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似乎也覺得此事有些難以啟齒,斟酌半天,也未能說出口。


    反是賀融一語點破:“我以為,父親如今既然已經登基,為免重蹈先帝晚年覆轍,當早立社稷大計,定下儲君人選,以安朝野臣民之心。大哥為兄弟之長,德合眾望,理應為太子不二之選。”


    賀穆當真是又驚又喜,驚的是賀融竟直接將他難以啟齒的話給說了出來,喜的是賀融這番話完全說到了他心坎上去。


    “三郎,你當真是作如此想的?”


    賀融頷首:“先帝晚年,正因猶豫再三,遲遲不立太子,又在父親與齊王之間左右搖擺,以致於後來齊王生出非分之想。說句大不敬的話,齊王謀逆,雖是十惡不赦之罪,但先帝未嚐就沒有過錯。”


    賀穆歎道:“你我兄弟在此,不妨老實與你說吧,若說我半點上進之心都沒有,不想當太子,那是假話,可我同樣不願兄弟幾人因此生了罅隙。論功勞,你與五郎,當之無愧;論嫡出,裴皇後如今也還年輕,將來未必就沒有嫡子。其實,若是你與五郎有意……五郎固然有戰功在身,但畢竟年輕氣盛,不足以服眾,若是換了你……”


    他頓了頓,下定決心:“若你有意,我願向父親進言,將你立為太子!”


    誰知賀融卻搖搖頭,半點不為所動:“這個太子,我當不了。論長,我非長。論賢,五郎功勞不下於我,更何況,我生母如今還背負逆案罪名,一日不洗白,她一日也就恢複不了名譽,雖說英雄不問出處,但朝廷眾臣,不可能不在意這一點。更重要的是,父親不喜歡我。”


    賀穆:“三郎……”


    賀融擺擺手:“大哥不必安慰我,這是事實,我們都知道,恭湣太子之死,父親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時過境遷,他雖然不至於遷怒,可對我,也始終談不上寵愛,若要立我為太子,莫說朝野人心不服,父親也不會同意。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從來就沒想過與大哥爭。”


    賀穆有些唏噓,他這個弟弟,不居長,不排幼,卻自小是家裏最懂事穩重的,每當全家人束手無策時,他總能想出法子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眾人的主心骨。一家人在房州其樂融融,來到京城之後,因為形勢變化,更因為富貴榮華迷亂了雙眼,人心漸漸起了變化,賀穆自問對底下弟弟們依舊關照有加,可也難保各人成家立業,漸行漸遠,其中最明顯的,無過於二郎賀秀。


    對比賀秀說出那一番戳心傷人的話,賀融的態度無疑令賀穆感覺莫大安慰。


    賀融:“父親既是我們的父親,也是天下之主,他自己身為長子,曾遭遇過先帝冷落,感同身受,我看父親的態度,十有八、九也是偏向大哥的,所以大哥不必擔心,至於裴皇後,我聽說她曾主動提議,想將大哥認在名下,想必也是通情達理的。”


    賀穆不由動容:“三郎!”


    賀融接著道:“於我而言,如今皇位雖然再無爭議,但北有突厥,南有南夷,還有蕭豫等人為禍,先帝晚年,天災不斷,國庫空虛,上回我與季淩巡視洛州,發現每年春夏之交,又或秋冬之際,黃河河道泛濫十分常見,治河花費不菲,朝廷對地方又無具體法令措施,地方官各自為政,有些上流地區,為了推卸責任,甚至放任自流,想讓支流所流經的衙門去處理,是以一旦水勢上漲,又逢暴雨,必然加劇災情,惡性循環。江山社稷,說穩則穩,說不穩則不穩,試想若遇上天災,百姓過不下去,自然要揭竿而起,此時又有外族趁虛而入,我們這個天家貴胄的身份,還能保得住麽?”


