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雪說:“選擇權在你。”


    周策又看了一陣天花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動作很輕。


    “其實……”裴照雪含糊地說,“他們也是因為關心你。”


    周策說:“我知道,我爸也是如此。可是,那些是我想要的嗎?”他提出這個問題,也不知道是在問裴照雪,還是在問自己。


    裴照雪問:“那你想要什麽?”


    周策先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默默說:“我想要珍珠莊園,我爸答應給我的。”


    “現在該叫醫生了。”裴照雪的關懷時間結束,他想要站起來,可保持一個姿勢靜坐了那麽久,身體已經變得麻痹,失去了應有的行動力。他沒有站穩,撲倒在了床上。幸運的是沒有壓到周策受傷的上半身,而是壓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的手掌摸在了一塊形狀凸起的部位,監聽心率的儀器發出異常的提示。裴照雪慌忙地爬起來,他全身的血液還未走通,挪動一小步都是針刺一樣的痛。


    “裴哥。”周策的心率在叫,可他臉上神色如常仿佛無事發生,還好心提醒裴照雪,“你走順了。”


    裴照雪臉一下子就紅了,想發作又沒有發作的條件。還好醫生的及時趕到緩解了房間內某種高濃度的氣氛,裴照雪的麻痹感也弱了下去,飛快地離開了病房。


    醫生給周策做了全麵的檢查,他如同工具人一樣被翻來覆去,腦中全是臉紅的裴照雪。他幾乎不曾見過裴照雪窘迫至此,裴照雪對他而言是懸浮在雲端的人物,直到剛才,才有了一點人氣。


    醫院的布防很嚴密,周簡和周嶺來看過周策兩次,不過來得最多的人是周昂,也隻有他來時神情輕鬆,隻跟周策聊些沒營養的玩笑。他跟周策一樣,都是遊離於周家核心集團外部的人,哪怕是家族會議,他也隻是聽聽,說不上什麽話。


    不過,他沒有周策那麽倔的脾氣,也沒有脫離家庭的勇氣和決心,所以哪怕是被人忽略,沒有實際的權力,他都安然地呆在潞城,看管周家那些雖然賺錢卻無關痛癢的生意,打打牌聊騷聊騷女人,好不快活。


    裴照雪每日都在的,隻是他大多傍晚出現,一直陪著周策到睡覺。周策隻向他詢問過外麵的事情,裴照雪總是擰著眉不正麵回答他。這叫周策的疑惑越來越深,對於裴照雪的態度也產生了很大的反感,好幾天沒有理過他。


    裴照雪早就察覺出了周策的變化,不是因為他不理自己,而是在這之前,裴照雪有幾次晚上來病房時發現房間裏的燈沒開,周策坐在床上,低頭對著手機不知道搗鼓什麽。唯一一束微弱的冷光照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竟然有些嚴肅瘮人。


    隨著光源的消失,他與黑暗漸漸融為一體,孤寂感油然而生。但那種孤獨不是需要被人憐憫的,而是令人望而卻步。裴照雪從未在周簡或周嶺身上看到過這種氣質,甚至連周向雲也與他不同。


    黑暗中的他看上去很危險,又讓人無法抗拒。


    裴照雪把燈打開,周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裴照雪問周策在做什麽,周策卻讓裴照雪出去。


    那口吻,比周向雲對他發號施令時還要理所應當。


    第7章


    周策出院時特意去看了看周向雲,他還是老樣子,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外麵很亂,一切由他而起,卻又與他無關。


    為了迎接周策出院,家裏的廚師特意多做了幾道好菜。兄弟幾人落坐時,周嶺已經是很自然地坐在主坐上了。周策現在還不能喝酒,以茶代酒與他們舉杯,一派歡愉。


    酒過三巡,周嶺點了一支煙,他深吸了一口,手指輕輕敲了敲煙蒂,說道:“今天大家都在,我有件事情想要宣布。”


    眾人齊齊看向他,等他後麵的內容。


    “我打算跟王家合作那個項目。”


    “我不同意。”周簡想也沒想,“爸如果坐在這裏,也不會同意的。”


    “你怎麽知道呢?爸當時也沒有把話說死,他需要時間思考。”周嶺說,“我有專業的團隊對他們進行了評估,風險可以降到最低。大哥,我們都是生意人,對不對?”


    周簡低聲說:“你應該知道,這不是生意。”


    周嶺笑著叼起了煙,吞雲吐霧:“我知道你對爸選我做繼承人一直意難平,一碼歸一碼,不要讓這種怨氣影響你的商業判斷。”


    周簡說:“你想沒想過如果爸醒來知道這件事,他會作何感想?”


