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陶暄大驚失色,想也不想就撲上去,扶住賀融,生怕他下一刻直接倒地。


    誰知賀融卻站得很穩,他甚至沒看自己吐的那一口血,還有餘力去拿竹杖。


    如果拋開他慘白如紙的臉色,陶暄真要以為吐血是自己的錯覺了。


    “殿下保重,我這就去找大夫!”陶暄顫巍巍道,抖得異常厲害。


    他們這群人,早已將性命前程都押在安王殿下身上,哪怕陶暄這樣八麵玲瓏的人,嘴上不說,心裏也已認定安王才是最有可能帶領大家重新收拾河山,平定天下的那個人,要是安王忽然有個萬一……


    陶暄想也不敢想。


    甚至連天子駕崩的消息傳來,都沒有讓他這麽害怕過。


    賀融似乎察知他的心情,還有餘裕對他說:“我沒事。”


    淡淡血腥氣伴隨著對方開口,若有似無蔓延開來,陶暄捧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事實證明並非陶暄反應太大,賀融這一口血,幾乎驚動了甘州上上下下,就連嬴子瑜和蕭重也跑過來,憂心忡忡瞅著正在給賀融把脈的大夫,那一雙灼灼目光幾乎將大夫的衣裳都燃燒起來。


    “殿下身體如何,您倒是說句話啊!”


    嬴子瑜最看不得對方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恨不得揪著大夫的衣襟左右搖晃。


    “鬱氣淤積,內火熾蘊,發出來也未嚐不是好事,不過以後殿下要注意安神休養,不要過於勞心勞力,否則哪怕吃了藥,也不會有什麽起色的。”大夫道。


    陶暄不由問:“您這意思,是殿下的身體無礙?”


    大夫不亢不卑:“現在無礙,不代表將來無礙。”


    陶暄嘴角抽了一下,嬴子瑜覺得拳頭有點癢癢,好歹在殿下麵前得忍住不發作。


    待大夫出去寫方子開藥,賀融就對他們道:“不要緊,那口血出來,我反倒覺得胸悶好了許多。”


    嬴子瑜瞪大眼睛:“您還胸悶?之前怎麽的不說?”


    賀融扶額,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他叫來侍女。


    “你們去備好香案香燭,再備些祭品,我要遙祭陛下與二哥。”


    蕭重與嬴子瑜麵麵相覷,後者忍不住問道:“殿下,我有一事不解。紀王殿下手裏好歹也有兩萬人馬,突厥人又不善攻城,他想守住長安並非難事,為何連打也不打,就把兩萬人馬就地解散,反倒孤身去行此伏念,這、這豈非……”


    匹夫之勇四個字被他勉強吞下。


    “嬴子瑜!”陶暄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不要再在安王的傷口上撒鹽。


    “無妨。”賀融擺擺手,“你常在邊關,對京城禁軍不甚了解,這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士氣,當時突厥人破陳巍大軍,長驅直入,已經把許多人嚇得魂飛魄散,沒了膽氣,連我二哥自己都不相信那兩萬人能守住長安。二是兵弱,陛下南下,隨駕天子,禁軍裏的精銳悉數被帶走,留下來的,就算不是老弱殘兵,也是不堪一擊的紈絝子弟,雖說號稱兩萬,但實際上真正能派上戰場,與敵人打仗的,必然不到半數。”


    其實不難理解,禁軍拱衛天子與京城,聽上去聲勢浩大,但人數一多,難免良莠不齊,更不乏進去混日子的世家勳貴子弟,像張澤,若不是後來跟著賀融東奔西跑,現在他也是混日子的其中一員。


    蕭重等人聽在耳中,不由歎息。


    立國不過數十年,國運本該欣欣向榮,卻被突厥人打成這樣,追根究底,上有平庸無為之君,內有軍紀鬆弛之禍,若先帝之後,換作安王登基,情況也許截然不同,但曆史沒有如果,山河破碎,卻是實實在在發生在眼前的。


