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聞道台剛剛設立沒多久的時候, 二月初春, 乍暖還寒, 卻又有一件令天下士子萬眾矚目的大事——科舉會試。


    曾朝節從小, 在父親的眼裏,在當地方圓數十裏父老鄉親們的眼裏, 就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甚至可以稱得上神童。當別人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 他已經開始背誦唐詩宋詞, 還能提筆寫出像模像樣的大字。


    曾家在衡州當地雖不是什麽豪門大戶, 可也是書香傳家,知書達禮,所以在曾朝節二十四歲那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七年時,鄉試中了第十名,別人也都不覺得意外,反而殷殷期許他來年會試,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然而天不從人願, 在那之後,曾朝節屢考屢敗,屢敗屢考, 從嘉靖三十八年起, 直到萬曆二年的六次會試裏, 他都名落孫山, 仿佛正應了那句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雖說科舉考砸了的人比比皆是,還有從少年考到老年也沒能考上的,可曾朝節小時候的資質,讓人對他寄予了太多的期望,以至於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他已經過了不惑之年,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舉子,屢試不第,任是再老成持重,心裏頭也不免心灰意冷起來,想著此番會試也是最後一次了,若再不中,索性就回老家耕讀去,此生再也不碰科舉。


    這次進京,遇見沈懋學、劉庭芥幾人,談得投機,就結伴住在一個客棧裏,也好互相照應,在這些人裏,他年紀最長,也是最穩重的一個,加上經曆了數次落第,心境趨於平和,不像其他人那麽患得患失,所以在幾人之中,行事最為可靠,說話分量也最重。


    為此,沈懋學多有不忿,卻無可奈何,他本想借著那次在客棧論戰,樹立起自己的威信,誰知陰差陽錯,卻讓趙肅攪了局。


    話說今日正是會試的第一天,考生陸續進場,依照分到的牌號找到相應的號房坐好,每個號房外頭都有侍衛把守,除了剛進場時有些喧鬧,等到各自號房,也許是現場氛圍過於肅穆,人人都安靜下來,不敢再出聲,雙手置於膝上,正襟危坐,等著主考官訓話。


    每一屆會試的主考官,決定著這一屆士子的前程,同時也是他們未來官場上的倚靠,老師照拂學生,學生支持老師,是明朝官場的潛規則,所以當參加會試的人打聽到這一屆的正副主考分別是趙肅與羅萬化時,興奮之餘,又有些忐忑。


    興奮的是,趙肅雖然掌管的是工部,但他身在大明最高權力中樞,地位僅次於皇帝與首輔,再者趙肅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一甲探花,資曆擺在那裏,作為主考實至名歸。忐忑的是,趙肅從來沒有擔任過主考官,別人也摸不清他評卷的風格,雖然說卷子交上去之後要先由同考官評判,但主考官無疑也有至關重要的決定權,皇帝懶得看卷子的時候,一般都會聽主考官的判詞。


    而羅萬化,則是隆慶二年的狀元,同樣名聲赫赫,但讓他名聲迭起的,不是因為他的狀元經曆,而是因為張居正曾想過招攬他,他卻公然拒絕,不屑逢迎,平日裏也與張黨不對盤,原本要被張居正踢到南京去,卻是被皇帝保下來,到都察院任了個閑差。其人耿直是耿直了,未免有些不知變通,他甚至跟誰都走得不是很近,這次朱翊鈞讓他擔任副主考,卻是用心良苦,讓趙肅可以放手施展,以羅萬化的為人,肯定不會做那背後放冷箭的事情。


    會試之前,坊間照例流傳著無數參考資料,連同趙肅和羅萬化早年參加會試的卷子也被翻了出來,許多人翻來覆去反複揣摩,希望能夠摸清這兩位主考官的喜好風格,以便考試的時候投機取巧。


    曾朝節雖然已經抱定看淡榮辱的心理,但他畢竟不是聖人,縱然進出考場多次,到了此時此刻,難免也有幾分緊張,再看對麵號房裏的劉庭芥,則坐立不安,比他更甚。相比之下,曾朝節倒是最冷靜的一個了。


