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似笑非笑:“世上竟有這麽巧的事情, 那幾個人偏偏就是你府上的。”


    趙謹汗如雨下, 情急之下靈光一閃, 道:“那幾人犯了錯, 被臣趕了出去,所以懷恨在心, 栽贓嫁禍!”


    “你還狡辯?”朱翊鈞冷笑一聲:“朕早已派人查過, 他們離府的時間, 正是在縱火之後, 而且莫說火燒趙宅, 那幾人不過是市井小民,沒有人的指使,就膽敢去燒官府糧倉?如果不是你,那莫非是你母親不成!”


    趙肅那樣一個處事通透,心思玲瓏的人,怎麽會有這麽一個弟弟,真是平白汙了他的臉!朱翊鈞想著,心底越發厭惡起來。


    在皇帝強大的威壓麵前,在確鑿的證據麵前, 趙謹根本無可辯駁,他臉色慘白,微微顫抖, 張了張嘴, 半晌, 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臣有罪……”


    “你當然有罪。”朱翊鈞負手站在他麵前, 從趙謹的角度,他不敢抬起頭,所以隻能看見皇帝的褲腳和鞋麵。“可你知道,朕為何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你捉拿,定你的罪嗎?”


    趙謹愣住,訥訥道:“恕臣魯鈍。”


    “因為那樣的話,你就徹底沒有翻身之地,燒官倉,重則斬首,輕則,也是一個流放戍邊的罪名,連帶你的家人,也會受你牽累。”


    這下子,趙謹有些聽明白了。


    皇帝不想殺他,聽那意思,似乎還有轉圜的餘地。他精神一振,卻也徹底被弄糊塗了,隻能跟著皇帝的思路走。“請陛下明示,臣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下子,什麽文人的清貴,言官的風骨,趙謹統統拋諸腦後,隻想保住一條小命,他開始後悔受人攛掇,答應了人家強出頭,結果現在怕是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你腦袋也就一個,要你赴湯蹈火有何用?”朱翊鈞說完這句話,就沒了下文。


    他轉身回到書案前,拿起一份折子翻閱,餘下趙謹一個人跪在那裏,問又不敢問,隻是一會兒想到自己身敗名裂,被押上菜市口問斬的情形,一會兒又想到自己被流放,臨行前跟老娘抱頭痛哭的場景,心情倏然大喜,倏然大悲,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皇帝越是不開口,他就越害怕,這才明白當今聖上並非好相與的主兒,他雖然不像嘉靖帝那般嗜殺,可也不是好糊弄的,但凡跟他過不去的人,都被他不動聲色,像釘子一樣一個個地拔掉,旁的不說,聽聞那個大太監馮保,就因為與首輔來往密切,現在被發配到冷宮掃地去了。


    趙謹越想越是害怕,加上跪得久了,膝蓋發麻,禁不住搖搖欲墜。


    這時候,皇帝開口了:“你想好了?”


    “想好了!”趙謹腦袋抵地,砰砰磕了兩個頭,決定臨陣倒戈,抱緊皇帝的大腿。“臣有罪,臣之所以上這封折子彈劾家兄,隻因受人威逼利誘,一時糊塗,實在非臣所願,懇求陛下,讓微臣將功折過!”


    “你有何功可言?”朱翊鈞嗤笑。


    皇帝沒有當場叫人把他拖出去,這讓趙謹仿佛看到一線生機,他斟字酌句:“容臣細稟,當日來找臣商量此事,讓微臣出頭彈劾家兄的,乃是臣的同僚,同為監察禦史的宋昀。”趙謹頓了頓,見皇帝沒有打斷他,才道:“而宋昀的老師,乃是當朝吏部尚書,王國光王大人!”


    “你私燒糧倉,極刑尚且不為過,現在又在朕麵前詆毀閣臣元老,是想罪加一等麽?”


    “臣不敢!陛下英明,臣所言句句屬實,陛下可派人查驗!”


    “朕自然會查,這就不勞你費心了。眼下在你麵前,就兩條路。”朱翊鈞好整以暇,“一,燒毀官倉,助紂為虐,依大明律定,斬。”


    趙謹忍住膽寒:“臣,臣鬥膽,敢問陛下,第二條路……”


    “這第二條路,就是……”


    “號外!號外!《博聞小抄》新鮮出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趙禦史大義滅親彈劾兄長,如今卻又出爾反爾,再上一折,竟說自己錯怪家兄,愧為手足,自請辭官!號外號外,奇了怪了,這天底下竟還有自打嘴巴的咄咄怪事,個中詳情,請君一觀《博聞小抄》!”


    喧鬧的茶樓裏,這一聲吆喝依舊惹來不少注意,一份五文錢的小抄很快兜售一空,賣報的小夥計喜滋滋地揣著錢,帶著餘下的小抄,又上別處去了。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什麽禦史彈劾兄長,我不過兩年沒到京城來,怎的都聽不明白!”客棧裏坐了不少人,其中一個外地客商打扮的發牢騷。


    旁邊的人哈哈大笑:“這位兄台有所不知,自從朝廷允許辦報之後,除了官辦的《兩京邸報》和《朝聞報》之外,又有泰西人範禮安、羅明堅辦的《西學報》,還有名士李贄等人的《博聞小抄》,如今可有六七種邸報小抄,像咱們這種人,平日裏拿上一份小抄在茶樓裏消磨一天,那再好不過了!”