    在賀融出現以前,嬴子瑜和陶暄等人,雖然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去守甘州,但內心未嚐沒有王朝氣數將近的感歎,直到蕭重歸降,對蕭氏的戰役也進展順利,他們這才感覺心頭一口大石落地,若非天子駕崩,長安淪陷的消息傳來,嬴子瑜他們幾乎已經忘記中原節節退敗的現實。


    所以賀秀撇開兩萬人馬,孤身去刺殺伏念此舉,可以說他是逞匹夫之勇,也可以說他想以一己之力拯救長安,但無論如何,他失敗了,伏念沒有死,他必然會被賀秀的舉動激怒,進行更加瘋狂的報複。


    賀融讓人拿來那幅《長安惡鬼圖》,在他們麵前徐徐展開。


    眾人看得麵色沉重,如嬴子瑜,更是握緊雙拳,咬牙切齒道:“這幫該殺千刀的龜孫子,以後要是讓老子抓住他們,非得千刀萬剮,把他們的血肉都丟進河裏喂魚不可!”


    蕭重想得更多一些,他道:“殿下,此時給您寄來這幅畫的人,實在其心可誅,也許是為了挑撥離間,淆亂人心,也為了逼迫您盡快出兵對付突厥人,而他則可以躲在背後撿便宜。”


    陶暄也道:“不錯,殿下,當此之時,我們更不能亂了分寸,就連那封信到底是不是五殿下寄的,現在也還不得而知。”


    信是賀湛寄的。賀融很清楚,他不至於連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弟的字跡都認不出來。


    短短四個字的質問,讓賀融的心神受到衝擊,還不至於讓他亂了分寸。


    但好巧不巧,緊接著是那幅畫卷,然後是嘉祐帝與賀秀的死訊。


    這仿佛間接印證了賀湛的質問,也印證了賀融的不作為。


    蕭重道:“殿下節哀,眼下千頭萬緒,還須殿下做主,來日收複長安,殿下就可以向先帝交代了。”


    先帝……


    那個曾經在竹山縣與他們共患難的父親,那個對自己說“朕知道,你一直是個好孩子”的父親,轉眼之間,就變成先帝了。


    賀融覺得有點暈眩,他不由自主按住前額,問陶暄:“天子駕崩,朝廷那邊又作何打算,可有擁立新帝?”


    陶暄:“還未聽說,不過先帝靈柩還停在襄州,恐怕他們一時半會都不會挪動了。”


    賀融搖搖頭:“你不了解李寬,此人老謀深算,現在一定在謀劃擁立新帝了,所以肯定會加快行程南下,聽說太原、洛陽那邊分別都有義軍,他們要是聽說皇帝駕崩,說不定會幹脆自立為王,對上突厥人。李寬要盡快把自己摘出去,將北方的戰場留給我們,讓我們與突厥人廝殺個兩敗俱傷,他再出麵收漁人之利。”


    陶暄遲疑:“那我們還去打突厥人嗎?”


    “致遠看呢?”賀融望向蕭重。


    蕭重不假思索:“自然要去,那些所謂的義軍,若我所料不差,背後必然有門閥支持,用不著我們出手,他們自己就會因為搶地盤而先廝殺一陣了,我們的心腹大患,始終是突厥人,隻要打敗突厥人,就能統一北方,至於李寬之輩,陰謀詭計縱能得逞一時,也難長久,想要得天下,終究得行外儒內法之王道!”


    賀融蒼白的麵容終於露出今天以來第一抹笑意,盡管有些淺淡,卻足以說明蕭重這番話說到他心坎裏去了。


    “就照致遠所言,等林淼那邊捷報傳來,我們就動身南下。”


    幾人應聲領命,陶暄又道:“殿下,若李寬那邊擁立新帝,要我們從命,我們該如何是好?”


