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辨邪正章第八


    是非曆髒法,內觀有所思。履罡步鬥宿,六甲次日辰。陰道反九一,濁亂弄元胞。食炁鳴腸胃,吐正吸外邪。晝夜不臥寐,晦朔未嚐休。身體日疲倦,恍惚狀若癡。百脈鼎沸馳,不得清澄居。累土立壇宇,朝暮敬祭祀。鬼物見形象,夢寐感慨之。心歡意喜悅,自謂必延期。遽以夭命死,腐露其形骸。


    舉措輒有違,悖逆失樞機。諸術甚眾多,千條有萬餘。前卻違黃老,曲折戾九都。明者省厥旨,曠然知所由。


    正道  邪道


    《參同契》這一章是“明辨邪正”,在道家的觀念就是說,哪樣是邪道,哪樣才是正道。但是,我們要把握一個原則,這是東漢時代的書,應該說快到三國時代了,道家經常有一句話,“旁門八百,左道三千”,就是說有三千八百條岔路,這些都是道,究竟哪樣是正道很難認得清楚的。不過《參同契》提了好幾個大原則。到了魏晉時代,有一部道書《抱樸子》,作者葛洪,也是道家所謂神仙的人物。《抱樸子》所記錄的這些旁門左道,比《參同契》所羅列的更多,具體地說,是神話特別多。像我們常聽人講,道家有個師父八百歲了,哪個人修道到什麽程度了等等。佛家、道家每個宗教都有這一套,哪個人看到過上帝啦,哪個人碰到過聖母啦,結果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像《抱樸子》裏說到,有一個修道的人,年紀很大,人家問他多大歲數他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孔子還是幼兒的時候,他還摸過孔子的頭,說你將來可以成聖人。


    宗教界的修道者都標榜自己是正道,別人都是錯的,好像中國的文人千古相輕,文章都是自己的好。這個裏頭還有4個笑話,不妨說一下古人的一首詩:


    天下文章在三江  三江文章在我鄉


    我鄉文章屬舍弟  舍弟跟我學文章


    “天下文章在三江”,這個三江指浙江、江蘇、江西,江南一帶。“三江文章在我鄉。我鄉文章屬舍弟,舍弟跟我學文章”,結果還是他全世界第一,講來講去人都是自己第一。以我人生的經驗,把這句話多加了幾句,“文人千古相輕, 宗教千古相嫉”,搞宗教的不管學佛學道,互相嫉妒,甚至可以說這個“嫉”字用得還是太輕,應該說千古相仇還差不多,彼此都是冤家。宗教界以及江湖上,打拳、賣膏藥的,做官的,你恨我我恨你,這是人類的弱點。


    現在比古人更嚴重,譬如修道學佛,十幾年前,我在日本一看,這些新興的佛呀道啊,什麽創價學會,現在巳經變成政黨,有很多門派;基督教、天主教等新興的門派也有幾百種。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各種新興的宗教,都是自稱接近上帝、接近佛、接近道,自己才是正派的,這充分反映了人類文化的低落與時代的混亂。我常說,這個時代有兩個東西發達,一是娛樂事業,人人要求剌激娛樂;一是宗教的發展。我們過去走在街上,這麵一看是天主堂,對麵是“綠燈戶”,兩個遙遙相對,這是很正常的現象。怎麽叫做正常呢? 人,真正有智慧,在人生的路上走一條正路的,都不大多。我常常跟朋友說笑話,我們行將就木,快要躺進那個木頭匣子裏頭去了,但是你老哥同我,人生觀都沒有確定,這樣不是很悲哀嗎?唉!還是講回本文吧,本書的作者在東漢那個時代,當時已經開始有那麽多方法、那麽多的道門了。


    導引法  祝由科


    我們現在開始講“是非曆髒法,內觀有所思”,這個是講什麽?後世叫“導引”,道家學問也有一個吐納。所謂“導引”的方法很多,它的原文是“是非曆髒法”,是漢代文章的寫法。哪個是對的?哪個是錯的?各有各的主張。這一派“導引”的方法,在我們中國古代修道很早就用了,是出於醫學,像《黃帝內經》包括了《靈樞》、《素問》兩部分,裏頭就有導引的道理。導引就是拿意識來觀想,把人體內部的奇經八脈、任督二脈打通。譬如這裏發動啦,現在走到哪一關啦,走到背上、走到頂上啦,怎麽轉河車下來啦,這都屬於意識導引。


    另外還有類同導引的,就是祝由科。現在很少了,過去有,現在勉強叫做精神治療,是不是精神治療能夠概括,還不敢斷定。祝由科治病是念咒子畫符,有時畫符還不要紙, 就是這兩指頭這麽一畫,念個咒子,禱告一下,他就好了。實際上我還有一個法本,是一個修道的朋友年紀大了,他怕流傳不下去,硬塞給我的。我沒有時間搞這一套,但也怕交給人會拿去亂搞,所以到現在也不曉得交給誰好。祝由科修煉到最後,可以對自己祝由,就是對自己畫符念咒,把身體化了,據說也可以成仙。這一類祝由、導引,在現代醫學都屬於精神治療的範圍,方法多得很。


