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五年的元宵剛過, 禮部侍郎, 在內閣行走的申時行便上疏請開聞道台。


    文淵閣內, 全員到齊, 皇帝位於首座,左右則是閣臣。


    “聞、道、台?”待申時行奏畢, 張居正玩味著這三個字, 眸色沉沉, 卻看也不看他, 眼神銳利徑直盯著趙肅。“這聽上去, 怎麽有點像嘉靖年間風行皇城的道壇?”


    嘉靖帝迷信神仙方術,寵幸道士,朝野上下對此十分不以為然,卻敢怒不敢言,自他崩後,京城內外的道壇道觀就被繼任的隆慶帝掃蕩一空,張居正此言,明顯有些來意不善。


    申時行是趙肅的人,這道奏疏後麵, 自然少不了趙肅的推動。


    “回元翁,聞道二字,取自孔聖人的朝聞道, 夕死可矣, 卻與道家無一絲關係。”申時行不亢不卑。“這聞道台, 三日一講, 五日一辯,天下有識之士皆可登台講學,意在弘揚士林學風,如戰國時齊國的稷下學宮,廣納百家學問。”


    張四維道:“齊國有稷下學宮,號稱一時之雄,最後統一六國的卻不是它,可見百家爭鳴,徒增亂耳。”


    此時此刻,屋裏看似一片平靜,卻是暗潮洶湧,硝煙彌漫,趙肅知道自己跟張居正之間的政見分歧與日俱增,難免終究要走上老師高拱的舊路,與他爭個高下。


    魏學曾心直口快,聞言隨即反駁:“齊國滅亡,源於君不賢臣不察,與稷下學宮何幹?要知道百家競出,秦國用了法家,所以一統天下,漢朝初年用了道家,所以休養生息,輕徭薄賦,這一切都在於陛下和朝廷的決策,何必怪罪在區區一個稷下學宮身上?”


    張居正麵色又沉了幾分。


    呂調陽道:“千百年來,儒為正統,如今竟要放開限製,讓百家雜說都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宣揚,置儒學於何地?二來,萬一有些個妖言惑眾的旁門左道,也趁機渾水摸魚,又該如何?”


    申時行答道:“老大人不必擔心,現在儒學依舊是正統,朝廷從未扶持過任何一家的學問,隻是給予其他雜家一個宣講的機會,臣與在座諸位大人,都是讀四書五經,參加科舉過來的,是最正統不過的儒家學子,但孔聖人也說了,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假使儒家學說當真無懈可擊,其他人說些什麽,自然也無法撼動其地位,恰恰相反,正可趁機整頓當下士林散漫之風氣。”


    他說完,趙肅便才緩緩開口:“至於擔心有人上去妖言惑眾的,可立一製度,讓想宣講的士子先報上論題,由國子監那邊篩選審核通過了,方可排期講學,如果到時候所講的內容,與先前報上來的不符,可以罪論處。”


    張居正冷冷道:“從來文人隻會空談,正因有這些人日夜聒噪不休,才使得新政推行諸多困難阻礙,以言亂政,可致亡國!”


    他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又直接針對趙肅而去,其他人微微色變,一時陷入沉默。


    趙肅微微一笑:“新政推行諸多阻滯,是因為他們不了解新政的好處,所以才應開壇講學,廣而告之,讓反對者也成為讚成者,總比強行壓製要來得好,也可彰顯朝廷泱泱氣度。再說了,這聞道台還沒開,是好是壞,尚未可知,元翁就下定論,未免言之過早。”


    他語氣雖然溫和,卻是寸步不讓,兩人的座位正好麵對著麵,抬頭不見低頭見,此時互相對望,無形之間就成對峙之勢,懾得眾人不敢輕易出聲。


    平心而論,趙肅能理解張居正。


    確實,很多文人墨客隻會誇誇其談,真正要做事,還得靠張居正這樣的人,他雖然強勢□□,卻有特定的原因,不是純粹為了一己私欲。


    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裏,人口眾多,每個人的想法也不一樣,想要讓一件事情能夠快速有效地實行,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權力高度集中,國家機器高速運轉,底下的人隻需要執行,不需要質疑,效率就會提高很多,也是解決許多難題的好辦法。


    但是這個辦法,隻能用於一時,不能永久使用,因為人畢竟是人,會思考,會有想法,久而久之,肯定會有反抗的心理,而一旦朝廷沒有一個強勢的領軍人物,這個國家馬上又會成為一盤散沙,這就是為什麽曆史上,在張居正之後,明朝很快走日暮西山的重要原因。