    賀融沉吟道:“現在是戰時,消息未能及時傳達也是常事。”


    意思就是知道了也裝不知道,該做什麽照樣做什麽。


    陶暄聽明白了,心道您說李寬老奸巨猾,您也不遑多讓啊。


    嬴子瑜撓撓頭:“不是說裴皇後已經離開襄州了嗎,要是能找到她,咱們也不至於如此被動。”


    他一說,賀融也被提醒了。


    也不知裴皇後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但現在局勢混亂,裴皇後離開的時候,肯定不可能帶多少人,更何況她還懷有身孕。一個女人在亂世中飄蕩,可能會有什麽樣的結局,賀融簡直不敢深想。


    他想派人去救,都不知從何救起。


    隻能希望對方吉人自有天相了。


    ……


    裴皇後打了個噴嚏。


    這些天惦記她的人約莫是夠多了,她的噴嚏一個接一個,但她已經顧不上自己會不會得風寒,要不要喝一碗薑湯。


    因為她正在分娩。


    而且是在一個小樹林裏分娩。


    三天前,他們行至慶州,多虧張澤與馬宏,他們險險躲過了好幾次突厥人、盜匪、亂軍的劫掠,一路上盡量不走官道,也不走已經被賊匪占領的地方,饒是如此,依舊起了三四回衝突,有張澤一行人在,最後都化險為夷,但這也增加了大夥兒的警惕性,裴皇後與吳氏二人,雖然身懷六甲,卻都咬牙強撐,絕不輕易拖累隊伍後腿。


    在此之前,裴皇後雖然出身將門,並非那等不知世事險惡的女子,但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天下大亂,突厥人入關,仿佛也在人心上撕開一道口子,沒了官軍的鎮壓,一些賊匪趁機扯虎皮作大旗,占山為王,那些門閥世家也跟著豎起義軍旗幟。但實際上這些人裏也沒幾個真去打突厥人的,全都在互相混戰,進行勢力割據。


    但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當長安淪陷,紀王身死的消息傳來時,一直擔驚受怕的吳氏終於受不住了,當即就見了紅,眾人驚慌失措為她找到最近的藥鋪,可也已經晚了一步,當日吳氏分娩,曆經一天一夜,最終生下一個死胎,自己也血崩而亡。


    眾人隻得匆匆將其埋葬,而後重新上路,受此影響,裴皇後有些心緒不寧,吳氏臨死前血流成河,眼睛圓睜的畫麵一直在她眼前晃動,以致於忽然之間在半路上就破了羊水。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馬宏不得不匆匆讓人將馬車停在道路旁邊的小樹林裏,他雖然是內侍,可也從沒幫人接生過,耳邊聽著裴皇後一聲接一聲的痛苦呻、吟自馬車內傳來,也跟著六神無主,隻得在原地團團轉,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足無措,張澤那幾個大男人就更不知道了,為了避嫌,他們躲得遠遠,卻是裴皇後讓侍女將張澤叫到馬車外麵。


    “張將軍,若我熬不過這一關,你便,馬上去找安王,告知陛下駕崩的隱情,我這裏還有一封親筆信,勞你一並,轉交給安王,讓他,當斷則斷,不必猶豫。”


    聽見裴皇後強忍痛苦,斷斷續續的話語,張澤心裏也不好受。


    “娘娘還請放寬心,您吉人天相,會沒事的。”


    裴皇後低低歎息了一聲,緊接而來的劇痛又令她重新被卷入新一輪痛苦之中,無暇跟張澤說話了。


    若裴皇後有個萬一……


    張澤不敢想下去。


    天子已逝,雖說李寬先發製人,汙蔑裴皇後暗害天子,可隻要皇後到了安全之地,昭告天下,揭穿李寬陰謀,再借先帝之口扶持安王殿下登基……一切就都順理成章。


    怕隻怕皇後過不了這一關,那他們這一路上所付出的努力,就悉數都要白費。


    “你快想想辦法啊!”馬宏急道。


    “我能有什麽辦法!”張澤也很焦躁,生孩子這種事他們完全幫不上忙。


    張澤發現他聽不得女人慘叫,在馬車旁邊一刻都待不下去,隻能往小樹林外麵走,想看看有沒有路過的馬車,若是裏頭剛好有個大夫……


    他也知道自己在異想天開,正暗暗苦笑之際,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說話聲。


    “都怪你,要是不走這條路就好了,鬼影都沒一個,萬一遇上劫匪,單憑咱們兩個人,怎麽打得過?”


