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當內閣成員集體搬遷到修葺一新的文淵閣時, 都愣住了。


    這還是他們兩個月前待的地方嗎?


    幹裂褪色的外牆被重新上了一層顏料並加固, 破了幾個洞的窗紙全部替換下來, 連窗欞也都重做,裏頭也徹底翻修過, 原先的炕頭被鏟平, 全部擺成桌椅, 但是椅子上都墊著厚厚的褥子, 桌子底下則燒著無煙的銀絲炭, 青石磚下是地龍取暖,這會兒雖是三月,北京城卻寒意不減,但有了這些東西,眾人從此不用在堪比貧民窟的文淵閣裏幹活了。


    無論從外表還是內在,這與兩個月前的文淵閣絕對是天壤之別。


    作為大明帝國僅次於皇帝的最高權力機構,文淵閣向來是天底下所有讀書人都趨之若鶩的地方,但他們在有資格出入宮禁之前,不會想象得到內閣的環境有多惡劣。


    冬涼夏暖, 陰暗潮濕,連裏頭的桌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份,四個桌腳明顯不平, 還得拿塊磚頭墊著, 人在裏頭日複一日, 時間一久, 患上風濕也不稀奇。


    這裏曾經待過無數的名臣權臣,但沒有一個人敢主動對曆代皇帝提出改善環境,一則以前嘉靖、隆慶兩代曾經幾次提出要大興土木,修葺內宮幾大宮殿,讓自己的居所更舒適,內閣怕皇帝鋪張浪費,都以經費不足勸阻了,隆慶就罷了,嘉靖就曾因為此事憋了一肚子氣,最後還是體察上意的嚴嵩嚴閣老擠出經費給辦的,當然這件事情被視為文官恥辱。二則這是內閣大臣們的辦公場所,太過華麗奢侈,隻會讓百官懷疑閣老們是來享受的,而不是來為朝廷辦事的,所以為了名聲,為了麵子,眾人以苦為樂,在這裏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嘉靖一生為了修仙,一生為了自己,根本不可能體恤臣下,想起修葺內閣這茬事,先帝隆慶倒是心慈,可惜那會兒內閣沒錢,而且他一輩子也沒親自踏足過內閣,更想象不到這裏的惡劣,於是到了朱翊鈞這裏,他從內庫裏撥出五萬兩,交由工部承辦,又親自過問,叮囑務要辦得妥妥帖帖。


    工部早已不是以前的工部,趙肅接任之後就進行大幅度整頓,考成法之後又涮下一批人,現在已經是六部裏頭分工最明確,辦事效率最高的部門了。


    皇帝有了吩咐,又是自己掏錢,所有人都沒話說,趙肅把這件事交給一絲不苟的蘇正,這個人把認真精神發揮到極限,從頭到尾一共花了四萬三千六百一十五兩,全部記在賬上,剩餘的退回內庫。


    花費如此之少,與以往工部動輒就十幾萬兩的開銷截然不同,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也讓滿朝上下都看到趙肅治下的成果。


    此時的趙肅,外有元殊、陳洙、戚繼光等人,內有刑部尚書葛守禮,禮部右侍郎申時行,國子監祭酒王錫爵,還有張廷臣、鄒靖平等人,手下還有整個工部,雖然這些人裏沒有一個在內閣,也還無法與如日中天的張居正相比,但是不知不覺之間,儼然已經成為朝廷中一股新的力量,縱然這股力量還很弱小。


    放眼古今中外,想要做事,沒有人手是不行的,即便古人說君子不黨,你也不得不刻意經營,將一些誌同道合的人拉到自己麾下,久而久之,就形成黨派。


    有黨就有紛爭,在當時,沒有法律嚴格規範的情況下,黨爭往往會成為拖延進度,危害國家的毒瘤,張居正充分認識到這一點,這才要鏟除異己,好為自己的政策方針清路。


    但是這樣做的後遺症也是嚴重的,明朝兩百多年,自有內閣製以來,凡是大權獨攬的首輔,幾乎沒有一個有好的下場,縱然在位的皇帝與其君臣相得,新帝繼位之後也難得善終。歸根結底,除了皇帝難以容忍比自己權力還大的首輔之外,還因為首輔得罪的人太多,所以無形中也有很多敵人,欲置其死而後快,如此一來,惡性循環,以至於曆史上明朝到了後來,朝綱敗壞,百官成天為了權力爭吵不休,黨同伐異。


    而趙肅想要做的,既不是將來取代張居正,大權獨攬,陷入又一個怪圈,也不是在權力鬥爭中落敗,被人踢下去,他想要做的,是讓內閣製能真正成為治理國家的機構,而非互相傾軋的工具。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首先還得讓自己先強大起來,才有資格去改變遊戲規則。


