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我以為,我們不應該再繼續南下了。”


    說話的人叫阿史那卻奇,原是一名東、突厥貴族,他的母親與伏念的母親那邊是親戚,但在草原上,突厥人最不講究的就是血緣關係,對他們而言,實力才是決定一切的關鍵因素。


    阿史那卻奇在先前伏念與兄弟姐妹的爭權中站對了隊,於是地位水漲船高,如今在突厥擔任佐政之位,相當於丞相,不過由於伏念為人強勢,獨斷專行,大臣們在大事上的決定權並不多。


    以往也就罷了,伏念雖然獨斷,但許多事情的決定上都證明他是正確的,但今日,許多突厥大臣,包括卻奇在內,都覺得必須出聲阻止了。


    因為伏念想要離開長安,帶領突厥大軍繼續南下。


    突厥人精於騎射,卻不善攻防,尤其是入關之後,地形多變,中原人狡詐多端,雖然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可那也是對手的無能之故,譬如在晉州與陳巍一戰,最後陳巍戰死,但敵我皆知,陳巍之敗,不在陳巍本身,而在他手下無可用之兵,對方士氣低落。饒是如此,突厥在晉州一役,也折損了不少兵馬,到了長安,雖還號稱鐵騎,令人顫栗,但實際上比起剛剛入關時,人數已經少了十之三四。


    當初聽說中原朝廷孱弱,長安指日可待,想到能將這座千年古城據為己有,許多人都熱血上湧,一門心思跟在伏念後麵打仗,現在城也占了,財物也已塞滿囊中,許多人開始思念家鄉,想要回去,畢竟撈到的東西再多,總得隨身攜帶,沒有拿回家鄉來得妥當。


    賀秀行刺一事,雖然給突厥人造成的損失不大,但紀王首級被懸掛在城樓上,反倒激起一些中原人的血氣,這些天突厥人在長安城中,接二連三受到埋伏偷襲,雖說算不上什麽,但時日一久,未免也令人生煩。


    更有各地義軍突起,全都打著驅逐異族的旗號,還有李寬手裏的勢力、嶺南賀湛、北方賀融,這些全都是潛在威脅,假使他們聯合起來,從各方包圍,那麽突厥就會深陷中原泥沼,很難再抽身。


    有些清醒的突厥人開始意識到他們來到長安,也許並非一個明智的選擇,從而萌生出退意,並極力勸說伏念退兵回關外,反正他們該拿的也都拿的,該享受的也都享受過了,眼下的長安蕭瑟空蕩,不複舊日繁華,看多了也是生厭。


    誰知伏念非但不肯退兵,反而還要繼續南下,他不理會左右的勸告,執意讓人整兵,準備過兩日就前往襄州。


    這才有了阿史那卻奇相勸的一幕。


    伏念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話。


    換作以往,卻奇是絕不會忤逆伏念的,他依靠伏念上位,當然也知道跟緊伏念,自己的地位才能更穩固,但現在他卻不得不開這個口,因為突厥內部已經開始人心動搖,隻不過礙於伏念長久以來的威壓,還無人敢公然反對而已。


    卻奇被他那一眼看得冷汗直冒,不得不硬著頭皮道:“大汗,咱們突厥人早已習慣遊牧生存,中原雖好,畢竟不是我們的家,而且再往南邊走,就得渡江了,當初咱們能趟過黃河,也是因為冬天河凍的緣故,眼下回去的話,正好能趕上冬季河凍,渡河也方便些,可長江,據說是不會凍住的。”


    伏念不自覺摸上自己空蕩蕩的左臂。


    自從斷臂之後,他就多了這個習慣,雖然傷口已經逐日愈合,但每回手指觸碰,依舊會生出難以言喻的刺痛感,仿佛屈辱烙印,一遍又一遍提醒他犯下的錯誤。


    想及此,伏念的臉色就越發陰沉。


    “中原人能落地生根,突厥人自然也能,這裏土地富饒肥沃,我們不會種田,可以驅趕中原人去種田,突厥人隻要坐享其成,至於那些膽敢反抗我們的人,多殺幾個,中原人就順服了,如果他們真有那麽悍勇,又怎麽會輕易被我們打敗?”


