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正指揮使劉守有是個什麽樣的人,趙肅並不清楚,從老師戴公望的口中,他也隻知道對方雖然是世家子弟,先前卻混得不好,後來陸炳一死,嘉靖不想再讓陸家的人掌管錦衣衛,這才提拔了劉守有。


    戴公望早年在京城也與劉守有有些來往,不過交情不深,所以曾對趙肅道:劉守有此人,小節有之,無大節,所以小事可找,大事不可找。


    意思就是:劉守有這個人,平時看起來還不錯,小事可以去找他,真有大事就算了,他也幫不上忙,更別指望他跟前任陸炳一樣,會保護大臣,禮賢下士,畢竟人家陸炳有皇帝當後台,劉守有卻沒有。


    劉守有沒在錦衣衛指揮使司見他,而是在家裏。


    趙肅跟著來傳見的人到了劉府,馬上有人將他迎入花廳奉茶。


    花廳門窗大開,三麵環湖,隻有一麵留著一條走廊,就是剛才趙肅來的路,兩旁擺滿各式盆栽,風一吹來,暗香淡淡,沁人心脾,整座花廳基本都是建在水上的。


    趙肅站在窗前欣賞了一會兒,便聽見有人進來,轉頭一看,對方一身竹葉青直裰,正值盛年,眉宇間自有一股威嚴,一望而知是慣了發號施令的。


    趙肅拱手行禮:“趙肅見過劉大人。”


    劉守有哈哈大笑:“少雍何必客氣,我與你老師有舊,聽聞你還考了福建鄉試第一,真是少年俊才,想必來年瓊林宴上,定有你一席,來,快坐!”


    雙方落座,寒暄幾句,對方知道自己無事不登三寶殿,趙肅也不想兜圈子了。


    “有件小事,求助無門,隻能來勞煩大人了。”


    便將趙暖被抓進詔獄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末了道:“實不相瞞,我這兄弟,身無功名,一介白丁,更與俞大人家毫無瓜葛,隻不過少年心性,戀慕那俞家小姐,這才做下魯莽的事,還請大人高抬貴手,將他放了吧!”


    誰料劉守有麵露異色:“趙暖是你兄弟?”


    “正是在下同族兄長。”


    “嗬嗬,少雍啊,隻怕這件事,不是我能作主的。”


    趙肅一愣:“大人何出此言?”


    “你剛還說是件小事,你可知你這兄弟惹了什麽麻煩?”劉守有微微搖頭:“他對大理寺的人說,鄢大人陷害忠良,難掩天下悠悠眾口,又說假使俞徹有罪,何故累及家人,但凡有點良心的人,都會為他們出頭。其實他這番話,要是私底下說說,倒也就罷了,他無官無職,誰也不會跟一個平民百姓計較,隻是大理寺卿萬采,恰好是鄢懋卿的好友,又恰好路過聽到這番話,自然將他視作有人指使的,所以人就給弄到詔獄裏去了。”


    見趙肅沒說話,他苦笑攤手:“我與你老師,倒算得上好交情,隻不過這件事,還真不能答應你,屆時人放走了,鄢大人追究起來,我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也要吃不完兜著走的。”


    主要還是因為趙肅身無權勢,劉守有絕對不可能為了他去得罪鄢懋卿,能跟他解釋這麽多,也完全是看在戴公望的麵子上。


    趙肅露出理解的笑容:“大人的苦衷,在下明白,先前不知他竟闖下這麽大的禍事,提了非分的要求,還請大人不要見怪。”


    劉守有也哈哈一笑:“不知者不罪,你且不要擔心,你兄弟犯的事不算大,說不定哪天就被放出來了!”


    言下之意,鄢懋卿和萬采很可能不會注意到趙暖這種小人物,但這也意味著趙暖得在裏麵待著。


    錦衣衛詔獄是個什麽地方,水火不入,怨氣衝天,陰冷潮濕,酷刑遍地,在那裏麵待著,怎麽可能有好果子吃,就算沒病也得憋出病來。


    “大人,在下想見見我那兄弟,不知可否?”


    錦衣衛詔獄。


    趙暖才進來半天,可他覺得已經像是過了一年那麽長。


    他抱著膝蓋縮在牆角處,聽著鐵鏈鐐銬在地上緩緩拖動的聲音,遠處傳來淒厲的慘叫,心也跟著顫抖起來,周圍陰冷入骨,牆頭上的燭火忽明忽暗地搖曳,帶來日夜不分的鬼魅感,在這種連蒼蠅也飛不出去的地方,到處彌漫著絕望的氣息。


    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什麽叫害怕。


    記得小的時候被老爹拿著藤條追打,跟趙肅抱怨,說自己苦不堪言,那會兒趙肅嗤笑一聲,說他沒見過真正苦的呢,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終於見識到了。


    在這個連三法司都無權過問的錦衣衛詔獄,他們有無數種法子讓人痛不欲生,卻又吊著半口氣,不讓你死。


    雖然趙暖隻是被關在這裏,暫時還沒有受到刑罰,可他也覺得精神無時無刻不緊繃著,在這種環境裏,無法不緊張,像趙暖這種沒經曆過大挫折的平民百姓,更不知所措。


    但他最後悔的,不是幫俞家伸冤,而是沒有充分考慮自己的能力就自作主張,自己關在這裏不要緊,趙肅在外頭也不知道會擔心成什麽樣,更別說要是讓遠在福建的老爹知道……


    忽然之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他這邊走來。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趙暖的心也跟著提起來,忍不住探頭往外看,結果卻瞠大了雙眼。


    “少雍!”