    閑話休提,回到眼前。


    萬曆二年春天,內閣裏的所有人看到眼前煥然一新的屋子,都忍不住感動了,曆經三帝,他們從來沒感受過帝王如此的體貼,就連張居正也微微激動起來,朝朱翊鈞叩拜。


    “陛下體恤之心,臣等肝腦塗地,也無以為報。”


    他這一跪,身後眾人自然也跟著跪。


    朱翊鈞原先隻是心疼趙肅住得不好,到後頭來無心插柳,竟有了收服人心的效果,實在是始料未及,但眼見趙肅也向他投來笑容,目光讚許而溫暖,他便覺得這一切都值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逐漸能夠獨當一麵,他手裏牢牢掌握著京師三大營,而地方軍隊在逐步改革下,一切也往令人樂觀的形勢發展,如今縱然是張居正,也不能不考慮皇帝的意見。


    當然,朱翊鈞很明白,一個國家想要治理好,光憑皇帝一個人在那裏指揮是沒用的,強盛如唐朝,正是因為唐太宗善於將權力下放分工,且聽取不同的意見,如今內閣班子個個能幹,得來不易,他也無需事事都在那裏指手畫腳,所以他雖然經常參與內閣會議,但卻幹涉得很少,隻有在一些重大事情上,或者內閣眾人爭論不休時,才會作下決斷。


    如此一來,皇帝與內閣的相處模式倒有點兒像不列顛帝國的女皇與臣子的關係了。——當然,這是後來西洋傳教士們的評語。


    眼下大部分的閣臣壓根還不知道不列顛國身在何方,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需要不時調整自己對皇帝的印象和做事方法,從嘉靖朝的消極,隆慶朝的紛鬧,再到萬曆朝的勵精圖治,許多人隱隱預感到自己正處於一股前所未有的時代浪潮中,雖然他們還無法明確知道這究竟意味著好與壞。


    另一方麵,從市舶司關稅收得的錢,漸漸投入到造船上,趙肅深知此事重要,不僅親自督辦,找了不少永樂年間的造船圖紙,還托人四下尋找民間的能工巧匠,或者當年造鄭和寶船的船工後人,此事曆經一年多,其中種種艱難險阻不提,直到萬曆三年二月,第一艘仿造當年鄭和下西洋,並加以改進的寶船終於在廣州府的番禺造船廠完工,消息傳到工部,趙肅第一時間上報了皇帝,並請他為其命名。


    朱翊鈞興奮了許久,又來回想了許久,才終於提筆寫下三個字:萬曆號。


    第一艘船的試航意義重大,如果皇帝能夠親自到場,對於所有人的人心鼓舞來說無疑是巨大的,但畢竟不可能,就算內閣答應了,言官們也不會答應,權衡之下,退而求其次,改為派出一名閣臣到場,也算代表皇帝了。


    這件差事當然就落在趙肅身上,無論從哪方麵來看,他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日子也定了下來,離出發還有十來天,趙肅依舊需要待在內閣,做那些做不完的事情。


    在最後一份折子上寫完票擬,再抬起頭,內閣裏已經沒人了。


    往常他不是最後一個回去的,但今天事情多了點,而且要趕在去廣州之前,把工作處理好,才能放心離開。


    趙肅放下筆,疲憊地捏了捏鼻梁,忽然覺得心有些累。


    從嘉靖三十五年到如今,一晃眼,他來到這裏也有十九年了,從一個寒門庶子,一步步努力到今天,位列帝國宰輔,成就不可謂不大,換了別人,興許已經驕傲自得了,但趙肅沒有忘記自己的老師戴公望,也沒有忘記自己當年站在閩江邊上說過的話,所以他時刻提醒自己要克製,但他畢竟不是神,也有七情六欲,這些年下來,也常常有身心俱疲的感覺。


    歇了一會兒,起身披上大氅,推開門。


    寒意撲麵而來,外頭黑漆漆一片,隻有屋簷下掛著的幾盞燈籠輕輕搖晃,映照出微弱的光,雪花擦過燈籠,飄落在臉上。


    遠處有人提著燈籠走過,看不清模樣,興許是路過巡視的侍衛或宮人。


    從溫暖的屋裏驟然紮入冰天雪地,身體不由打了個寒噤,趙肅將手籠入袖中,慢慢走著。


    雪看起來下了很久,地上積了厚厚一層,一不留神,腳步一個趔趄,身體往前歪去。


    眼看要摔倒,旁邊驀地伸出一雙手,將他穩穩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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