    賀穆不由點點頭:“你說得極是,若我們兄弟鬩牆,最後得益的,隻能是外人。”


    賀融拱手:“大哥如此明理,是弟弟們之幸。”


    賀穆:“不瞞你說,二郎自成婚起,就與我們漸行漸遠,二弟妹性子傲,看不上你大嫂出身寒門,久而久之,難免也影響了二郎,這些內宅瑣事,我本不欲拿出來煩你,但如今既想請你去幫忙勸說二郎,總得把來龍去脈說清楚。那天宮中出了事之後,你大嫂夜裏時時輾轉難安,將二弟妹之死歸咎於自己,幾番想請二弟妹娘家人過來作客,但陸家對我們已然生怨,幾次借口推脫,我猜他們在二郎麵前,也沒少煽風點火,挑撥我們兄弟情誼。”


    賀融沉吟道:“二哥為人看著開朗外向,實則粗中有細,很重感情,我聽五郎說過,他見你與大嫂鶼鰈情深,不離不棄,便也對二嫂發誓,此生不再二娶,二嫂性子再偏狹,在二哥心中,卻是千好萬好,無可挑剔。”


    賀穆歎了口氣,為他斟滿一杯酒。


    賀融接過,喝一口,抿抿唇,續道:“如今二嫂已死,便是再與大嫂無關,但在二哥看來,他對妻子之死無能為力,因而憤恨,必是要找個途徑發泄,所以才會提出淩遲齊王這樣的法子。外人看著極端不可取,我們當兄弟的,卻要多包容些,我這一勸,二哥未必就能回心轉意,大哥還是找個機會,再親自與二哥好好說一說。”


    賀穆很是動情:“多謝你,三郎,我知你向來不喜多話,今日卻為了我與二郎,苦口婆心說了這麽多,你這份情,大哥我都記著了。”


    賀融碰了碰他的杯子:“都是手足,何須客氣。”


    賀穆拍拍對方的肩膀,笑道:“一輩子的手足!”


    ……


    賀融封王之後不久,就從原魯王府,搬到安王府居住,有了屬於自己的府邸。


    之所以這麽快,是因為這座宅第原本是先帝賜給他的安國公府,結果他還未住進去,先帝就駕崩了,今上分封諸王,賀融從安國公升級為安王,府邸規製自然隨之不同,工部又趕緊派人整修一番。修整擴建總比重新建府來得快,他與賀湛就占了之前封爵的便宜,比賀秀賀熙他們更提前搬走。


    而賀秀與賀熙的紀王府和密王府,如今還在建,他們倆自然也就還住在魯王府中。


    原先跟著賀僖的賀竹,因為賀僖一走,他既非內侍,不能待在宮裏,留在魯王府又顯得尷尬,賀融見他可憐,就將他拎到安王府裏,讓他給文薑打下手。


    按照規矩,安王府裏設有長史一職,類同王府管家,但比管家權限還大,相當於親王副手,賀融便上稟皇帝,希望將文薑任命為安王府典簿。


    但此舉卻惹來不小的非議,言官紛紛上言反對,認為朝廷向來沒有將官職輕授女子的道理,更有嚴重的,將顛倒陰陽,牝雞司晨的話都說出來了。


    賀融卻認為安王府典簿,隻掌王府文書,不在朝廷內任職,更不是什麽王府長史、司馬等職,並不會動搖朝廷法度。


    奈何眾臣對女子為官嚴防死守,哪怕一個微不足道的官職,他們也認為不可輕開此例,嘉祐帝左右為難,一方麵覺得兒子立下不少功勞,不好連這一個小小要求都不答應,更何況文薑也是打從他們在房州起就跟隨的舊人了,既然兒子不想將她納為妾室,那麽給她一個合適的名分,讓她名正言順留在安王府裏,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但另一方麵,朝臣幾乎一麵倒的反對,又讓嘉祐帝覺得很難辦,畢竟他才剛剛登基,為了這麽一樁小事就駁了群臣的麵子,實在也不大好,更何況在此之前,的確沒有女子在朝為官的先例,大臣們甚至搬出呂後幹政,晉惠賈皇後專權的例子來,讓嘉祐帝無法反駁。


    最後還是賀融煩了,直接收回請求,不再為文薑請封。


    然而此事一出,外頭難免有些風言風語,覺得安王仗著功勞,隱隱有跋扈之意,今日連身邊的女子也想求官,它日旁人有樣學樣,是不是連雜役小廝,也能求官封爵了?