    終有一日,張居正會死,他會死,朱翊鈞也會死,當這些人統統都不在人世時,如果繼任者沒有足夠的心智和手腕,就會重蹈曆史的覆轍,而趙肅開聞道台的最終目的,不是讓那些文人在上麵吵架,而是在每家不同學派的辯論中,開啟民智,讓人們的眼界更加開闊,不要被一家之學束縛住思想。


    所以張居正反對的原因,不能說不對,但理解是一回事,讚不讚同又是另外一回事,趙肅依然要去做。


    他和張居正,注定分道揚鑣。


    看著趙肅,張居正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在不知不覺之間,開始一步步強大起來,到了可以與他分庭抗禮的局麵,放在兩三年前,自己一定不會放在眼裏,但現在,已經錯過了對付他的最好時機。


    老師這樣,學生也是這樣,真是一頭養不熟的狼,自己的寬宏大量,招來的卻是恩將仇報。張居正暗自冷笑,正想說什麽,卻聽得皇帝開口道:“諸位愛卿不必再爭,這聞道台好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既然沒法一下子定論,那就讓時間來見證,朕的想法,可先於京畿附近試行三個月,而後再廣發賢者令,讓全國士子皆可參加,各位以為如何?”


    張居正一聽就明白了,皇帝說的,乍聽起來貌似是個折中的法子,但實際上還是偏向趙肅那一邊了。


    他忍不住一腔怒火就要爆發,但是他很清楚,皇帝也不是昔日可以隨意拿捏的少年皇帝了,又轉及自己今天來到這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隻得生生把火氣吞下去,淡淡道:“聞道台如何,且先不談,臣這裏有一樁更重要的事情,想向陛下呈報。”


    他沒有表態,趙肅也不窮追猛打,隻斂眉靜坐,雙手攏於袖中。


    皇帝道:“張先生請講。”


    張居正說的,就是全國範圍內丈量清查土地的事情。


    在他的計劃裏,考成法從來就不是新政的重點,隻是萬裏長征的基石。


    考成法既成,官場吏治滌蕩一清,接下來很多事情就可以開始展開了。


    先清丈全國土地,然後重整賦稅,除了各地官倉和進貢京城所必要的糧食外,其餘賦稅,一律由繳納實物改為銀兩,即一條鞭法。


    這是一條劃時代的治國方針,後人對它的評價是,挽明朝於傾頹,給清朝雍正實施的“攤丁入畝”,提供了重要的前提條件。


    簡單點說,原本官府從百姓那裏征收到的賦稅,都是糧食,這些糧食堆放在官倉,容易發黴受潮,即便運往各地,也要增加運費,平白損耗不少,再者征收糧食也沒有質量標準,全靠當地官吏的主觀判斷,這就有不少文章可作。改為銀兩收稅之後,當然也還有弊端在,但是總的來說,要比先前好,國庫有了現成的白銀,也可以直接用在軍事民生等其他用途,這就是一條鞭法最直接的好處。


    雖然多了幾百年的知識,但趙肅從來就沒想過把本該由張居正做的事情搶過來當作自己的功勞,因為天下之大,自有他趙肅施展的舞台,何必幹這種缺德事,再說辦法是人家想出來的,他也未必能做得比對方更好,倒不如老老實實,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今見張居正終於提出一條鞭法的雛形,趙肅自是長長鬆了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曾經擔心自己的加入,在阻止大明這架馬車駛向深淵的同時,蝴蝶翅膀被煽動,也有可能讓一些正麵的事情無法發生,但現在看來,是杞人憂天了。


    張居正說完,皇帝照例要詢問其他人的意見。


    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剛才還與首輔爭鋒相對的趙肅,卻第一個出聲讚同,不由讓人聯想到他希望借此事來當作交換條件,以爭取張居正對開聞道台的支持。