    那人撓頭道:“辦報的事情我也曉得,可那禦史又是怎麽回事?”


    “瞧,不是咱京裏人,連這等大事都不曉得!前些日子,不是有個叫趙謹的禦史,彈劾了他的兄長,當朝內閣次輔,趙肅趙大人嗎?”


    “對對,是有這事!”


    “結果前兩天,他居然又上了一份折子,說自己之前寫的那些,全是放屁,還說自己汙蔑兄長,沒有臉麵再當禦史了,嘿,這下可就熱鬧了,聽說當天朝廷上,皇帝老爺的桌子都堆滿奏折,有人罵趙禦史信口雌黃的,有人說他定有苦衷!”那人說得眉飛色舞,興奮得好像自己當時就在場似的。


    其他人也紛紛加入議論:“你瞧瞧,現在小抄上頭,那些文人都要吵翻天了,有的說賀子重是韃靼蠻子,沒有資格當大明的將領,又有人說,這才說明我泱泱中華兼容並包,連韃子都能感化!”


    客商聽得目瞪口呆:“這,這些朝廷大事,也可拿來評頭論足?”


    “怎麽不能!”那些人白了他一眼,臉上寫著“你真沒見識”。


    “自從出了邸報小抄,如今足不出戶也能知天下事,原先朝廷大老爺們商量的事情,哪裏有我們這些小民置喙的餘地?現在好了,他們吵架,我們也能看個熱鬧,多樂嗬!”


    張府。


    張甲徽急急忙忙跑進來,手裏還拿著份東西:“爹,您聽說沒有!”


    “慌慌張張作甚!”張四維正在揮毫作畫,一朵即將在枝頭上綻放的牡丹,被張甲徽這一嗓子吼得筆尖微微一顫,霎時謬之千裏,他沒了心情,把筆一擱,拿起白巾拭手。


    “爹,趙謹那廝,居然臨陣倒戈,出爾反爾,把自己的臉給打了!”


    “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張四維淡淡道。


    “孩兒還沒說完呢!”張甲徽頓足道,“如今坊間沸沸揚揚,那些邸報小抄,都在議論這件事情,非議趙肅的聲音明顯小了許多,也有不少人站出來為他說話,您說趙謹怎麽就……難不成他先前跟趙肅的那些恩怨,都是假的不成?”


    “恩怨未必不是假的,興許他有什麽把柄被人抓住了,不過,也是要經過陛下首肯的,總而言之,陛下是站在趙肅那邊的。”張四維笑歎:“他倒是念舊情,似足先帝。”


    “您倒是一點兒也不急!”張甲徽著急搓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陛下麵前反咬您一口,而且如今看來,那折子顯然已經不起作用了!”


    張四維搖頭:“你還少了點火候,這件事情,壓根就牽扯不到為父身上。”


    張甲徽一愣:“為什麽?”


    “為父向張太嶽進言的時候,早就留了一手,讓王國光的門生宋昀,出麵去和趙謹接洽,誰都知道,王國光與張太嶽關係非比尋常,即便趙謹供出宋昀,那麽陛下也隻會懷疑到張居正頭上。二者,無論趙謹是不是出爾反爾,這件事情的影響已經鑄成,趙肅注定要飽受非議,即便皇帝力保,也抵不住別人的流言蜚語,此時以張太嶽的性子,必然會咄咄緊逼,勢必把趙肅趕走不可。”


    張甲徽想了想,歎服:“父親大人高見,兒子不及遠矣。”


    “你凡事要多看看,多想想,別老聽風就是雨,跟著別人瞎起哄。”


    “是,孩兒受教。”


    不出張四維所料,七月初,禦史曹一夔彈劾賀子重,非議其身份,並暗指趙肅以權謀私。


    七月十二,禦史範俊劾曹一夔信口開河,汙蔑勳臣,目光狹隘,言道賀子重於先帝繼位時立下大功,本不該以漢人韃子來區分,須知古往今來的英主與胡臣,如漢武帝與金日磾,唐太宗與阿史那社爾,均為千古佳話,而賀子重的身份,恰可昭顯大明包容四海的泱泱氣度。


    實際上,隨著範俊這本折子一出,小抄上也出現不少軼聞,追溯賀子重的身世,說他父母雙亡,撫養他長大成人的,正是當年扶助曾銑家眷的義士王環。眾所周知,當年曾銑為嚴嵩父子所害,成為嘉靖朝第一冤案,而王環受過曾銑之恩,不惜千裏護送被流放的曾家家眷,二十年後曾家家眷被放還,又是王環將他們護送回來,也因此被天下人交口稱讚,謂其義薄雲天,即便是韃子又怎麽了,生恩不及養恩大,能被王環收養的人,必然也是精忠報國。


    不但是這些坊間傳聞,連帶著李贄這樣的名士,也親自執筆寫文,為賀子重辯護。


    如此一來,輿論便轉了個風向,非議賀子重,指責趙肅的聲音越來越少。


    七月廿五,皇帝下旨褒揚範俊,說其持正不偏,盡公無私。


    言下之意,是讚同範俊所言,為賀子重一事蓋棺定論。


    這些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趙肅一直在家裏冷眼旁觀,直到即將塵埃落定,他思量再三,終於決定進宮一趟。


    朱翊鈞這些日子一直沒法抽空出宮,一聽說他來了,心頭歡喜得很,結果聽到趙肅的來意,笑容立時凝結在臉上。


    “陛下,臣妻病故,臣請歸家為其奔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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