    賀融從宮裏剛回到王府,就有婢女迎上來,奉上水盆帕子,讓他洗臉淨手,又幫忙除下外裳,換上常服。


    文薑過來詢問:“殿下可要用飯?”


    賀融:“不必,在大哥那裏用過了。”


    如今安王府內,長史、司馬都由朝廷任命,內府管家,實則由文薑擔任,這些貼身服侍的瑣事,已經無需她事事親自動手,但文薑從未自恃身份,隻要她在,就事必躬親。


    文薑:“那可要桃飲或梅飲?”


    賀融:“這時節哪來的梅子?”


    文薑笑道:“先前摘的,醃製了密封起來,想吃的話放一兩個,再加點蜂蜜,就很可口的。”


    賀融:“那來一盅吧。”


    文薑應是,正要退下,賀融叫住她:“回頭你讓人去請二哥和五郎過府來,就說我請他們吃飯。還有,外頭的傳言,你不必放在心上,與你無關。”


    府中眾人都知她深得安王信重,巴結尚且不及,自然不會在文薑麵前添堵,說些不合時宜的話,但文薑不是聾子,自然也能聽見外頭的傳聞。


    願意留點口德的,無非是說文薑得安王寵愛,竟讓安王為了她求官,真是了不得,若是那等刻薄之輩,說出來的話就更難聽了。


    文薑微微一笑,正想說話,外頭便有婢女來報,說是季淩季郎君在外求見。


    賀融扭頭看文薑一眼,看得後者臉色泛紅,禁不住道:“殿下看我作甚?”


    “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文薑下意識搖頭:“我不賭。”


    賀融:“賭他上門,定是來找你的。”


    文薑臉上一熱,依舊道:“殿下神機妙算,我不與您賭。”


    賀融:“那你與我一道去看看,免得事後說我勝之不武。”


    文薑無法,隻好跟在他後頭。


    季淩在花廳等了片刻,有些坐立不安,連茶也無心去喝,見賀融帶著文薑出現,先是一喜,見到賀融似笑非笑的神情,忙斂去喜色,鄭重行禮:“拜見殿下。”


    賀融:“這個時候正是飯點,敬冰來此,莫不是要讓我請飯?”


    季淩一愣,方才意識到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局促道:“在下非是此意……”


    賀融抬手:“坐吧,文薑,上茶。”


    文薑斂衽一禮,眼光掃過季淩,正好後者也抬起頭望向文薑,兩人目光相接,都忙不迭移開,很有些此地無銀的意味。


    賀融:“敬冰用過飯了嗎?”


    季淩:“還未。”


    賀融:“但我和文薑已經用過了,所以就不留你了。”


    季淩哭笑不得,想起出發去洛州前,自己被騙,前一刻聽安王說因腿疾騎不了馬,下一刻對方卻上馬比誰都利索的情形,心知這位殿下看著嚴肅,內心卻多有活潑之處,不由稍稍放鬆了一些。


    “冒昧上門叨擾殿下,其實是有事相求。”


    正好文薑帶著婢女端茶過來,季淩一看見她,滿肚子的草稿頓時說不下去,心亂之下,隨口道:“那個,下官是想問……不知殿下呈上去的治河條陳,陛下可有說什麽?”


    賀融好整以暇:“我說敬冰,你要是想談公事,明日我們在工部再談也不遲。”


    話在嘴邊滾了幾圈,季淩終於下定決心:“其實在下此來,是想向殿下求娶文薑!”