    雖然如此,張居正的臉色還是稍稍和緩下來,內閣裏的氛圍也有所好轉,眾人把注意力轉移到一條鞭法上頭,皇帝提出自己的問題和意見,張居正不慌不忙,一一做了答複。


    看得出來,他對這項措施準備已久,而且胸有成竹,很多有可能出現的問題和阻礙,他都提前設想到了,並且在後麵備注了應對措施。


    饒是如此,眾人顧慮依舊不小,包括張四維在內,他其實並不是很讚同一條鞭法,隻因張家是巨富商賈,老家有大片田地,自然少不了逃稅避稅,一旦清丈土地,自己的利益首當其衝就要受到損害。當年張居正與高拱二人相爭時,他原本是站在高拱一邊的,但後來張居正竭力拉攏,又許以好處,加上高拱做事太過急切,有些不管不顧,得罪的人太多,張四維這才成為張黨,而後也支持張居正,堅定不移執行了不少改革措施,頗受重用。


    但現在,在家族利益與政治盟友之間,他兩難抉擇,不得不傾向前者,又不好公開反對張居正,隻等著內閣議事上誰來當這個惡人,誰知情勢急轉直下,趙肅與皇帝竟然都一力讚成。


    “清丈土地一事,張先生預計多久能完成?”皇帝問道。


    張居正答:“若無意外,三年為期。”


    “很多事情,一旦開始了,就不能停下來,否則會功虧一簣,但是中途難免又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意外,讓結果不盡如人意。所以與其做得不好不壞,倒不如一開始就好好去做,三年五年都無妨,最要緊的是不能操之過急,否則那些家有千頃良田的大戶,很容易產生反抗心理,折騰出什麽幺蛾子來。”朱翊鈞緩緩說道。


    張四維被皇帝有意無意掃過來的一眼瞧得背脊有些發涼,忙與其他人一起,同聲應是。


    今日的議事時間長了些,直到酉時才結束,皇帝一走,眾人也陸陸續續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張居正走得最快,但很快就被趙肅追上:“元翁且慢走!”


    張首輔笑容缺缺:“少雍有事,不妨明日再議。”


    趙肅不以為意,笑道:“天寒地凍,該吃點羊肉補補身子,城南有家食肆的羊肉鍋還不錯,元翁可有空賞光同去?”


    “家中有事,改日吧。”明顯是敷衍的語氣,張居正說完就要走,想了想,又停住。“今日你沒阻攔新法,這份情,老夫自會承下,那聞道台,我也不會再過問,就當禮尚往來罷。”


    說完大步流星往前走,頭也不回。


    餘下趙肅站在那裏苦笑。


    這個張強頭!


    “吃了閉門羹了吧?”申時行從後麵走過來,笑道。


    趙肅有點無奈:“隻怪我不夠秀色可餐,放不倒張太嶽!”


    申時行大笑,挽住他的手臂將人拽走:“好吧,那末隻好我勉為其難,舍命陪君子了,走罷,哪有羊肉鍋,正餓著了!”


    三個月之後,皇帝下詔,將聞道台設於國子監,並廣發賢者令,布告於全國兩京十三司,言:五湖四海之內,有誌於大學問者,胸有丘壑而不得賞識者,欲開宗立派者,都可前往聞道台進行講學辯論,朝廷將會根據這些人的表現給予適當的褒獎。——實際上,這也隻是一個名目罷了,那些千裏迢迢從別處趕到京城,又有膽量上聞道台宣講的,絕大多數都是為了求學問道或揚名天下,絕非在乎朝廷那點兒賞金。


    此令一出,天下震動。


    要知道民間學派向來不少,王陽明的心學出自儒家,可光是心學一脈,就衍生出泰州學派、江右學派等等分支,各執一詞,爭持不下,平日裏也沒少打擂台,但那都是自發組織的,從來沒有得到朝廷的認可,自漢以來,儒學占據了統治地位,其他學派逐漸式微,而王氏心學雖然也源自儒家,朝廷裏又有不少大臣出自其門下,但王學四分五裂,它所宣揚的“致良知”又與主流學派程朱理學相悖,所以很難推廣開來。


    如今看朝廷的架勢,竟是徹底放開限製,不單單讓王學門人也能上去宣講,就連儒家以外的學派也可暢所欲言。古往今來的文人學者,當然希望自己的理論能夠發揚光大,流傳千古,越多人接受越好,這聞道台一開,自然響應者雲集。


    眾所周知,申時行是趙肅的人。於是王學門人高興了,他們覺得那是因為趙肅給自家學派掙來的福利,要知道同是王學門人,當年徐階任首輔時,就沒做過這種事情。而儒學其他的學派自然也高興,千百年來他們都說不上話,如今終於有個機會能夠一展所學,宣傳學派,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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