    “師兄,一般不會有人想要搶咱們的,一看就沒油水呀!”


    一個絮絮叨叨地埋怨,還有一個清脆的回應。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抬起頭,正好跟走到樹林邊緣的張澤對上眼。


    後者孔武有力,腰間挎刀,一看就不是什麽善類。


    年紀長一些的和尚倒吸一口涼氣,蹬蹬往後退了兩步,雙手合十道:“這位施主,相逢即是有緣,慢走。”


    張澤:“……”


    他莫名其妙看著對方拉上小和尚轉身便走,裴皇後壓抑痛苦的慘叫正好傳來,讓兩人止住步伐,循聲望去。


    兩個和尚麵麵相覷,腦補了一出殺人越貨的慘劇,走與不走之間良心掙紮,最終改變方向,往回折返。


    張澤卻有些警惕,攔在他們身前:“兩位禪師想作甚?”


    “伸張正義!”大和尚義正言辭道,“那是誰在叫?”


    張澤哭笑不得,看大和尚卻越看越覺得眼熟,如果對方的身量再縮小一些,頭發多一點,那可不就是……


    “四殿下?!”


    大和尚嚇了一跳,上下打量張澤。


    “你認得我?”


    張澤喜道:“我是武威侯之侄張澤啊,當年在京城時也曾去過魯王府拜訪的!”


    故人相逢,卻顧不上寒暄,張澤將裴皇後的遭遇略說了一遍,賀僖一拍大腿:“你不早說,我這小師弟得我師父真傳,把脈看病馬馬虎虎,左右也沒有大夫,讓他去應付應付吧。”


    小和尚慢吞吞瞟了他一眼,為難道:“可我沒給人接過生啊!”


    賀僖道:“你不是給羊接過生嗎?都差不多,我相信你!”


    他相信小和尚,張澤卻不敢信,聽著就覺得玄乎,但眼下處境由不得人挑剔,他趕緊讓肅霜將情況轉達裴皇後,讓裴皇後自行決定。


    過了片刻,裴皇後同意小和尚進馬車。


    賀僖見張澤憂心忡忡盯著小和尚的背影,拍拍他的肩膀,信心滿滿道:“你放心吧,我這師弟醫術很好的,這一路過來,我們都給不少人看過病了,我醫術還是他教的呢!”


    就因為這樣張澤才更不放心,在長安時,他沒少從別人口中聽說這位四殿下的荒唐事跡。


    一個不當皇子去當和尚的人,還真是……古今少有。


    兩撥人重逢,賀僖少不得問起張澤他們要去哪裏,又問如今各方麵的境況,在聽說天子駕崩時,賀僖笑嗬嗬的臉上終於沒了笑容,歎氣道:“生死有命,我那位老爹當過皇帝,也算死而無憾了,隻可惜了這天下的百姓,被牽連受累,阿彌陀佛,看來我今晚得多念兩卷佛經,為他們超度了。”


    張澤頭一回看見對自己父親的死訊如此超脫的人,也算開了眼界了。


    “四殿下,您既然來了,就與我們一道回靈州去見安王吧,他許久沒見您,必然甚是想念。”


    賀僖點點頭:“其實我們此行也正是要去靈州的,上回我收到三哥的信之後,就已經啟程了。”


    隻是這一路上走走停停,磨磨蹭蹭,順道又到蜀中繞了一大圈,所以直至現在才剛到慶州。


    張澤正想說點什麽,卻聽得馬車內忽然傳來一聲嬰兒啼哭,如長空啟明,霎時照亮所有人的心間。


    “生了生了!”肅霜喜悅的聲音從裏麵傳來。


    “母子平安!”這是小和尚說的。


    張澤的心情好似從地底高高被拋上天空,又輕輕落到地上。


    他不由望向外麵黑沉沉的夜色,在遙遠山頂處,似乎隱隱露出一絲白線,將山巔一角映出輪廓,也劃開了這個寂長的黑夜,昭示著黎明的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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