    賀融看了文薑一眼。


    後者神色雖還鎮定,臉頰已經開始一點點泛紅。


    賀融:“文薑的賣身契,我早就還給她了,你想娶誰,當稟明父母,遣媒人上門來說媒,而非自己貿然跑上門來。”


    季淩忙道:“殿下恕罪,我自然曉得,隻不過您畢竟是文薑的主公,她對您忠心不貳,此事我總得先上門詢問您的意思,才好三媒六聘,照規矩來辦。”


    賀融挑眉:“這麽說,你已經先問過文薑的意思了?文薑也答應了?”


    季淩有點緊張:“文薑說了,您若是不同意,她就不嫁了。”


    任是文薑再淡定,當麵聽別人談論自己的婚事,也有些害臊。


    “殿下,請容我告退。”


    她與季淩初識於去洛州的路上,後者埋頭公務,心無旁騖,兩人本無瓜葛,但後來賀融與洛州常常往河堤上跑,文薑則跟著他們,生火造飯,季淩有些過意不去,偶爾也會親手來幫忙,久而久之,雙方因此熟稔起來。


    文薑待在賀融身邊,看多了人心冷暖,那些高門子弟往往眼高於頂,試想當年賀融剛剛回京,尚且被宋蘊等瞧不起,更勿論文薑這一個小小的婢女,然而季淩竟與那些人全然不同,非但毫無高高在上的矜持,也願待人以誠。日久天長,二人情投意合,文薑聽說對方三年前元配難產亡故之後,就未再娶,自然也動了心思。


    賀融卻道:“不必,你就留下來,一起聽也無妨。”


    他轉向季淩:“你們郎情妾意,男未婚女未嫁,本是一樁大好姻緣,我也無意阻攔,不過敬冰,你可知道,你要娶文薑,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文薑心頭一突,不禁抬頭看向兩人。


    季淩遲疑道:“殿下可是擔心我家中父母那一關不好過?”


    賀融:“此其一。你們渤海季氏,素來與義興周氏、杜陵張氏等齊名,為當世幾大家之一,門第清貴,尋常人望而莫及,我還記得當年先帝憐大將軍季嵯父母雙亡,想為他尋一門宗親,便將季家族長請過去說明此事,誰知你們族長卻道:雖是同姓,卻非同根,季嵯父母雙亡,尋根無據,身世存疑,真假全憑口舌,若此例一開,往後季氏門下,怕是要憑空多出不少子孫了。”


    言下之意,季家覺得季嵯雖然也姓季,但根本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世來曆,如果人人一張口都給自己捏造一個名門籍貫,那往後誰都能冒充高門子弟了,天下還有何規矩可言?


    季嵯傲骨錚錚,聽聞此事之後,親自向先帝陳情,說自己無意攀附高門,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見時下門戶之見,根深蒂固,連天子說的話也未必管用。


    季淩慚愧道:“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族長的確對本族名聲看得頗重。”


    賀融搖頭:“我無意指責什麽,隻是想告訴你,對季大將軍,季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文薑,隻是我身邊一名婢女,毫無身份可言,哪怕我視她如親姐,更願為她置辦嫁妝,送她出嫁,但在旁人眼裏,她的出身是無法改變的,你的父母族人,都能接受她嗎?”


    季淩鄭重道:“不瞞殿下,我母出身杜陵張氏,對郡望的確看得重一些,但我父卻是開明之人,此事我已與父親提過一回,他老人家並無意見,還請殿下給我些時間,待我正式稟明父母,就讓冰人上門說媒。”


    見對方態度端正,賀融頷首:“那我和文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說罷,他又看了文薑一眼:“文薑,你去送送敬冰吧。”


    文薑應下,剛陪著季淩走出沒幾步,又聽見賀融在背後道:“為了給你置辦嫁妝,以後錢得省著用了,正好有人請,你午飯就在外頭吃吧,別回來浪費府裏的支出了。”


    這殿下!


    文薑從脖子到臉,霎時都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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