    不容他多想,少頃,十八名同考官魚貫入場,分列書案之後,束手而立,案上一卷卷,都是未開封的考卷。


    最後才是兩位主考官。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考生視線。


    曾朝節驀地睜大眼睛。


    他的號房斜對著正中,又離得不遠,正好將兩位主考看個一清二楚。


    那天曾朝節等人去趙肅所說的客棧找人,可想而知,撲了個空,掌櫃的也說從來沒有這個人入住過,當時沈懋學還冷冷地說他們被耍了,誰知一轉眼,那位萬雍兄竟成了主考官。


    內閣次輔,工部尚書,趙少雍。


    再看劉庭芥,同樣也是一臉震驚。


    趙肅沒什麽廢話,隻是循例說了幾句場麵話,又因為每屆都有不少人三天考試之後耗盡心力,又或發揮失常,出了貢院就瘋瘋癲癲,所以勸勉他們無論成敗,諸位盡力即可,末了就宣布開始拆卷發題。


    從頭到尾,沒有朝曾朝節他們瞧上一眼。


    試題發到手裏的時候,曾朝節已經冷靜下來。


    罷了,萬雍是趙肅,或趙肅是萬雍,又有什麽關係,不過萍水相逢罷了,這位次輔大人也斷不會因為這一麵之緣給予他們什麽方便,倒不如老老實實答題。


    他定了定心神,開始思索如何破題。


    三日下來,原本精神飽滿進入貢院的人,個個都疲憊不堪地走出考場,三三兩兩議論著考題,就像後世考完試的學生們在對題一樣,聽聽別人寫了什麽,又比較自己的,看是否出了差錯,自然有人眉飛色舞,有人頓足懊悔。


    沈懋學看上去發揮不錯,還麵帶笑容,與他一起走出來的周汝登則有些垂頭喪氣的模樣。


    曾朝節和劉庭芥幾人先出來,便站在外頭等他們。


    “直卿,這次可有信心問鼎三甲?”沈懋學對曾朝節笑道。


    湯顯祖有些不高興了,這人怎麽像句句帶刺,明知道曾朝節這是六入考場,還說這種話。


    曾朝節本人倒似不在意,笑了笑:“你們都餓了罷,想吃什麽?”


    劉庭芥打了個嗬欠:“我現在就想好好洗個澡然後睡一覺,管它外頭山崩地裂,都幹我鳥事!”狠狠發泄了一下三日來的壓抑。


    大家都哄笑起來,心有戚戚然。


    京城會試,三年一次,每回總要出點狀況,如趙肅那一年,就出了考題外泄的事情,今年出奇地順利,沒有什麽幺蛾子,這興許和趙肅、羅萬化在考前嚴防死守考題外泄有關。


    會試之後,自然就是殿試,所有人齊聚紫禁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揮毫。


    結果很快出來,榜文就張貼在禮部門口,周圍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曾朝節沒有其他人那種既忐忑又興奮的心情,他覺得自己這次發揮與前幾次差不多,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裏去,甚至在別人跑出去看結果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動手收拾行李,準備過幾天就動身回家。


    正當他把墨硯塞進包袱裏時,就見湯顯祖從外頭闖進來,門也不敲了。


    “直,直,直卿兄!”他喘得厲害,連名字也說不全了。


    曾朝節又好氣又好笑,倒了杯水給他:“這是怎麽了!”


    “哎,都什麽時候了,還喝水!”湯顯祖推開他的手,“你小子中了榜眼了!”


    “啊?”曾朝節麵容呆滯,連茶杯掉在地上都沒察覺。


    進士榜上,曾朝節數人都名列其上,沈懋學更是一甲之首的狀元及第。


    其餘湯顯祖、劉庭芥等人,都在二甲榜上,可謂皆大歡喜。


    探花則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士子,叫宋希堯。


    另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張嗣修,也就是張居正次子,則是二甲第二,也算不錯。


    揭榜之後,又是宴請好友,又是入宮覲見,騎馬遊街,熱鬧了數日,才算平靜下來,開始等候上頭發旨意授官職,這個時候,門生就該去拜見座師了,沈懋學機靈,早就想到這上頭去,他一說,其他幾人紛紛表示同意,於是結伴來到趙府門口,遞帖拜見。


    過了會兒,趙府管家趙吉出來,說諸位來得不巧,我家大人還在宮裏議事,隻怕得半個時辰後才能回來。


    曾朝節客客氣氣道:“那我們便在外頭等吧。”


