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麽個事兒, 皇帝也不可能再出行了, 當他匆匆趕到後宮的時候, 門口還有宦官勸阻:“陛下, 裏頭剛生產完,血氣重……”


    “閃開!”朱翊鈞哪裏信這些, 一把推開人, 大步走了進去。


    屋裏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夾雜著孩子微弱的哭聲。


    王氏因為有孕, 已經由普通宮人提為貴人, 隻等她誕下麟兒,說不定又能往上提一個位份,隻因皇帝迄今為止,除了皇後所出的一女,並沒有其他孩子,那還是萬曆元年的事情了,在那之後,後宮裏再也沒有聽過孩子的哭聲。


    誰知這個當口,竟出了意外。


    兩位太後的寢宮離得遠, 還沒能趕過來,皇後倒是來了,站在榻前, 雙手抱著個繈褓。


    周圍來來去去的宮女太監們, 端著盆子杯子, 手忙腳亂。


    “怎麽回事!”朱翊鈞上前探看, 王氏麵如金紙,緊緊閉著雙眼,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旁邊太醫眉頭緊鎖,束手無策。


    皇後道:“陛下可來了,妹妹怕是不好了!”


    朱翊鈞沒理她,看向太醫,太醫忙道:“回稟陛下,貴人是產後血崩,止不住血,怕是……”


    怕是凶多吉少。


    他沒說完,朱翊鈞也聽懂了,他看看病榻上的王氏,暗歎了口氣,在床邊坐下。


    “陛下……”王氏費力地睜眼。


    “你好好養病,別想太多,有什麽心願,朕幫你完成。”朱翊鈞拍拍她的手,誰都知道前半句不過是安慰而已。


    “孩子,孩子……”她轉頭朝皇後的方向看去,卻因被皇帝的身形阻擋住,有些著急。


    朱翊鈞側過身體,接過皇後手中的孩子,抱到她麵前。


    “陛下,孩子……”王氏喘了口氣,眷戀的目光掃過孩子,卻沒有伸手去撫摸,隻是指著孩子,似有所盼地瞧著皇帝。


    朱翊鈞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鄭重道:“此子是朕的長子,朕定會善待於他,你放心罷。”


    皇後也道:“妹妹不必擔憂,本宮也會好好待他的。”


    王氏看了看他們,眼眶濕潤,似乎想說些謝恩的話,張了張口,卻吐不出來,越發喘得厲害。


    等兩位太後來到時,王氏已經去了。


    李氏是親娘,這些事情她自然更有資格開口:“這孩子,皇帝打算怎麽辦?”


    皇後抱著孩子,低聲哄逗,一邊暗自豎起耳朵聽皇帝的回答。


    朱翊鈞冷眼旁觀,心知她這是因為還沒有自己的兒子,是以對王氏的孩子如此稀罕,一旦自己也有了兒子,那就是當之無愧的嫡子,皇位的繼承人,到那個時候,這個孩子自然會被冷落。


    “照規矩,自然是該由皇後來撫養。”


    皇後大喜,連忙謝恩:“多謝陛下,臣妾定當視他如親子,好好待他的。”


    朱翊鈞淡淡道:“皇後記得這番話便好了。”


    知子莫若母,李氏卻看出兒子心裏想的必不止這些,隻是這些年皇帝大了,越發有自己的主意,心思內斂難測,加上上回因為潞王的事情,母子倆鬧得不大愉快,這個疙瘩還沒解開,她便也不去點破,又囑咐了幾句,便和陳太後一並走了。


    話分兩頭,聞道台那邊,也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先前還沒準備就緒的時候,王錫爵就很讚同趙肅希望開辟一個地方讓天下士子辯學的想法,等聞道台一建,身為國子監祭酒的他自然當仁不讓負起總責,花了不少心思製定裏頭的各項規則。


    這裏頭的講究就多了,既要避免這裏淪為不同門派吵架的場所,又要避免辯題內容空泛,否則久而久之,聞道台也就失去了意義。再者,暗地裏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因循守舊的,別有用心的,甚至是張黨一派希望借著此事去討好張居正的,都在等著聞道台出錯,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所以王錫爵越發不敢馬虎,一向做事剛猛的他難得細心地去做這件事情。


    雖然想法是趙肅提出來的,但實際工作,卻都是王錫爵在做,聞道台自創建伊始,至今將近半年,沒有發生過意外,與王錫爵是離不開關係的。


    報名講學的士子,將論題呈上去之後,經由國子監的官員篩選,然後排期進行宣講,待他說完自己的觀點論題之後,開始引申詳解,如果論題過於乏味,台下沒什麽人反駁,好,今天的氛圍很和平,但也未免太平淡,如果他的觀點非常精彩,自然也有不甘寂寞的士子出來與之辯駁,屆時聞道台就半天也結束不了。


    自古文人相輕,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半年以來,聞道台上,通常和平的時候少,爭論激烈的時候多,當然,要是一時半會講不完,還會分成上午和下午兩場,現場還有官兵把守,以免出現情緒失控動上手的情況。


    在王錫爵的周全安排之下,聞道台至今沒有出現過意外。


    然而計劃是趕不上變化的。


    原本今日的論題,是由一名叫孫晴君的士子發起的,據說此人還是泰州學派李贄的記名弟子,他一上去,廢話不多,就開門見山,提出了國與朝廷的概念。


    大概的意思是,國為國家,如古時春秋諸國,陳國、晉國等,一國百姓,就相當於如今九州百姓,而朝廷則隻是國家裏的權力中樞,朝廷隻能作為國的代表,而不能跟國混淆在一起,朝廷不等於國。這就將孟子中“民貴君輕”的思想加以延伸,將民衍生為國,而君衍生為朝廷。


    在當時一般人的心目中,並沒有後世這種明確的國家概念,由於國門封閉,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沒有離開過自己那一小片土地,即使是文人官員,眼界也僅僅局限在明朝兩京十三省,也就是整個明朝的版圖。當然同時,由於放開海禁,打開國門,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大明以外的國家,個別目光超前的人,自然就會提出國家這個概念。


    這種思維,在當時可謂震動人心,這個叫孫晴君的,顯然是把他老師李贄那種“離經叛道”的思想都繼承過來了,還引經據典,來證明自己說得並沒有錯。


    趙肅正是因為事先知道今天的辯題,才會特地抽出時間,換了便服混在台下人群裏旁聽。


    他旁邊站著曾朝節。


    論起年紀,曾朝節比趙肅還要大上十一歲,但是輩分擺在那裏,老師就是老師,學生就是學生,而且趙肅兩輩子的年齡和氣場加起來,當人家的老師也綽綽有餘,是以曾朝節執弟子禮恭謹隨侍一旁,也沒有違和感。


    孫晴君這種石破天驚,有悖常理的言論,自然受到不少人的圍攻,甚至有士子輪番上去與他辯駁,卻都敗下陣來,誰也沒有他能說,更不比他淵博,所以一一被駁倒。


    但孫晴君畢竟缺乏經驗,雙方辯到後來,難免偏離了主題,變成討論“忠與孝”,於是就有人提出,張居正身為首輔,上個月老父去世,卻不上表自請回鄉守孝,不僅有違孝道,而且不符合朝廷規製,既不忠,更不孝。


    曾朝節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不好,再看趙肅,麵色已經微微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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