    卻奇與其他幾名突厥貴族麵麵相覷,其中一人道:“大汗,中原畢竟人多,現在我們離王庭越來越遠,要是中原人從後麵截斷我們的去路,那可就……”


    伏念打斷他:“這麽說,你們都不讚同繼續進攻了?”


    眾人沒有吱聲,本身已經說明了一種態度。


    許多人被金銀財寶迷花了眼,又擄了不少美貌女子,要是沒有伏念帶他們走這一遭,他們還不知邊城以南的中原,竟是如此讓人沉醉,經曆了溫柔鄉之後,他們就不想再去經曆鐵血的洗禮了。


    伏念忽然冷笑一聲,抽出手邊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入離他最近的卻奇胸口!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濺上腳邊金磚,斑斑駁駁。


    卻奇睜大眼睛,帶著難以置信的憾恨表情,撲通倒在地上。


    “還有誰想回王庭的,我送他一程。”伏念陰惻惻道,環視眾人。


    被他目光掃過的人,紛紛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一片死寂。


    伏念勉強將心中那股暴戾壓下去,深吸了口氣,緩緩道:“不必渡河,隻要將整個北方納入突厥的版圖,往後我們的子子孫孫,就不必再為了冬季的糧食而發愁,我們也將會有放不完的牛羊,吃不完的糧食,使不完的奴隸。但這個沒用的家夥想退回去!”


    他指著躺在地上已經沒了聲息的卻奇吼道:“你們甘願回到突厥,過那種秋季入關搶一通,其它日子都待在草原上的日子嗎!沒有金銀財寶,沒有美貌女人,更沒有舒服的床榻,還有各種各樣的美食,那些本來是屬於我們的,你們甘心還給中原人嗎!”


    沒有人說話。


    眾人都低著頭,看似讚同他的話。


    伏念知道,借著卻奇的死,那些反對的聲音暫時被壓製下來了,但他需要一場更大的勝利,才能讓這些人徹底歇了回去的心思。


    心底的浮躁像野草瘋狂生長蔓延,伏念看著刀背上未幹的鮮血,仿佛看見賀秀那張令人生厭的臉,神情越發陰冷。


    ……


    “娘,我害怕。”


    聽見這句話,宋氏忽然生出一股心酸,連帶眼眶也瞬間紅了。


    但她不敢哭,因為要是哭,那兒子就會更害怕。


    宋氏伸出手,拉住賀歆的手:“別怕,有娘在。”


    十幾歲的少年人,本該朝氣蓬勃,並非像現在這樣,畏首畏尾,縮手縮腳。


    賀歆會如此,不是因為性格所致,而是徹底被嚇怕了。


    太子妃與皇長孫的榮光,說到底都是建立在太子這個依靠之上,太子一死,他們就如同沒了根的飄萍,宋氏雖然傷心,但還有兒子,日子總歸得過下去,太子人走茶涼,宮中人情冷暖,難免有些落差,但幸好裴皇後尚在,多有照拂,皇帝也未立新太子,宋氏與賀歆母子倆得以在東宮繼續住下去。


    等到皇室匆匆南下避禍,他們自然也在其中,而後發生的一係列變故令人瞠目結舌,先是裴皇後失蹤,然後又是嘉祐帝駕崩,宋氏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鎮日惶惶然,擔驚受怕,又聽說先帝沒有留下遺詔,以致於朝中如今分作兩股聲音,李相希望自己女兒所生的九皇子登基,而張相等人,則覺得安王殿下如今居長,更為合適,也有人想起太子還有個嫡長子,認為皇長孫繼位,更為名正言順。


    風言風語傳入耳中,宋氏膽戰心驚,更沒有半分喜悅,這些年在宮廷中,她也許長進不大,但看多了人心,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斷,宋氏根本不希望兒子去當什麽皇帝,在她看來,那個位置極為危險,自己已經賠進一個丈夫了,更不能將僅有的兒子也搭進去。


    孤兒寡母,毫無根基背景,對方憑什麽會支持他們母子?還不是因為他們的身份能給對方帶來某種利益。


    而且李相現在手握兵權,如果有人擋住了他女兒的路,宋氏不敢想象,自己母子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先帝與皇後不在,還有誰能護住他們?