    “他也隻能支持我,因為我是他選擇的。”周嶺說,“難不成爸不醒來,周家就不做生意了?現在外麵亂成什麽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盯著聯合會長的位子,其他幾個家族已經跟王家達成了初步意向,如果我們不入局,難道你想被他們聯起手來圍攻嗎?難道你還想用那套火並爭鬥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嗎?”


    周簡看向周嶺:“那你憑什麽說了算呢?”


    “就憑現在我當家。”周嶺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當家?”周簡冷笑一聲,“那……刀呢?”


    周嶺拍桌而起,怒目而視。周簡抬頭看著周嶺,仍舊在笑。飯桌上的合家歡氣氛急轉直下,變得緊迫。


    “大哥二哥,兄弟之間以和為貴。”周昂出來打圓場,“今天是阿策出院的日子,咱們就別談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周簡說:“我可沒覺得哪裏不愉快。”


    “談,讓他談。”周嶺說,“這件事他要是聊不明白,我看他一輩子都咽不下這口氣!”


    周簡所說之“刀”,是周家當家人所傳的律刀——真言律刀。一般正式接受家族事物後由上一代當家人傳授,大家也以此作為真正的權力讓渡。現在周嶺徒有其名,但周向雲尚未向他交接便出了事故,這讓周嶺現在的地位也有些尷尬,也是周簡不服的真正原因。


    “爸現在傷情未愈,你就要著急忙慌地跟王家合作。周嶺,你到底在想什麽?”周簡說,“難道你就確定爸遇刺的事情沒有王家從中做梗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周嶺厲聲道。


    “你們倆……”周昂站了起來。


    “咳!”周策忽然咳了一聲,無論那邊吵得多凶他都跟沒看見似的,擦了擦嘴,“我吃飽了,你們繼續。”今天的主角是他,他感覺到周簡和周嶺似乎隻是借著這麽一個機會把一些事情挑明。他們小時候也總會這樣,趁著大人不在家就折騰得天翻地覆。周昂是很怕事的,想要拉架又不敢,隻能躲在一邊,往往周簡和周嶺打得慘烈,哭得最狠的而是周昂。


    周策就不會去摻合他們的事情,他讓周昂也不要理他們了,周昂表現得很為難。後來周策也不會再這件事上勸說周昂了,他不喜歡周昂那種猶猶豫豫要關心不關心的樣子。


    “裴哥。”周策看向裴照雪,“一會兒你可以幫我去幹點活兒嗎?我現在這樣不太方便,你可以幫我嗎?”


    “我……”


    “你怎麽使喚起阿雪來了?”周簡問話,把自己從與周嶺的對峙中解脫出來。


    “哥,我都這樣了,讓裴哥幫一下忙不可以嗎?”周策笑著跟周簡說話,有點像小時候撒嬌,周簡說:“你想做什麽?”


    周策說:“一點私事。”


    “你能有什麽私事?”周簡的口氣很像周向雲,問裴照雪,“阿雪願意嗎?”


    裴照雪沉默地想了一下,然後點頭。


    周簡無奈擺手,隨他們去了。周策先離席,周昂小聲說:“阿策還是小孩兒脾氣,好像一點都沒變。”他不是諷刺周策,反而帶著一點唏噓與感懷。周簡聽後看向冷著臉的周嶺,猶豫再三,才跟周嶺說了一些軟話,大意是剛剛話趕話說到那裏,他並不是要有意給周嶺找麻煩,兄弟之間應該好好說話,鬧成這樣,是他這個當大哥的不對。


    有人給台階下,周嶺自然順了下來,解釋說是自己最近太忙太累了,又想要做點事情穩住局勢,沒控製好情緒跟周簡嗆了起來,屬實不該。


    周昂又當和事佬說了幾句,飯桌上的氣氛融化開來,裴照雪麵無表情地聽完全程。


    飯後,他去周策的臥室找周策,以為周策要找他幹什麽搬挪東西的體力活,沒想到周策把他拉進了浴室,然後就開始解襯衣扣子。


    “幹什麽?”裴照雪的表情有些茫然。


    “洗澡啊。”周策毫不介意,話音還不小。他把浴室的門關上,熱水嘩啦啦地往浴缸裏放,還說,“我確實不太方便,裴哥,幫我擦擦背。”


    裴照雪微微垂著頭,似乎不太願意。


    “你在醫院裏也沒管我。”明明在醫院時是周策不理裴照雪,現在他卻能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醫院裏有護工。”


    “那我救了你的命,你得報答我吧?”周策笑道。


    這下,裴照雪就沒有反駁的理由了,浴室裏開始升溫,他隻得脫了自己的外衣,把襯衣袖子整齊地挽好。


    “有些事情好像總得給你找個理由你才肯做。”周策忽然說,“道德潔癖這麽高,為什麽還要做背道而馳的事情?上帝怎麽原諒你啊?你不難受麽?”


    “我沒有。”裴照雪說,“你不是要洗澡嗎?”


