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肅在徐府門口吃了半個時辰的寒風,才有人出來請他進去。


    “臨近年關,老爺經常宿在宮裏,難得回家一趟,聽說是戴大人的弟子來訪,忙讓我們請人進來,你且稍作片刻,老爺換身衣服就來。”


    也許因為徐階交代過,先前下人冷淡的臉色換成比較熱情的招呼。


    趙肅一邊道謝,一邊在廳堂坐下,對方很快奉上茶盞。


    廳堂安了火盆,發出劈啪細響,四周布置卻很素淨,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品,比起先前去過的劉守有家,簡直是天壤之別,任誰也想象不到,這竟是堂堂一個帝國次輔的府邸。


    趙肅聽說徐階的家人都在老家,沒有跟著來,難怪進來之後覺得冷冷清清,竟似主人常年不在這裏,連帶桌椅牆壁都帶上冷清氣味。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他剛抬起頭,便聽到爽朗的笑聲:“你便是趙少雍?”


    眼前的老者一身鶴氅方巾,腳踩著墨色絲履,更顯出幾分寬鬆閑適,徐階今年也有五十八了,但舉手投足都帶了股精神氣,須發還有大半是黑的,神采奕奕,不遜後生。


    殊不知對方也在打量他。


    趙肅穿著淺黃色深衣,頭發沒有戴冠,隻是簡單地束起來,用玉簪固定,看起來簡單清爽,越顯清雋儒雅,人如其字。


    以徐階的身份,要不要接見趙肅這樣一個小人物,完全無關緊要,隻不過他今日恰好休沐回家,又恰好想起一件舊事。


    長樂一役,請功折子上本有趙肅的名字,可是陰差陽錯,被嚴世蕃扣下,錯過了在皇帝麵前露麵的好機會,雖然這種小事對徐階來說太常見了,一天不知道要發生多少回,但趙肅畢竟是戴公望的弟子,又是明年殿試奪冠的熱門人選之一,如果將來能入翰林院,多少年後也許又要出一個宰輔,現在人家主動上門求見,但凡有這種拉攏人心的機會,八麵玲瓏的徐閣老是不會放過的。


    趙肅忙起身行禮:“修竹先生門下,趙肅拜見徐閣老。”


    徐階哈哈一笑,虛扶一把:“不必多禮,我常聽仲甫說他兩個弟子如何了得,本還不信,現在不服也不行,一個已經是進士出身,一個眼看也要金榜題名了,你到京城多久了,住得可還習慣,若是不慣,與老夫說一聲,找人幫你找處安靜的宅子,方便你溫書學習。”


    堂堂一個內閣次輔,這番溫情的話一下來,任誰都要感動三分。


    “多謝閣老關心,少雍與一同來京赴考的朋友租了個宅子,老師在時,囑咐我如果到了京城,一定要找機會拜訪您,代他向您致謝,說上回被起複的事情,多虧了您,他才能這麽快又赴任。”


    徐階點點頭,又歎了口氣:“老夫無能,不能幫他官複原職,西北也是個苦地方,他這一去,隻怕沒有三五年,是回不來的。”


    趙肅笑道:“您還真別說,老師他就喜歡那種地方,說京城裏待久了不自在。”


    徐階搖頭:“這個戴仲甫,真是放著舒服日子不過,就喜歡找罪受!”


    兩人相視而笑,些許陌生隔閡也隨之消散。


    徐階是鐵杆的王學門人,而趙肅因為戴公望的緣故,自然也歸於王學門下,這些年他沒少花功夫在這上麵,投其所好,也哄得徐階十分開心,二人相談甚歡,徐府的管家鮮少看見自家老爺對一個籍籍無名的後生如此捧場,甚至已經吩咐下人,今天午飯準備多雙碗筷了。


    趙肅眼見氣氛差不多了,便道:“閣老,實不相瞞,今日我出門前,還受了一人的囑托,他讓我來向閣老道謝。”


    “喔?”