    譬如道家注重用意念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打通任督二脈,然後把腑髒搞清楚,這個“曆髒法”就太多了。嚴重地講,修密宗的所謂發動海底,打通頭頂的梵穴輪,也都屬於這個範圍。


    我們當年到處跑,尋仙訪道。在入峨眉山時,經過龍門洞,是一個大瀑布下遊,溪水中間的岩石上,有個和尚蓋起房子來,我們進山都去看看他。有一天去時看到一個老和尚,胖胖的,肚子大得很滑稽,就像一個大南瓜。當家的和尚跟我說,老和尚也是浙江人,我跟他一談,發現他氣功真好。他表演一個工夫,姿勢像鵝,鼻子“噝噝”吸氣,後麵屁股一翹,就“噗”放個屁,兩頭通的。每翹一下就放一個屁,假設練一百下就放一百個屁。看他動作快得很,連珠炮發“嗶嗶噗噗”,但是沒有臭氣。他七八天才吃一次飯,平常喝喝水,吃的就是這個氣。他八十幾歲了,雖然那麽胖,爬山爬得很快,健步如飛。你不要看這個簡單,練起來還真麻煩。可是他這個姿勢,看似八段錦又不像八段錦,多少年來我沒有看見過別人做這個工夫,這也是“是非曆髒法”的一種。他那個姿勢是練腰最好的工夫,的確是運動帶脈很好的動作。因為奇經八脈這個帶脈很不容易運動到,帶脈是圍在腰部的,尤其女性的生命,帶脈很重要。這是第一個動作,下麵還有好幾套。


    這個人不打坐,也沒有看見他練工夫,也許他秘密地在練。他白天就替廟子和尚做裁縫。他原來也不是做裁縫的,問他怎麽做起裁縫來了,他說一個人修道,時間那麽長,拿個針來縫縫罷了,這就是道啊!“這就是道”這一句話,讓我很注意他。道家有句話,“縫掖工夫”,一針一針縫出來的工夫。後來我跟他深談,他說,做給你看的不過是導引裏頭的一套,真正的道還不在這裏。所謂“縫掖工夫”,身心兩方麵要把它兜攏來。普通人的思想情緒跟這個肉身是分開的,如何把它縫掖攏來? 一針一線這就是工夫啦!很細密。他那麽大歲數,做針線活不用戴眼鏡的!慢慢地,很安詳地,坐在那兒縫。我說,我懂了,你不是縫衣服,你根本就在修道,鍛煉身心!他就笑笑,一邊縫,把線這麽一拉,在我前麵拿個指頭比一下說,你對!你懂啦。


    真正修道的人,不會裝模作樣,不是非要避到山林中用功修道不可,他過著普通人的生活,正常生活中都可以練習修道的法門。還有以前給諸位報告過的,我在重慶看到全家人都彎成一個球,在房間裏滾來滾去,還是盤著腿滾的,這也是“是非曆髒法”之一。你不管人家是不是道,那是真工夫,值得磕個頭。給人祝壽常畫白鶴跟鷺來表示,據說白鶴睡覺時,鼻子一定插到尾巴這裏,是自己本身的呼吸循環,據說鷺也是如此,那我沒有看過。這些東西,你說它是道嗎?不是道,但是效果有沒有?有


    旁門左道也不錯


    不但道家如此,佛家《楞嚴經》上講五十種陰魔,包括了他的小乘弟子聲聞緣覺,沒有證到大乘境界,都是外道。但是他另外講到十種仙,他隻說仙道,沒有講他是魔或者是外道。照佛的觀念,練氣這一派屬於“導引”,每一個都會長壽,你們翻開《楞嚴經》看了就知道,可以“壽千萬歲”,所以《楞嚴經》有很多秘密。這十種仙,有一種是祝由科,畫符念咒的,有的也可以達到長壽。另有吃藥的,道家所謂外金丹,吃丹藥把身體改變過來也可以練到長壽。這些雖然練成長壽,但不得正覺,沒有大徹大悟,就淪為仙道了。


    諸位讀書要留意,不要被佛經騙過去了。佛都告訴你老實話,假設一個人做工夫,練成活到一千歲一萬歲,若得正覺大徹大悟了,那就不叫做仙道,就成佛了。佛沒有騙你,他反過來的意思已經告訴你了,這些都是入道的方法。所以常有朋友罵別人旁門左道,我看不慣的時候也講幾句,旁門左道也是道,不過多轉幾圈而已。你走的也不一定是大道啊,這是很難講的。“處處綠楊堪係馬,家家有路到長安”,這首詩,每次我都把原文搬出來,因為多年來被人改成家家有路通羅馬,不像話!這是唐人的古詩,與羅馬無關,修道也是這樣的道理。


