權能的分辨,要非常謹慎,以個人而言,如領導一個單位,對某同仁在權力上應該使用到什麽程度,要量才而用,要非常謹慎,這也是對人事而言。“審法度”是對製度而言。固然說為政在人,但是製度的發揮,非常重要。


    人治法治並重


    這兩句話連起來研究,在我看來有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現在全世界都跟著西方文化跑。其中譬如用在工廠人事管理,因為效果很好,所以將這一套又擴大到行政方麵。美國對這方麵特別重視。還有一位丹麥人寫了一本書,我們有人譯作《領導的藝術》或《領導的技術》,這個書名相當新穎,裏麵的內容,就是人事管理,而這些東西,在我們中國文化講來,就是“審法度”。但是這種管理用之於行政,我們以冷靜態度,不摻入任何東西來看,它的毛病非常大,就是人跟著製度在轉,人變成沒有靈魂,將來這個東西的禍害非常大。可以斷言,將來一定要變,不變吃不消的。依法規來做事,人會變成機械,沒有靈魂,人到底不是機械,是有靈魂的。


    回過來看中國過去的政治,是重“人治”,而人治的毛病,是往往變成獨裁,所謂“朕即國家,國家即朕。”我就是法律,生殺予奪,完全由我,就變成沒有製度。我們為什麽偏重於中國曆史文化的引證和發揮?講曆史人事的經驗,老實講,我們國家的文化,幾千年來,比外國人多得多了,所以隻有我們的曆史值得自豪。以我們的曆史,來與西方民主自由製度下的人事管理科學方法比較,我覺得如作一個統計的話,還是中國的人治毛病較少。古來也有不少暴虐的帝王,造成了許多錯誤的領導,但是他的禍害還是少。就是以目前來說,美國對於越南的問題,為什麽弄到如此結果?不能說美國人中沒有眼光遠大,沒有世界性的政治家。但在美國的現行的製度下,任何一個政治家、思想家、軍事領導家都沒有辦法。因為他們講“科學管理”,民主自由精神的法度把他們難住了。像我們中國有句在軍事方麵常用的老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個在前方作戰的大將,不一定聽皇帝的指揮,他不是不聽,因為路太遠,皇帝不會了解前方隨時變化的情況,前方將士為了國家的利益,他就可以視前方的實況來決定戰略,對於皇帝所下不適合情況的命令,可以不聽,就不算抗命犯罪。但在西方的人事法規中就行不通。但話說回來,中國曆史上也有很多事例,大將在外,臨時應變並沒錯,一旦班師回朝卻受朝議和執法者依法審判,就變成犯罪了。


    我們了解了這些思想與觀點,再回過來看中國文化,在堯舜當時,人事與製度並沒偏廢,而把這兩方麵“謹權量”,像天平一樣,法規與人事,配合得非常好。我們現在社會上就經常看得到,有時候去機關辦事,碰了釘子,一肚子牢騷回來,可是沒有辦法,因為機關裏的人照法規辦事,遇到法規上某一部分會互相抵觸的,上麵沒有作過深入的研究,而給下麵的人找了很多麻煩。在我們古代的人治思想,法規因人事而變的原則,情形就兩樣,究竟誰好誰壞,的確難下定論。這是介紹了“謹權量,審法度。”兩句話當中,所產生的很多的聯想。


    第三句“修廢官”。古代官者管也,就是管事的人。嚴格的研究起來,中國古代所謂作官,在秦漢以後,才變成特殊階級,在上古時候,如國父所說的,是管理的意思,服務的性質,是對某事的主管人員而說。“修廢官”也有兩層意義。第一層意義就是說,在堯、舜、禹以後,經過殷商的階段,政治荒廢,到了周朝重新整頓起來。第二層的意義,一個製度,一個法規,一個行政措施,依我們中國《易經》的道理,是沒有不變的。很好的計劃,施行下去,到了下層,經過空間或者時間的關係,今天這個辦法對,明天情況變更就不對了,非變不可,不變就會出問題,所以修廢官等於說興廢之間要多注意。