    他猛地撲到門邊,不敢置信:“你,你怎麽也進來了!”


    難道……


    趙肅冷冷睨了他一眼,轉頭對帶路的錦衣衛道:“多謝李大哥了!”


    掏出碎銀,塞進對方手裏。


    雖然有劉守有的關係,但這麽做總沒壞處。


    對方拍拍趙肅肩膀,親親熱熱:“老弟客氣什麽,劉大人交代過了,你放心吧!”


    趙暖傻眼了。


    等趙肅踏進牢房,他還愣愣地瞅著人家,半晌才找到聲音:“少雍,你沒事吧?”


    “我快被你害死了,你說有事沒?”趙肅靠牆抱胸,冷笑一聲。


    趙暖囁嚅了半天,說不出話。


    趙肅覺得他太應該被罵醒了:“你都被那女人迷昏頭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就算你沒想過你自己的安危,也應該想想你爹娘吧,他們隻有你這麽一個兒子,你想讓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我不全是為了俞小姐,”趙暖垂著頭,“自從那天你和我說,我與俞小姐身份懸殊之後,我一直沒放棄希望,想盡辦法要給俞大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俞大人他人好,沒有架子,見我三天兩頭上門拜訪,竟也沒把我當登徒子看,聊得多了,也就熟了,他和我說了不少,也教了我不少。”


    趙肅忍住氣沒吱聲,靜靜聽他說下去。


    “我和俞大人說,我真心仰慕俞小姐,想娶她為妻,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夠,也沒什麽錢財,所以想當商人,讓俞小姐起碼能過衣食無憂的日子,如果他覺得商人身份低賤,配不上俞小姐,那我也願意重新讀書,去考科舉,隻求他給我三年時間。誰知俞大人卻說,這些日子相處,他知道我本性不壞,所謂身份的差距,其實還是在於人心,他隻有一個女兒,隻希望將來有人能好好待她,不會計較對方身份如何。”


    “我一聽,自然大喜過望,但是我也不願意俞寧跟著我吃苦,所以還是跟俞大人訂下三年之約。”趙暖頓了頓,“俞大人家境貧寒,母親早逝,他夫人娘家也沒什麽親戚,他手裏抓著鄢懋卿的把柄,一旦彈劾對方,自己必然沒有好果子吃,而放眼朝堂,根本沒有足以信任托付的人。”


    “你的意思是,俞大人把女兒托付給了你?”


    “不,”趙暖搖頭:“俞大人沒有這麽說,他也不願意麻煩別人,我最後一回上門的時候,瞧見他在吃晚飯,還笑著問我要不要一起,我走近了看,才發現他在吃清粥鹹菜,在燭光下佝僂著背的模樣,突然之間,我就想起我爹。”


    趙暖眼眶一熱,忙低下頭去掩飾:“雖然我爹脾氣不好,也曾對你說過很多難聽的話,可我還記得小時候生病了,他背著我走幾裏地去看大夫的情景,俞大人跟我爹長得一點都不像,可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他來。”


    “後來我才知道,隔天俞大人就上折彈劾了鄢懋卿。”


    “他落罪之後,就被流放到雲南,先走一步,所以還不知道他的家人也被牽連,卻是被流放到廣西,相隔千裏。”


    “少雍,我們來京城,也有一段時間了,我開鋪子,四處奔波,也看了不少人情冷暖,但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那些成天做壞事的,都活得好好的,而那些正直的人,卻永遠沒有好下場!”


    趙肅歎了口氣,趙暖不是沒腦子,他隻是太衝動了,雖然不是富貴人家出身,可也從沒經曆過大風大浪,跟著自己之後,又被保護得太好,有什麽事情,自己都會先出麵解決,相比之下,他這兩個月來所見所聞,受到的衝擊,自然很大。


    “是我錯怪了你,我以為你隻是被那俞小姐迷住了……”


    “不,你罵得對,是我太衝動了,”趙暖的聲音低了下來,“我還是想娶俞寧,我不在乎她是官小姐還是囚犯,我也想救俞大人,可如果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那麽衝動,一定會先找你想想辦法,是我連累了你,對不起,少雍……”


    “兄弟一場,說什麽渾話!”趙肅用腳尖踢了踢他,“我已經和劉大人說過了,拜托他多關照你一下,所以你應該也不會碰到什麽刁難,隻不過要多待一段時日了,等我找到法子,再救你出去。”


    趙暖搖搖頭:“你別為了我冒險。”


    “你當我是你啊,我自然會量力而行的。”


    從詔獄出來,就像再世為人,外麵的藍天白雲看起來都那麽可愛。


    趙肅深吸了口氣,覺得所謂的詔獄,簡直就是地獄。


    但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隔日一大早,他就以自己老師的名義,到徐府遞了名帖,正式拜見徐階。


    隻不過這一次的拜訪,卻並不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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