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湛那一口茶噴出來,有幾滴濺上宣紙,幸好剛才賀融已經把寫好的那張挪開,不然眼下又得重新寫過。


    饒是如此,賀融也一臉嫌棄地看著他。


    賀湛忙抬袖擦嘴:“三哥,這是怎麽回事?”


    賀融:“我不是說過嗎,昨日他們大聲說笑,提及你時,我正好路過,聽他們嘴裏不幹不淨的,我就順手教訓了他們一下。”


    賀湛:“那你怎麽知道邱溯家有悍妻,住在何處?”


    賀融:“邱溯自己說的,家裏有個凶婆娘,要早點回去,被宋蘊那些人笑話了,說你爹怎麽說也是個大將軍,居然還懼內。我想宋蘊這些人,平日裏必是在京城裏走雞鬥狗的人物,知道的人不會少,果然一問就問出邱溯家門,我就讓文薑去報了個信。”


    賀湛哭笑不得,敢情他今天被找茬還真不冤。


    賀融:“他今日又去找你麻煩了?”


    賀湛笑嘻嘻:“還好,季大將軍罰了我們一頓,不過他去南呂坊的事鬧出來,回家估計還會挨罰,還是三哥厲害。”


    賀融朝他伸出手。


    賀湛迷惑:“啊?”


    賀融:“買新紙的錢。”


    賀湛嘴角抽抽,手摸向錢袋:“三哥,咱們打個商量,那紙也不是全壞了,裁一裁還能用,買新紙的錢,我一半,你自己付一半,怎麽樣?”


    賀融沒說好與不好,因為長兄賀穆進來了,他後麵還跟著賀秀跟賀僖。


    “三郎,你今日在館裏,委實有些孟浪了!”賀穆糾結著一張臉,語帶埋怨。


    賀湛不明所以,扭頭去看賀融。


    賀秀大喇喇坐下:“大哥,你也別怪三郎,是那些人欺人太甚,把我們當什麽了?揍人的是我,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有本事就來尋仇好了!”


    賀湛以手肘捅捅吃蜜餞的賀僖:“到底怎麽了?”


    賀僖:“今日學堂上,就午休時,一幫同窗說起館閣學士生辰臨近,在討論送什麽禮好,大哥聽見了,也想送,就問他們,誰知他們話裏話外盡是奚落,還說什麽‘劉據今安在’,大哥氣不過,就跟他們理論起來。”


    劉據乃漢武帝太子,因巫蠱案而被廢,最後慘死。賀泰不是太子,但他是皇長子,當年遭遇與劉據也有相似之處,那些人說這句話,諷喻之意明顯,賀穆忍得下這口氣才有鬼。


    賀湛:“然後呢?”


    賀僖:“然後三哥接了一句‘孝宣興漢室’,他們就都啞巴了。”


    孝宣指的是漢宣帝劉洵,劉據雖然橫死,但他的孫子劉詢,卻最終登上帝位,成為漢宣帝,在位二十多年,功光祖宗,業垂後嗣,史稱中興。


    賀湛笑道:“三哥有急智,這不是回答得挺好的?”


    賀僖將蜜餞咽下,翻了個白眼:“結果好死不死,正好被剛進來的賀臻聽見,賀臻不依不饒,還質問我們是不是野心勃勃,心懷不軌,大哥就又跟他們吵了起來。”


    賀穆皺眉:“這話本來就容易落人口實,給父親惹來麻煩,我們剛入崇文館,沒有必要與賀臻起衝突。”


    賀秀卻道:“難道別人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我們還要笑臉相迎嗎?他們將父親比作劉據,分明就是詛咒,我們也沒說父親就是漢宣帝啊!”


    自己還未講完,兩位兄長倒先吵起來了,賀僖咳咳兩聲,對賀湛道:“我們有三哥在,他們吵不過,就要動手,結果被二哥壓著揍了一頓。”


    賀湛啼笑皆非,他在北衙揍人,兄弟們又在崇文館揍人,也算心有靈犀了。


    賀秀從賀僖那裏抓過一把蜜餞,氣呼呼道:“其實若是能選,我還寧願跟著五郎去禁軍呢,成日捧著個書本搖頭晃腦,再這樣下去,人都要讀傻了!”


    賀僖也唉聲歎氣:“若是能選,我想去欽天監呢!”


    弟弟們的抱怨,讓賀穆頭疼不已,他教訓道:“從前沒書讀,那是沒辦法,如今能進崇文館,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方,教我們的學士,可都是當代大家,你們看看賀臻,如今才跟七郎一般大,就已經伶牙俐齒,能說會道了!”


    賀秀撇撇嘴:“再伶牙俐齒,比得過三弟嗎?”


    賀融蹙眉:“二哥,你是誇我,還是損我?”


    賀僖插嘴:“明顯是在損你!”


    排行老七的賀熙身體不好,內向文靜,哥哥們鬥嘴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坐著,見狀也隻是笑,並不參與。


    “皮癢啊你!”賀秀把賀僖手裏的零嘴全都搶過來。


    兄弟倆打鬧成一團,賀鬆進來稟報:“幾位小郎君,齊王攜衛王前來拜訪,郎君請你們前去見禮。”


    幾人麵麵相覷,賀秀忍不住道:“打了小的,老的就上門了,該不會是找父親告狀吧?”


    賀穆瞪他一眼:“待會兒少說兩句,有什麽事我在前頭頂著!”