    這三個重點把握住,了解周朝政治思想的大概規模,就好辦了。“四方之政行焉”,為什麽說“四方”?中國上古的政治製度,雖說中央集權,但四方都是諸侯,地方分治,實際上他是“中央分權”。


    承先啟後


    根據近幾十年來西方文化的說法,中國上古如周朝,中央反而沒有集權,地方的權力非常大。所謂的中央集權,隻是道德上的領導,思想上的領導,而行政上的指揮,多屬於地方。所以他說“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這三點注意到了,四方之政自然行得通了。縮小範圍來說,個人也是這樣,一個家庭中處理事情也是這樣,中國文化向來宗法社會——族有族規,家有家規,治家之道也是一樣的。


    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這就是中國文化的重點,美國人也想走這個路線,老實說他沒有深厚文化基礎,是走不通的。這裏引用的幾句話,是說周代以後,就是這種做法。中國古代的政治思想,是由宗法社會的基礎而來的,“興滅國,繼絕世。”過去已經滅掉的國家,萬一這個國家沒有後人,就要把他遠支的宗親找出來。所以周武王統一了中國以後,分封諸侯達兩三百個國家,而所封的並不全是周文王的兒子,如當時的宋國,就是殷商的後代,許多都是曾經一度滅亡的,周武王再封建,把這種國家重新建立起來。


    這種思想一直影響到後世,如劉邦、項羽他們起來推翻秦始皇的暴政,當項家初起的時候,還不敢自己稱王,要找出楚國最後一個皇帝的孫子懷王出來,奉為義帝。在我們現在看來覺得奇怪,項家起來就起來了,為什麽要找個小孩子出來為帝?這就是宗法社會的思想,必須要找個帽子戴上。這固然是項家的權術,但從道德的觀點看,中國人始終有這種“興滅國,繼絕世”的精神。後來劉邦稱帝,卻封贈了項家和戰國時代好些後人,這便是漢代初興時的可愛可敬之處。


    我對外國朋友說,這是他們辦不到的,拿美國來說,盡管他們沒有領土的野心,但是仍有經濟市場的野心,過去我們中國幫助一個國家,尤其幫助附庸國家,平了他的內亂,建立或穩定了他自己好的政權,就把兵撤回來,隻有一個條件,歲歲來朝。如唐初“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時代,財物上我們實際貼很多,絕沒有領土或經濟的野心,這是中國文化與眾不同的“興滅國,繼絕世”的政治哲學思想。現在美國既非王道,霸道也沒有搞好,所以想走這個路子可走不通,結果許多的國家,像切西瓜一樣,被他切成了兩半。所以我說他們到底不過兩百年曆史,這一方麵若要到中國來當學生,至少還要學一百年。以我們自己的文化,研究全世界曆史文化的精神,在這個對比下,就看得出來,人類應該走什麽路。而周朝走的是傳統的正確的路。


    “舉逸民”,所謂“逸民”,就是紂王的時代,許多人不同意紂王的做法逃走了,避世於海外。到了周武王統一天下以後,把這些人都找回來,給他一個相當好的位置,盡量發揮他們的長處與思想,這樣人心就歸順了。由這三點來講,我們看自己的曆史,過去講仁講義,現在講就很難了。過去某人的家庭出了問題,朋友就把這家庭的擔子挑起來,這就是義,也是中國人幾千年的傳統。以前我們疏忽了兩個東西:一個是特殊社會的組織,另一個是宗法社會的被破壞。這相當重要,中國人過去的祠堂,初一、十五,都召集族中的年輕人讀訓,那時讀的盡管是清朝的聖諭——康熙寫的廣訓,教人如何孝順父母、如何作好人好事,原來是作為政治的安定力量,後來變成宗法社會非常好的中心思想。我們當時疏忽了這些東西,隻有愛好自己文化的人,感到非常嚴重。現在更加上思想的離析,這些東西破壞了。所以這些地方我們要了解,這些精神,在宗法社會中,為朋友賣命,替朋友挑擔子的這些事,普遍得很。為什麽這樣做?就是幾千年“興滅國,繼絕世”深厚文化教育的結果。