    趙吉笑道:“那等大人回來,小的怕要被剝一層皮了,諸位就先進來裏頭坐吧。”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換了旁人在趙吉這個位置上,必然是帶了幾分跋扈的,但趙吉反而和善得很,未免讓曾朝節等人有些受寵若驚,聯想到那日客棧裏趙肅的氣度儀態,卻又覺得不意外。


    一路穿過前院,進了廳堂,聽得沈懋學感歎這裏的布置趣致風雅,其他人都不由點頭。


    不是奢華,也不是簡陋,整個趙府被布置得十分有意境,很符合趙肅給人的感覺。


    果然如趙吉所說,他們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等到趙肅從宮裏回來。


    廳堂裏擺著炭盆,燒得很暖和,趙肅身上係著披風,仿佛也跟著卷了一身的風雪進來。


    “喲喝,人這麽齊,莫不是來蹭飯的?”


    趙肅瞧見他們,挑眉一笑,並不意外,想是趙吉已經提前報備過了。


    眾人連忙起身,齊齊道:“拜見老師!”


    趙肅伸手虛扶:“無須多禮,都坐吧。”


    沈懋學身為狀元,自然是他先開口:“那日在客棧中,學生們孟浪,不知老師身份,出言多有不遜,還請老師恕罪!”


    趙肅笑道:“何罪之有,還未考試,我無法表明身份,卻又想湊熱鬧,所以才過去與你們閑聊幾句。”


    沈懋學笑道:“考場上乍見老師,確實嚇了一跳。”


    趙肅調侃:“沒把你嚇得名落孫山,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眾人見他幽默風趣,平易近人,與微服時無異,都逐漸放下心來,加入閑談。


    趙肅瞅著天色已晚,便留他們吃飯,席間賓客盡歡,自不待言。


    座師有膽有識,位高權重,不是那等言必子曰詩雲的迂腐老頭兒,客棧辯論中,眾人早已領教了他的厲害,此時一番長談,自然又是心服口服,人人歡喜,唯獨沈懋學有些不快:明明他才是狀元魁首,怎的老師卻像是更加看重曾朝節似的?


    另一方麵,聞道台自問世之初,便得到不少追捧,等到三個月後,皇帝下旨布告天下時,京城已經聚集了不少為著聞道台而來的士子。


    這一日碰巧輪到聞道台五日一辯,國子監裏裏外外聚集了不少人,除開那些原本就是京城人士的官員文人們,還有不少專程從各地趕來“吵架”,為求成名的人,就連已經賦閑在家的徐階,也派了家人從鬆江那邊來京城查看。


    下了野的首輔都如此關注,其他人更不消說,光是王學各派,就都來了不少。


    原先還沒這麽多人,但前幾輪辯論,恰好台上兩人,一人奉行程朱理學,一人則是王學中的泰州學派,自然爭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也由此越發打響了聞道台的名號。——天底下但凡會來事的文人,就沒有不喜歡吵架的,趙肅此舉,正是戳中了他們的癢處。


    借著學派辯論凝聚人氣的目的是達到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如何將聞道台慢慢引導向良好的軌道上去,而不是淪為文人墨客們爭吵的地盤。


    朱翊鈞早就與趙肅約好,今日也去聞道台瞧瞧熱鬧,隻是他在宮裏,要出去難免興師動眾,又是換衣服,又是安排人手喬裝保護。


    等他一切準備妥當,正要出宮時,卻聽得張宏匆匆來報,說宮人王氏誕下一子,人卻快不行了。


    皇帝在女色上不怎麽上心,後宮除了正宮皇後之外,隻有早年大婚時被太後指定一起和皇後受封的劉氏和楊氏。


    皇後王氏在太後麵前很受寵愛,卻見不得皇帝沾染別的女人,本來朱翊鈞也沒那心思,可被她冷言冷語頂了幾句之後,心頭生了厭煩,再加上不久之後就出了皇後杖殺宮女的事情,帝後關係越發不諧,自那之後,皇帝是去沒找劉氏和楊氏了,可他連皇後寢宮也不去了。


    宮女王氏也是太後指過來服侍他的,生性沉默寡言,懦弱膽小,要說姿色,甚至還比不上皇後的萬分之一,隻是尋常而已,但也勝在不惹事,皇帝總是要有子嗣的,所以就選擇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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