    宋氏現在每天晚上睡覺都得睜一隻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兒子就被人抓走了。


    賀歆也非無知無覺的木頭人,母親的擔憂害怕,局勢的動蕩,還有許多流言蜚語,環繞在他四周,也讓他跟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吃飯都要再三檢查,免得被人下了毒。


    “你跟娘說真心話,你想當這個皇帝嗎?”宋氏問他。


    賀歆將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想,娘,我隻想當個尋常百姓,我們能不能去跟李相說一聲,讓他放我們走,我真的不想當皇帝!”


    宋氏苦笑:“隻怕由不得我們……”


    正說著話,外頭便來了人,說有故人自南方來,李相請兩位去見一見。


    聽見故人和南方幾個字,賀歆眼前一亮,說莫非是五叔?


    賀湛鎮守南方,好像也就隻有他了。


    賀歆興奮道:“三叔和五叔,當日最是疼我了,要是他們在,李相一定肯放我們走了吧!”


    宋氏卻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一定沒那麽簡單,她對賀歆道:“你既然不想當皇帝,待會兒就得尋個就會表明心跡,當著李相的麵,不管他信不信。”


    賀歆點點頭:“這個皇帝,誰愛當讓誰當去,反正我不當。”


    宋氏拉著他跟來人去見李寬,果不其然,那裏還有一個人。


    隻不過,不是他們所想的安王賀湛。


    而是衛王賀繪。


    李寬笑道:“衛王殿下說想見見你們。”


    又歎道:“沒想到短短時日之內發生了那麽多事情,殿下來晚一步,竟連陛下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卻說嘉祐帝南下時,就分別向衛王與興王等人發出諭旨,令他們帶兵前來護駕,衛王思來想去,又猶豫了好些日子,方才慢吞吞啟程,隻因他心中也有些不可告人的野心欲望,隻是礙於性格,屢屢錯失機會,眼看天下大亂,自己盼望已久的機會似乎終於到來,他再次猶豫,擔心前功盡棄,也擔心自己還未成事,就被賀湛賀融等人圍剿,結果到了半路,嘉祐帝駕崩的消息就傳過來,衛王想著此時襄州必然是一片混亂,說不定自己能趁機去撿撿便宜。


    他也沒忘記當初與李寬的約定,雖說時過境遷,機會已然流逝,但現在皇帝駕崩,他這個叔叔若是因緣際會,又何嚐不能登頂?蠢蠢欲動的心思讓衛王沒有選擇回到揚州,而是繼續前進,終於在安州與準備順江而下的李寬部隊會合。


    但衛王很快發現自己上了李寬這老狐狸的當,對方早就想扶持九皇子登基,把自己找過來,無非是想拉他一起對付嘉祐帝的那些兒子罷了。


    衛王不甘心,所以提出要見宋氏和賀歆,李寬不以為意,還真把人給找了過來。


    殊不知宋氏母子早已被嚇破了膽,別說皇帝之位,現在就是白送他們富貴,估計兩人都不敢要。


    聽見衛王話裏話外關心他們,又問起新君人選,沒等李寬說話,宋氏就忙忙道:“大郎資質平庸,先帝在時,就屢屢說起,先夫也再三歎息,萬萬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時局動蕩,新君合該有更合適的人選,還請李相明鑒。”


    李寬道:“皇長孫之賢,大家有目共睹,其實九皇子尚在稚齡,無法服眾……”


    “那大郎就更加無法服眾了!”宋氏越聽越怕,以致於不管不顧搶了李寬的話,“有李相輔政,九皇子來日必定是一位明君,至於妾與大郎母子二人,隻希望等天下太平之後,有薄田幾畝,以供日常,就已心滿意足了。”