    養生送死無憾


    所重:民食、喪祭。


    這句話,古書上圈點的句讀作:“所重民,食喪祭。”這個句讀,我不同意。不要以為古人大儒講的話,就一定是對的,我們為真理,為了求真,對的就是對,不對的就是不對,大儒不一定沒有錯,錯了的事多得很。像我們這些連小儒都不夠格的經驗,常有寫錯字的時候,學生看到也不講,後來自己發現,問他們為什麽不講?他們說老師寫的怎會錯?像這樣的態度就糟糕,老師不一定就對,要多提意見。即使我對了,學生沒懂,多提意見問一聲,也不算錯,為什麽隻是聽話?所以對古人的話,也要注意。這句話是說,施政所注意的重點,在民食,人民的生活;其次喪祭,就是送死。換言之,政治的重點.就是養生送死,這是關於經濟方麵的。


    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這裏是另外四個原則。上古的政治,始終是寬,這是儒家的主張。道家則主張寬猛並重。我們讀曆史讀到用猛的時代,就是法治,嚴格的管理;寬則是講禮治,如曆史上有名的漢唐時代。


    說到這裏,想到另一個問題,近四五十年來的一般人喜歡研究明史,而且最喜歡研究明代後半紀的曆史,這事怪得很,大家為什麽喜歡研究明史?是否與清代有關?與我們推翻清朝的革命有關?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我認為這是一種曆史的風氣,如以《易經》的道理來看,這是一個怪現象。為什麽我們專研究這些,不去研究漢代怎麽興的,唐代怎麽興的,這些興旺的氣象為什麽不去研究?


    漢朝的文景之治,是主張寬的,法令也寬,最初漢高祖到壩上,因為始皇法令太嚴,而他與老百姓隻約法三章,最簡單的三點,可見漢朝的興起,一開始就是寬的。當一個社會經過多年的戰亂,老百姓受嚴刑統治以後,最好的政策就是濟之以寬,救民最好的藥就是寬。漢朝到了漢武帝以後講法治,酷吏就出來了,慢慢收緊,嚴起來了。這是因為社會群眾的心理,太寬了以後,容易放任,就非要用猛,非嚴格管理不可,政治上運用寬猛的手法在於人。儒家寬可以得眾,而“信則民任焉”,上麵領導的人言而有信,老百姓就完全信任你。“敏則有功”,敏捷聰明,就可建功業。“公則說”,凡事公正、公平,則大家心悅誠服。


    這篇書從一開頭到這裏的敘述,好像同孔子乃至孔子的弟子門人都沒有關係,隻是記載了上古曆史的資料,寫的和前麵十九篇完全不同,實際上是表示孔子的思想,延續中國上古的傳統文化,就是從這些地方來的,因此下半篇就提出來孔子的思想。


    從政典範論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這一段的文字,我們很容易看懂,剩下的問題,是做起來很難。“惠而不費”在從政的時候很容易做到。民間有句古諺:“身在公門好修行”。做公務員有時很容易做好事,往往一件事,一個案子決定了。坐在辦公桌上想出來的一個建議,一個辦法,經上麵決定以後實行起來,影響之大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最高明的從政者,經常有這種機會,給別人很好的利益,大家獲得福利,而對自己沒有什麽犧牲損害。但是有的人,對這一類的事,往往不幹,譬如有一個人來辦事,或請求什麽,而有些公務人員連多講一句話,指導人家一下都不幹,致使許多人埋怨,結果這些埋怨都歸到領導人的身上。所以為政之道,許多“惠而不費”的事,做了多好!可是有時候還做不到。交朋友也一樣,我們常常發現幫忙朋友一件事,是“惠而不費”,可是現在年輕人流行的話“多管閑事,多吃屁。”其實管閑事又何妨?朋友之間,“惠而不費”的事情該多做,這種惠而不費的事情,隨時做得到,又豈止為政!


