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天氣並不熱, 但趙謹站在養心殿外, 卻連額頭手心都沁出汗水。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 自己會有能夠覲見皇帝的那一天。


    論實力, 他雖然靠著走關係當了個官,可說到底, 也隻有一個舉人的出身, 在進士如林的明朝官場, 實在上不了台麵, 若非有人照拂, 也不能一路升到那南京監察禦史的位置。如今在趙氏族人裏頭,他也算有頭有臉,擲地有聲的人物,隻除了那個人——趙肅。


    這些年來,對比趙肅的高位,趙謹一步步走得並不平坦,但也從未想過向趙肅低頭。


    在他心目中,那個人始終是婢女所出的庶子,就算高官厚祿, 也掩蓋不了他的出身,當然,趙謹並不承認自己心底其實是很羨慕趙肅的。


    所以, 當有一天, 他終於能夠有機會, 親手置趙肅於死地的時候, 心中的激動是難以言喻的,甚至還有一絲隱隱的快意:你不是一直瞧不起人嗎,就讓你看看,能把你從雲端拉下來的人到底是誰!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朝野因這件事情而鬧得沸沸揚揚,趙肅不得不因此閉門不出,而他與趙肅的關係,也為他博得一個大公無私的美名。


    趙謹心想自己終於能夠揚眉吐氣,此事一出,不但趙肅重則要被罷官問責,他自己也能因此受益,說不定還會平步青雲,被當今陛下青睞,從而升遷。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當旨意快馬發到南京,讓他進京陛見時,他都有些驚愕得反應不過來。當然,驚愕過後,是狂喜。


    以常人的想法來推斷,趙肅這樣一個位置,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鬧得天下皆知,總要把趙謹喊去,親自問明情況,以示鄭重,但縱然是帝師,皇帝也沒法包庇他,君不見當年高拱高閣老與先帝多麽好的關係,同樣說罷職就罷職。


    所以這一次的覲見,趙謹要如何措辭,如何讓皇帝對趙肅生出反感,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做好了,那就是他以後仕途的資本,要知道很多舉人出身的官員,一輩子都未必能見上皇帝一麵,除了那個強驢子海瑞,他趙謹隻怕要算第二個了。


    霎時間,腦海裏已經轉過無數念頭,趙謹強壓上雀躍的心思,擺出一張肅穆的表情。


    “趙大人,陛下宣您覲見。”少頃,從殿內走出一人,對他道。


    “啊是!”趙謹說完,又覺得自己堂堂禦史,麵對一個內宦,未免太軟弱了些,忙輕咳一聲,點頭道:“多謝這位公公!”又想起旁人說過,進宮的時候,這些天子近侍不但不能得罪,還要給銀子孝敬,便從袖裏拿出一個綉袋遞過去。“小小意思,請笑納。”


    張宏卻退了一步,隻朝他笑道:“趙大人太客氣了,萬歲爺還在裏頭等著,快隨奴婢進去罷!”說罷轉身便走在前頭帶路,趙謹隻好把銀子塞回袖子裏,快走幾步跟上他。


    方才匆匆幾眼,張宏暗自搖頭,心道此人眉宇之間倒與趙閣老有幾分相似,隻可惜肖其形不似其神,不單沒學到他兄長為人處世的風度魄力,就連形容也多了一臉風塵滄桑,果真是一塊美玉,一塊泥石,不可同日而語。


    進了殿內,便見一名青年男子坐在禦案後頭筆走如飛,想來就是皇帝了。


    趙謹飛快看了一眼,忙跪下行禮。


    “南京監察禦史趙謹,見過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宏早就退了出去,頭頂靜悄悄的,皇帝沒叫他起來,趙謹自然不敢放肆,隻能就這麽跪著,等到膝蓋開始發麻的時候,才聽到一聲:“起來罷。”


    “謝陛下!”


    “朕聽說,你與趙肅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皇帝很年輕,聲音卻不失威嚴,這讓趙謹又開始緊張起來,他定了定神,道:“是。”


    “你說他不尊嫡母,是怎麽回事?”


    “容臣回稟,趙肅之母是婢女所出,而微臣之母乃先父嫡妻,自先父逝後,趙肅母子便鎮日與臣的母親爭執不休,後來臣的母親就另謀府邸,讓他們別府另居,誰知趙肅中舉之後,竟連嫡母也不放在眼裏,見了麵,不僅不行禮,還諸多怠慢,甚至慫恿族長,把趙肅生母嫁給族裏一位早逝的族叔,結了冥婚,把名字從本家劃了出去。”


    “嗯,繼續說。”


    見皇帝不僅沒有反駁,還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趙謹慢慢放下心,說得也越發流利起來。“陛下如若不信,可以派人到臣的老家去查趙氏族譜,趙肅母子雖然分了出去,可是原先的關係還有跡可循,都明明白白記錄在族譜上,隻稍一看便知分曉。”


    他說完,便聽皇帝嗯了一聲:“那賀子重的事情呢?”


    “賀子重身上有韃子血統,是他自己說的,而趙肅與他結拜的事情,亦是千真萬確,臣斷不敢有半字虛言,還請陛下明察。”


    皇帝道:“如若你所言是真,即便他改了族譜,你們倆已經不算親兄弟,可也是族兄弟,你就不怕也受牽連?”


    趙謹一愣,有些慌張起來,想了想,道:“臣願大義滅親,保一族平安!”


    “好一個大義滅親,可真是大義凜然,令人佩服。”朱翊鈞笑吟吟的,“不過,朕還有件事要問問你。”


    皇帝似乎心情不錯,語調之後沒有一絲不悅,看來他的彈劾,十有八九是要奏效,趙謹大喜,忙道:“陛下請問,臣知無不言。”


    “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年時,倭寇侵擾長樂縣,當時,趙肅方中解元,隨著知縣楊汝輔登上城門抗敵,但城中卻忽起大火的事情?”


    趙謹的腦袋嗡的一聲,突然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皇帝,表情難掩慌亂,嘴巴張了張,訥訥道:“……臣不記得了。”


    “你記不得,朕便幫你回想回想,指不定你就能想起來了。”朱翊鈞麵色如常,語調溫和,可在趙謹聽來卻無異於魔音。


    “當時城中起火,燒的卻隻有幾戶人家,其中一戶,就是當年趙肅生母所住的宅子。那個縱火的人,是當時你們府裏幾個下人,事發之後,他們假借回鄉探親,一去不回,前不久,朕派人尋到了這三人,你猜他們說什麽?”


    趙謹臉色灰敗,咬緊牙關,沒有說話。


    卻聽皇帝接著道:“他們居然眾口一詞,都說當年的縱火,是你指使的,非但如此,你為了嫁禍給倭寇,還讓他們也在官府糧倉也點上一把火。”


    “陛下明察,那都是他們胡亂攀咬,嫁禍給微臣的!”趙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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