    裴皇後離奇失蹤,先皇更死得蹊蹺,宋氏隱隱察覺一些端倪,卻實在不敢深思,她很清楚,以他們母子的勢單力孤,不過是李寬隨意可以搓圓捏扁的螞蟻,哪怕當上天子,也注定是個傀儡天子。


    李寬對宋氏的識相很滿意,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另有打算,現在雖然他力推九皇子,但九皇子畢竟年紀太小,小孩子有個頭疼腦熱很容易就會夭折,萬一九皇子不測,他就得另覓人選,賀歆的膽小怕事無疑很符合他的要求,皇長孫的身份也能堵住一些人的嘴,所以他暫時不會對宋氏母子不利,反而還會好好養著他們。


    衛王看著這一幕,哪裏還不知道李寬的打算?


    等宋氏母子離開之後,他就幽幽道:“表哥對我的承諾,隻怕早已不複存在了吧?”


    他在心裏暗罵賀湛狡猾,明明大家都是差不多時間接到旨意趕過來,結果現在他到了,賀湛卻還不見人影,分明是半路上聽說先帝駕崩,直接改道,不肯過來自投羅網,也不知跑哪裏去了。


    “你母親也隨駕南下,待會兒你去看看她,以後也可接她去揚州養老了。”李寬對他的話不以為意,反倒微微一笑,“若是忘記承諾,我又何必特意找你過來?新君年幼,必得有人輔佐左右,我一個人獨木難支,張嵩那些人又成日與我唱反調,可若是換作你,我們倆同心同德,何愁不能壯大?”


    衛王心頭一動,沒想到對方竟是這種打算。


    李寬接著道:“眼下隻要渡了江,就安全了,北方盡可留給他們去打,等他們廝殺得差不多了,我們再回去收拾局麵,等到那時,你我之間的分歧,都是小分歧,但現在突厥人、賀融、賀湛,乃至張嵩那些人,都是我們首先要對付的,你應該能分得清輕重。”


    衛王早非當年被他騙得團團轉的人了,聞言狐疑道:“到時候你舍得將一切拱手讓給我?”


    李寬坦然道:“舍不得,但我們可以劃江而治,互不侵犯,我要北方,你在南方,兩個人分天下,豈不比五六個人分,要寬裕許多?”


    衛王不做聲了。


    李寬微微一笑,他知道對方一定會答應的。


    衛王又問:“要是賀湛來了怎麽辦?”


    李寬道:“我剛剛得到消息,他沒有來安州,而是直奔襄州去了,正好有他幫我們擋住突厥人,這裏一時半會不會有危險,而且,我們也可以派人去襄州。”


    “去襄州?你不是剛從襄州過來?還走回頭路作甚……”


    話說一半,衛王恍然大悟:“你是想……?”


    ……


    江水滔滔,衣袂飄飄。


    賀湛站在江邊礁石上,扶劍眺望,麵容冷硬,也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心事重重。


    “殿下,今日河流湍急,不如過幾日等水勢平穩一些,再啟程?”譚今望著江水,微微皺眉道。


    大軍征用了不少商船民船,還有原本停靠在嶽州沿岸的商船,想要分批渡江並非做不到,隻不過譚今覺得這幾天天氣不太好,擔心中途會發生變故,所以想要延緩兩日。


    賀湛卻搖頭道:“突厥人占據長安日久,驕奢傲慢之心滋生,不管他們決定南下,還是想要往北退,現在都是我們進攻的最好時機,錯過這幾日,情勢又會發生變化,為防夜長夢多,還是早日渡江為好。”


    譚今點點頭,再看賀湛,隻覺對方一日日變化,似乎與先前有些不同,又說不出哪裏不同。


    興許這一切來得太快,讓人不得不在短短時日內迅速成長起來,就連他自己,換作兩年前,當慣了文官的譚今絕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當個像模像樣的副帥,跟著領兵打仗。


    也不知安王殿下那邊如何了。


    譚今欲言又止,最終也沒敢說出來,默默地將這個名字吞回肚子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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