    最難的是“勞而不怨”。大家常說,做事要任怨,經驗告訴我們任勞易,任怨難,多做點事累一點沒有關係,做了事還挨罵,這就吃不消了。但做一件事,一做上就要準備挨罵,“勞而不怨”,我覺得難在任怨。


    “欲而不貪”這句話很有道理,人要做到絕對清廉,可以要求自己,不必苛求任何一個人。人生有本能的欲望,欲則可以,不可過分的貪求。中國文化,儒家也好,道家也好,都主張大公,但也都容許部分私心的存在。


    “泰而不驕”是指在態度方麵、心境方麵,胸襟要寬大,不驕傲。


    “威而不猛”,對人要有威,威並不是凶狠,一個人的修養,真有威德,人家看見自然會害怕,這是威,而別人的害怕,並不是恐懼,是一種敬畏、敬重之意。如果“威”得使人真的恐懼,就是猛了。我們看曆史上許多人,一犯猛的毛病,沒有不失敗的。


    這五美包括了為政和作人處世的原則,我們自己對五美作了解釋以後,看孔子的解釋,孔子說:“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這等於現在的民主政治,就老百姓所需要的,所要求的福利而利之,這就是惠而不費,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同樣的使用勞力,以對老百姓利益有關的事而勞動老百姓,就不會有人怨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所要求的是仁,而得到了仁,還有什麽其他的貪念?所要求的正當本分,而達到了目的,就沒有分外之貪。


    “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之人處在任何環境當中沒有多與少的觀念,如待遇的多少、利益的高低等等觀念,也沒有什麽職位大小的觀念,對於任何事情都不輕慢,一件小事情,往往用全力。佛學中有句話非常好:“獅子搏兔”,獅子是百獸之王,獅子何以會是百獸之王?因為他對任何事情都很恭敬,很認真,當獅子要吃人的時候,使出全副的力量,絕不放鬆,當獅子抓一隻小兔子的時候,也是用全部力量,這種獅子的精神,就是無小大,無敢慢。一件事情到了手上,不管小事大事,不要以為容易,如果以為容易往往出毛病,這就是說怎樣可以做到泰而不驕。下麵講到態度:“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這還是就外形論,關於內在的意義,我們說過了。現在根據文字表麵來說,一個人衣冠端正,禮貌威儀都到了,別人無論是遠瞻或近看,個個都生敬畏之心,這就是威而不猛的道理。


    四惡


    對於五美,在我們自己的研究以及孔子本身的解釋都了解了,下麵是孔子解釋四惡:


    “不教而殺謂之虐”,對部下,對學生都是如此,如果沒有教導他,他做錯了,我們要自己負責。人並不一定對任何事情都有經驗,而教了以後,改不過來,才可以處罰他。“不戒視成謂之暴”,這個“戒”就是告誡。對部下事前不告誡他,到時候又要他拿出成果來,要求太高,不合情理,不可以,這就是非常要不得的事。“慢令致期謂之賊”,對於法規、命令,處以輕慢的態度,不在乎。“慢令”就是現在所謂玩弄法令。“慢令致期”,自己玩弄法令,而希望別人達到目的,完成任務,符合你的期望,這就是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為政之道,一切事情都要想到,我所需要的,別人也需要,假使一件事臨到我身上,我會很不願意,臨到別人身上也是一樣,這是“猶之與人也”,比之自己與人家相同。“出納之吝”——為政與經濟分開來——就是怎樣節省或放開來用,這個分寸,各有專門負責的人,該用則用,該省則省。