    我常講,光靠鼻子嘴巴的氣功呼吸練功法,據我的統計有兩百六十多種,這都是修的曆髒法。“內觀有所思”是修觀想的,不修呼吸,而且是神氣下照,照到心肝脾肺腎,或者是照任督兩脈,能把它照通。密宗也有這一套。現在修道打坐的,什麽煉精化氣,把氣從後三關再到前三關通下來,這個“前三三後三三”,打通任督兩脈,接著奇經八脈都打通,都可以用觀。可是你很難有恒心把它練好,這些修道的方法,都是靠精神專注。像內照形軀——內觀,有時候是有個思想在作用,思想意識的作用並不是道,因為有一念思想,還有感覺的,就不是道。這不是我講的啊!是這個道家千古丹經的祖師爺講的。不過他的話也沒有那麽嚴重,“是非曆髒法”,其中有是有非,有對有不對,對的都是很好的助道。佛家把這些都叫做“助道品”,雖然不是道,不是最高的目的,可是它可以幫忙你達到最高的目的。在我的觀念,認為這些都應該知道,管它外道、魔道、邪道,要知而不用,能而不用,那就對了。亂批評它是迷信,它不對的地方在哪裏你也不知道。“是非曆髒法”不外一個原則:“內觀有所思”。


    拜北鬥與奇門


    “履罡步鬥宿,六甲次日辰”,這個道家的修煉方法,現在很少有人用啦。我們看到鄉下那些道士“步罡踏鬥”,是道家專門的名詞。這個“罡”字是四下麵一個“正”,魁罡之罡。我們普通走路是兩腳交替,那個道士不是,他一腳踏出去走直,第二步並攏再踏出一步,就是踏罡走法。踏罡還有走四方步的形式,這個步法是老祖宗方袍大袖,朝見天子時的步伐。實際上所謂“步罡”,就是正步走,但不是部隊的正步走。你看京戲,那個鞋子下麵墊白底的所謂官靴,比現在皮鞋底子厚得多,又平,很難走啊!要踏得好還不能失禮。所以以前考取了進士並不是馬上可以做官的,需要經過“入伍”訓練,到禮部去習禮三個月,才曉得怎麽穿衣服,怎麽上朝走路,怎麽朝見,怎麽跪拜。不是說進士考取了就會了,不行的!老土還是不能上朝的。這個“步罡”就叫“履罡”。


    “履罡”是幹什麽呢?“拜鬥”。我研究發現,這至少是秦漢時代拜北鬥七星的一個方法,拜別的星方法不同,所以要曉得天文星座的畫法,還要曉得它所代表天上神的名字。大家看過《三國演義》,諸葛亮在五丈原快死的時候“拜鬥”,隻差一天,就可以成功再活下去了,結果被魏延衝進來踢掉了一盞燈。諸葛亮說,完了!沒有辦法,命也!那麽這些道家的方法,道教裏頭有,佛家密宗裏也有。究竟是密宗學道家的?還是道家學密宗的?搞不清啦。道家不單有這個法子,還有拜閻王求不死的法子。跟閻王打交道,先送好紅包,拉好關係,大概閻王會馬馬虎虎,在賬簿上故意漏掉,慢一點去找你。所以“履罡步鬥宿”,修煉起來每一個法子都很麻煩,要有壇場,要一個固定的儀式,這也是屬於道門。


    “六甲次日辰”又不同,“六甲”是根據十個天幹配十二個地支,甲子、乙醜,十個天幹配完了,這是一甲。第二輪由甲寅開始,所以共有六個甲,叫六十花甲。當然也有六個丁,也有六個戊,每樣都有六個。我們看到小說上,張紫陽 這些有道的人,用六丁六甲,就是這個東西。實際上是根據天文來的,這是中國古代天文學一套科學的東西,把它宗教化,變成神奇了。


    最近這幾年也很流行,很多青年都會算命,慢慢因為學算命勘地,研究到奇門遁甲,想晚上在房子外麵畫上奇門遁甲,然後盡管睡覺,什麽小偷都進不來;就是進來也跑不出去,這個是奇門。大家都自以為學會了那個奇門遁甲術,結果怎麽不靈呢?我說你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但不會符咒,每一個時辰有一個不同的符咒,哪個時辰擺奇門陣,須用哪個符哪個咒,必須知道才會有效。擺對了陣,人進入像吃了迷幻藥一樣,進入幻覺的境界,看到椅子像是大馬路前邊的一個崖,把你擋住了,轉過來轉過去永遠轉不出來。這屬於催眠法的一種。


    可是六甲、六丁、六戊也有用來算卦的,也有什麽“次日辰”,所以有些道家非常注重“日幹”。我也發現最近很多的同學,還有在國外的,非常相信算命,相信時間——這個時間對我有利,哪一天對我沒有利,這個方向對我有利沒有 利。哎呀,我說你們怎麽那麽迷信!這些玩意兒我都會,我一輩子都不用。有哪一個方位不好,風水不好,我偏要在那裏,我坐下來了還不是沒有事! 一切唯心造!


    “陰道厭九一,濁亂弄元胞”,這是講采陰補陽,在女人講是采陽補陰,屬於男女雙修的。街上有賣這些書,大家都是正人君子不看,其實偷偷都在看。據我所了解,曆代都是如此,越是說不看,越是偷偷都想看,好奇嘛!等於清朝才 子袁枚有一首詩說,“不貪未必是清流”,嘴裏不談錢,未必是真不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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