    ……


    皇帝的兒子不少,但他最喜歡的,莫過於先皇後所出的昭元太子。


    昭元太子天資聰穎,孝順溫厚,幾乎是每個父親心目中的理想兒子,但很可惜,天不假年,他十幾年前就因病去世了,皇帝悲痛萬分,下令太子陵就修築在自己的皇陵旁邊,好讓自己百年之後也能時時與兒子為伴。


    既有這樣的珠玉在前,其他皇子與其相比,未免就遜色了幾分,尤其是在皇弟賀禕與四皇子賀琳謀反不成之後,皇帝從此就對立太子一事閉口不言,長子賀泰被流放在外,京城餘下的皇子,就隻有齊王賀璿,與衛王賀繪。


    齊王為淑妃所出,恂恂儒雅,禮賢下士,世人都說有先太子之風,在賀泰沒有來京之前,他是最被看好的太子人選,雖說皇帝遲遲不肯開口立太子,但許多人都覺得,這太子之位,若無意外,應該就是落在齊王身上了。


    今日在崇文館裏跟賀穆他們吵架的賀臻,就是齊王世子。


    賀泰來京之後,還沒見過自己久未謀麵的兩個兄弟,對方忽然聯袂登門,他也正奇怪,想想自己如今身份,忙給兩個弟弟行禮,卻馬上被齊王扶住。


    “大哥莫要折煞我們,都是自家兄弟,就算行禮,也該是我們給你行禮才是!”齊王道。


    賀泰道:“如今我等尊卑有別,理當如此。”


    齊王挽著他的手往裏走:“大哥回京之後,我們也早想上門探望,可惜彼時陛下還未正式下詔,我們怕貿然登門,反倒給你惹麻煩,所以才一直拖到現在。”


    衛王也笑道:“是啊,如今好了,咱們兄弟又能團聚,往後我們要是過來,大哥可別嫌我們煩。”


    齊王和衛王在皇室中排行靠後,十一年前他們還小,賀泰與他們往來不多,但如今聽到這番話,心裏也挺感動:“多謝你們,還惦記我這個大哥,多年別過,物是人非,我如今也不貪多,但求平淡安穩度日,就已心滿意足。”


    齊王:“大哥言重了,如今你在京城,有什麽短缺的,需要的,就派人給我們說一聲,但凡弟弟們有的,定然能拿出來,就算我們拿不出來,也可以去求陛下。”


    兄弟三人久別,雖還有些生疏,但幾句話之後,也找回了些昔日溫情。


    正說話間,賀穆帶著兄弟過來拜見,幾人站成一列,一一行禮。


    齊王與衛王自然全是好話,誇他們器宇不凡,又將見麵禮拿出來分與幾人。


    “賀臻如今也在崇文館就學,他年紀小些,難免氣盛,你們做兄長的,若是見他言行有不妥之處,隻管管教就是,不必看我的麵子。”齊王溫聲道。


    他提也沒提崇文館裏賀臻與賀穆他們吵嘴打架的那一幕,但賀穆等人都覺得他應該是知道的。


    直到起身告辭,齊王也沒再提兒子被揍的事。


    事後賀秀對兄弟們道:“齊王衛王為人好像還挺不錯的。”


    齊、衛二王登門拜訪之後,仿佛發出某個信號,賀家上空不再盤旋著尷尬的氛圍,人們見二王的行為沒有受到皇帝訓斥,也漸漸放下心,縱然朝中重臣還沒有主動上門拜訪的,賀泰那兩個早亡王妃的娘家,開始派人過來問候,送些東西,袁氏也敢偶爾回將闊別已久的娘家人請到家裏來坐坐了。


    不過遠在宮城中的觀風殿內,宋昭儀也召見了自己的兒子衛王,閑聊間,說起皇長子一家。


    皇帝現存的兒子不多,隻有賀泰、齊王、衛王三人。


    所以衛王的生母宋昭儀,雖然位份是昭儀,但待遇與齊王生母安淑妃等同,從去年就有傳聞,皇帝可能要給宋昭儀晉位份,不過至今僅止於傳聞。


    “聽說你前幾日,與你九哥一道去你大哥府上了?”宋昭儀擱下茶盅,用帕子沾沾嘴唇,語調和緩,閑話家常。


    衛王:“是,自從大哥來京之後,我們兄弟都還未曾見過麵,於情於理,都該過去拜會的。”


    宋昭儀蹙眉:“如今陛下未發明旨,眾人都在觀望,你們貿然上門,是不是不大好?”


    衛王:“母妃,我們與大哥乃骨肉血親,不上門才不妥,再說我們隻是撫今追昔,並非談及朝政大事,陛下不會怪罪的。朝中大臣不上門,是因為他們要避嫌,畢竟換作往常,也沒有哪個朝臣去閑散宗室家作客的,至於那些見風使舵的小人,又何必理會?”


    宋昭儀無奈:“我不過說一句,你便說十句,我隻聽說,皇長子家的幾位小郎君,可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在學堂跟賀臻鬧起來,一個又在校場跟宋蘊打架,這是怎麽回事?”


    衛王:“兄弟之間鬧別扭,也是常有的事。”


    宋昭儀:“你小時候知書達理,何曾這麽頑劣?一出也就算了,他們一到哪裏,就鬧到哪裏,可見這性情委實太難相處了!你別滿不在乎,回去記得叮囑大郎,讓他也離得遠些,別什麽時候不明不白被欺負了。”


    衛王啼笑皆非:“少年人打架,無非一言不合,意氣用事,大郎回去之後,我已問過了,隻是言語上的衝突所致,說不定過幾天又和好了,不值當回事。”


    宋昭儀還想說什麽,卻聽外頭有人道:“你這才是當叔叔的樣。”


    她麵色一變,與兒子飛快對視一眼,雙雙起身。


    皇帝緩步而入,看起來心情不錯,也不知在外麵聽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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