    學至三知的結論


    上麵是孔子答複了子張的五美四惡,下麵是全部《論語》二十篇的結論了。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古代中國人講三理,本來三理的“理”是禮,中國文化有三禮,即“周禮、禮記、儀禮”為三禮。宋明以後又有三理的說法,讀書人必須懂三理,是“醫理、命理、地理(堪輿)”這是由孝道的觀念來的。知識分子要懂這三理,因為父母病了,自己要懂得照顧,這就要懂醫理。“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要懂算命。父母這年有問題,為兒女的要特別小心。萬一出了事,要找個好風水,就得懂地理。


    因此有一位精於算命的朋友引用這句話,說孔子主張知識分子必須懂得算命,實際上孔子這句話,並沒有提到算命,孔子的時代,還沒有用八字來算命的事,用八字算命興起在唐代,嚴格說來早一點在南北朝才有,中間加上了印度傳過來的文化,如子、醜、寅、卯等十二地支的動物生肖,是由印度傳來的,我們原來隻有地支,沒有配上這些動物,東漢以後印度傳來了這一套,到唐代才形成算命的學問。而算命之術分許多大派,同樣的八字用這一派方法算很好,用另一派方法算又很壞。在算命者說來,曆史上最好的命是乾隆,他八字內地支涵的四個字是“子、午、卯、酉”,叫作四正的命,乾隆的命好,曆史上的皇帝,沒有比他更舒服的,六十年的太平皇帝,活到八十幾歲,所以自稱十全老人,樣樣好,隻有當這種皇帝還蠻舒服,曆史上其他皇帝,沒有一個不憂患的。可是有一個人的八字和乾隆一樣,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而為叫化子。那麽這個命怎麽去算?像這樣的算命例子多得很,算命的人卻說,因為地區不同,乾隆生在北方,那叫化子生在南方。在空間上,同一房間兩張床上出生的,還是有差別,這叫移形換步。變動一步,所看的對象,形態就變了,形態變了,結論就不同。如果要講這一套,那麽一個人連路都不敢走了,這中間就有一個道理,所謂“魔從心造,妖由人興。”


    孔子所講的命,其真正意義,指宇宙的某一法則,人事、物理、曆史的命運,時間空間加起來,形成這一股力量的時候,人對他沒有辦法轉變,這就是命。現在我們稱它為“時代的趨勢”。勢在那裏的時候,像汽車那股動的力量還沒有完,沒辦法停止,曆史時代有他的前因後果,為什麽我們這個時代會形成這樣?所以這個“命”很難講。就現代來說,我們的八字早已算好了,不過不是生辰八字,而是“生於憂患,死於憂患”八個字。中國古代有“天命之謂性”的“命”又是另一種解釋,解釋作宇宙生命之命,如果我們把《論語》中這一句解釋作生命之命,又牽涉到哲學問題了,而命運之命包括了哲學與科學的問題,也是非常難研究的。孔子這裏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換句話說,就是一個人不知道時代的趨勢,對於環境沒有了解,不能有前知之明,無法為君子。


    “不知禮,無以立也。”這個禮包括了文化,以前我們再三的解釋過了,不多說了。簡單說,一切禮義,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道理、人生道理要懂得,假使不懂,就無法站立在這人世間,就永遠跟著環境轉,自己沒辦法特立獨行。


    “不知言,無以知人也。”照文字解釋,不知道說話,無法作人。人怎會不知言?各個都會說話,這個“言”就代表言語文化,比如古人先賢告訴我們的話,我們不能深切真正了解,就無法作人處世。如《論語》,是孔子的人生經驗,告訴了我們,不懂,就不知怎樣作人做事。


    這一節書到此結束了,就是自“子曰:學而時習之。”開始,全部《論語》二十篇連起來,都是學問。學問不是知識,不是文字,學問是拿人生修養來體驗,隨時隨地來學習,才能達到“知命”而“自立”的境界。這樣,才能算是“知言”,才不是白讀了《論語》。我認為《論語》的精神大致是如此。對與不對,我也不知道。我的學識止於如此,如果明天更有深造,那又另作別論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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