    “是裕王殿下。”


    徐階似笑非笑:“少雍啊,沒想到你這麽快就與裕王爺有交情了。”


    趙肅見他誤會了,便將那日偶遇朱翊鈞的事情說了一遍。


    徐階麵色稍稍緩和了些。“道謝?老夫什麽也沒做,當不起裕王爺這一聲謝。”


    趙肅微微一笑:“閣老用心良苦,可瞞得過別人,卻瞞不了王爺。世子失蹤一事,裕王府生怕驚擾聖躬,遲遲沒有上報宮裏,卻被嚴閣老搶了個先,導致皇上對裕王爺有所不滿,若非閣老從中斡旋,隻怕現在陛下已經下旨申飭裕王了,斷不會如此平靜。裕王有心向您道謝,卻礙於皇子與大臣不得結交的禁令,而高師傅他們身為王府講官,也不方便出麵,這才由我這個小卒出頭,還望閣老不要見怪。閣老一片公忠體國之心,天知,地知,王爺也知。”


    實際上,裕王從來就沒有說過讓趙肅來道謝的話,高拱甚至還認為徐階為了保全官位,屈從嚴嵩,雖然沒有助紂為虐,可也為人不齒。


    但趙肅卻知道真相不是這樣的。


    嘉靖在儲君的態度上曖昧不明,景王有嚴嵩父子撐腰,而裕王沒有,單憑高拱幾個人,是成不了氣候的。


    這麽多年來,皇帝雖然沒有選擇裕王,可也沒有讓他難堪,對兩個兒子看似態度一樣,歸根結底,還是有人暗中幫助裕王,且此人能與嚴嵩父子有一拚之力,歸根結底,非徐階莫屬。


    但徐階為了不得罪嚴嵩,許多事情,都沒法放到台麵上來做,就算暗自偏向裕王那邊,也沒法對他說,以至於出現了做好事不留名,裕王也不知感恩的情況,這種局麵一直維持到三年後,徐階的弟子張居正入裕王府講學,在裕王麵前給自家老師說好話,這才讓裕王漸漸對徐階改觀。


    然而現在,張居正還未進裕王府,徐階也沒有機會對裕王表明心跡,卻從趙肅的口中,得知裕王早就感恩在心。


    徐階先是微微一怔,忽然之間就覺得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化作一聲輕歎:“殿下客氣了,這些都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這麽多年來,世人隻看到他寫青詞媚上,隻看到他對嚴嵩父子卑躬屈膝,忘了自己老師,前任首輔夏言的血仇,卻沒有看到他在背後默默地保全大臣,竭盡所能減少朝局的動蕩。


    他忍辱負重,甚至把自己的孫女嫁給嚴世蕃的兒子當妾,坊間都笑傳他是千年老烏龜,這些徐階都忍了下來。


    可他是人,也會累,也會委屈,也會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認同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趙肅對他說,裕王殿下一直都知道你為他做的一切。


    饒是老成圓滑如徐階,也差點眼眶一熱,落下淚來。


    趙肅搖頭:“是本分沒錯,可如今沒有幾個人記得自己的本分,惟有閣老您,戰戰兢兢,上要直言進諫,下要保全忠良,臥薪嚐膽,忍辱負重,縱然眼下烏雲蔽日,也終有雲開月明之時。”


    徐階不愧是徐階,不過片刻,情緒已經恢複過來,聞言淡淡一笑:“裕王殿下讓你來,不止是要你說這些吧?”


    趙肅終於說出來意:“殿下雖少見陛下,可對父親一片拳拳孝心,從來不曾改變,聽聞外頭最近謠言甚囂塵上,不知閣老可曾聽過什麽?”


    這句話的意思是,聽說最近很多人在皇帝麵前說裕王的壞話,導致皇帝漸漸偏向景王,裕王擔心皇帝會立景王為太子,您消息靈通,聽到什麽風聲了沒。


    話不能問得太直白,深了又怕徐階裝糊塗,就醞釀這句話,也讓趙肅死了不少腦細胞。


    徐階拈著胡子,慢吞吞道:“請轉告裕王殿下,謠言止於智者。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是這個理兒。”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說的是廢話,末了又補充一句:“陛下是聖明天子,自然明察秋毫,老夫雖不是周公武侯,也願輔佐君王左右,犯言直諫,竭盡所能。”


    這句話一出來,趙肅就知道徐階是承諾會盡力保全裕王了,不由心頭一喜,起身長拜:“少雍代裕王殿下謝過閣老!”


    徐階嗬嗬一笑:“何必客氣,老夫早就說了,這是臣子本分,戴仲甫可收了一個好弟子啊!時候也不早了,不如用了午飯再走?”