    “我騙你的。”周策伸展了一下上肢,“我很好,不需要別人幫忙。”


    “那你……”


    “想跟你說句悄悄話,不可以嗎?”


    “……”


    “你畢竟你跟我大哥關係近,大哥和二哥又是那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又和好,我看著都覺得煩了。”


    裴照雪剛想問周策怎麽知道,見周策那副笑模樣,大體也猜到他會做那種偷聽的事情了。他環顧四周,說道:“那也沒必要在自己家裏弄得像做賊似的。”


    周策靠在洗手台上,歪著頭說:“那是爸出事之前。”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直視裴照雪時探究的目光,“而且……”他伸手捋了一下裴照雪的頭發,目光順著那縷頭發慢慢地滑到指尖的發梢,又忽地一抬眼。


    猛然而來的視線打得裴照雪措手不及,聽到周策意味深長地說:“你都知道些什麽呢?”


    裴照雪沒說話,一動不動地看著周策。


    周策搖頭,頭發從他的指縫中滑走:“裴哥,不要裝老實人,老實人在潞城可活不到現在。”


    第8章


    浴室裏嘩啦啦的水聲未減,周策盯著裴照雪,見他沒有任何反應,無趣似的轉身去關了水龍頭,然後坐在了浴缸邊緣。


    他們之間有幾步的距離,裏麵的燈光稍暗一些,周策好像又要沒入黑寂之中。


    “直說吧。”裴照雪說,“不必拐彎抹角。”


    “我?”周策笑笑,“我說什麽?我哪兒知道為什麽隻是回趟家參加我爸的壽宴就會發生這麽多事情?我自己還險些搭了條命進去。”


    “你當時可以不用……”


    “不用救你是嗎?如果你覺得你欠了我的,可以償還我。”周策說,“但是我在醫院的時候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麽人想殺你?”


    裴照雪搖頭:“沒有線索。”


    “這哪兒需要什麽線索。”周策的手指在水麵上劃動,水被攪出了波紋,他看著自己的手指說,“潞城的利益分配總共就是這麽多,我爸代表什麽,你又代表什麽,除掉你們之後誰最獲益?裴哥,你拿了那麽多學位,不會連這點計算題都算不出來吧?”


    “周策。”裴照雪低聲說,“有時候,哪怕你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沒有證據,沒有理由,你也束手無策。”


    “所以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隻是打個比方。”裴照雪說,“周王金白陸,潞城大家族就這麽幾個。無非就是那幾家人,那幾股勢力,但你能怎麽樣呢?”


    周策嗤笑:“所以我不喜歡你們的做派,總是要有道理,把自己弄的縛手縛腳,老掉牙。”他站起來走近裴照雪,低聲說:“如果我現在就去殺了王世錦,你覺得會怎樣?”


    他說出如此驚人之語,裴照雪卻沒有表現得太驚訝,而是說:“我覺得,你的槍法很好。”


    “……”


    “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裴照雪說,“危機麵前你也是束手無策,一個人的力量總歸是渺小的。你懷疑王家從中作梗,大可以去殺了王世錦,結果會是什麽呢?周嶺猶豫著想要跟他合作,你要殺王世錦,周嶺不會為難你麽?你要打你哥的臉麽?”


    周策盯著裴照雪,他的眉頭微微蹙著,沒有反駁裴照雪的話。裴照雪看出了他的意思,繼續說:“你什麽都不說,因為你從心底裏知道,在我們的世界裏,權利才是一切。你雖然姓周,但你什麽都沒有,你隻不過就是在我麵前表演一些故作聰明的小把戲罷了。”


    刹那“砰”的一聲悶響,裴照雪被就被周策揪著衣領按在了牆上。裴照雪知道,他剛剛惹怒了周策,然而周策的臉上沒有太多憤怒的情緒,隻是眉頭皺得更深,眼底那股隱藏很深的狠戾冒了出來。


    “你今天話太多了。”他直視裴照雪的雙眼,手上的力道加重,“不要跟我說你們那套規則。”裴照雪感到了很大的壓力,長久培養起來的自我保護意識讓他不自覺地想要回擊周策。兩人對峙之時,周策扯破了裴照雪的衣領,露出了一根細細的銀色項鏈,正柔順地貼著裴照雪的脖子。


    周策的眼睛垂了下來,忽然一笑,說道:“故作聰明的小把戲……你倒是好好戴著。我大哥知道嗎?”


    裴照雪拍開了周策的手,說道:“妥善收藏好被人贈與的禮物隻是最基本的禮貌罷了。”說話間,他已不慌不忙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深吸一口氣,“如果沒有什麽其他事情的話,我可以走了嗎?我沒有時間陪你玩過家家,你也不要想太多別的事情了,安心在家裏休養,其他的我們會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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