    “多謝閣老。”趙肅欣然應下,他並不知道,放眼當今,能被徐階放在眼裏的不多,能讓他留飯的人更不多,這傳了出去,就是一樁莫大的榮幸。


    徐府的午飯很簡單,四菜一湯,兩個人用,足夠了,都是家常菜,味道也不壞,兩人一邊用飯,一邊閑聊。


    時值冬日,外頭剛下過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池上已經結了冰,惟有中間一塊黑漆漆的石頭,沒有完全被白雪覆蓋,突兀地立在那裏。


    “少雍,你一直盯著那塊石頭看做什麽?”徐階笑了起來,“這可是太湖石中罕有的青黑石,就算你要,老夫也不割愛的。”


    趙肅被他一說,回過神,也笑了起來:“隻是覺得一片雪白之中,這塊石頭顯得突兀了。”


    徐階看出他的心思,含笑道:“你是想說白璧微瑕,大煞風景吧?”


    趙肅摸摸鼻子:“閣老明察秋毫,方才我聽您說這石頭昂貴,就不敢開口了,一會兒要是說錯話,那可就丟人了。”


    徐階哈哈大笑:“有時候完美無瑕也不一定是好事,總得要有些東西來襯托,才顯得白雪更白。”


    趙肅聽他似乎話中有話,便接道:“雪之所以為雪,就是因為它潔白無瑕,若是需要別的東西來襯托,又怎能稱之為雪。”


    徐階睨了他一眼,依然笑眯眯的:“那依你看呢?”


    “既然這塊石頭破壞了風景,不如幹脆鏟去,落得個幹淨。”


    此時的兩人,隻不過借著石頭,在打機鋒,兜圈子,暗喻朝政。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徐階沒有生氣,隻是微微搖頭:“這塊石頭在這個池子鑿成的時候,就已經安置在那裏,石頭與池底的淤泥,早就連在一起,真要鏟除,費時費力不說,整個池子也會大傷元氣。”


    趙肅淡淡一笑,沒有退卻:“要根除痼疾,難免要有所舍棄,如果能夠還原池子原本的美麗,這些代價,也都值了。”


    徐階放下筷子,不置可否:“那你認為,這石頭,是直接挖出來好,還是先放幹池水再挖好呢?”


    “少雍認為,雙管齊下最好。”趙肅也斂了笑容,輕輕道:“朝中言官,應該早就有許多人暗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太湖石雖根深蒂固,可他底下的人,卻不是無懈可擊的。再者,陛下信神仙方術,道士之中,未必就沒有正氣凜然之人。就算沒法立時放幹整池的水,丟塊石頭進去,試試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他說的這些話,以徐階的城府和才智,必然也早就想過,隻不過他生性謹慎,又隱忍多年,不肯輕易下手,趙肅要做的,隻不過是在這堆幹柴上麵輕輕再點一簇火苗。


    此事若成,說不定趙暖就能早點出來。


    就算徐階沒聽他的慫恿,根據趙肅的記憶,嚴嵩父子的好日子應該也沒幾年了,大不了他另想法子救趙暖。


    後麵的對話,自然沒有再進行下去,趙肅要說的都已經說了,任憑他口才再好,思路再縝密,也左右不了徐階的思路和決定,能順利把話說完,沒有被打斷嗬斥,也沒有被趕出去,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前世裏yy小說中那種王霸之氣一發,所有人全部拜倒在主角腳下的狗血情節,也不可能發生在現實裏。


    兄弟,我盡力了。趙肅默默道。


    接下來的飯吃得索然無味,徐階匆匆用完,說自己還有要事,讓趙肅在這裏歇息無妨,便走了,餘下趙肅慢條斯理地把飯吃完,再請管家代為通稟一聲,這才離開。


    外頭不知何時又下起小雪,細細的雪花飄落下來,寒意撲麵而來,頓時讓人清醒不少。


    趙肅深吸了口氣,將方才在裏頭不敢表現的緊張情緒都釋放出來,又長長歎了一聲。


    吃這麽一頓飯,起碼得折幾個月的壽命。


    在徐階的灼灼目光下,好幾次他的話都差點說不下去,感覺自己的想法在他麵前無所遁形,這樣一個人,實在太過可怕了。


    總算順利完成使命,回去對裕王他們也有了交代,趙肅想起裕王府裏那個香軟軟包子一樣的朱翊鈞小朋友,不由會心一笑,連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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