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艾跟周策是一類人,讓她相信周策本身這件事是很不切實際的,可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和周策有著至深的利益捆綁,是一條船上的人,所以她願意相信這番說辭。


    於是她攤開掌心,和周策輕輕碰了一下,兩人擊掌為誓。


    周策說要去度假,當真是非常休閑的模樣。他讓阿飛阿亮守在陸艾身邊,自己帶著裴照雪走的。


    目的地是珍珠莊園。


    這是若幹年之後周策第一次回到珍珠莊園,當他觸摸到莊園的圍欄時,一瞬間心潮湧動。他掌管周家之後對名下資產做過整理,他把心心念念地東西握在手中後其實已經沒有什麽激動的感覺了,要不然也不至於時隔這麽久才來到這裏。


    抵達時他才明白,原來他所執著的其實並不是一個房子這麽簡單。


    他的假期有七天,整整七天他都將和裴照雪在這裏度過二人世界。裴照雪是沒有所謂的,他對周策所做任何決定都不發表意見。不過,接下來的發展跟裴照雪的設想出入很大。


    周策竟然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情,每天醒來之後就是看著外麵的海景,然後跟他聊聊天。原先周策很喜歡說一些尖銳的話來逗他,現在竟再沒有那樣過。莊園裏沒有別人,一直都是周策做飯,他就讓裴照雪坐在陽台那裏陪著他。裴照雪沒有話講,周策也不嫌他無聊。


    這些天過得無比寂靜,仿佛隻能聽到外麵的海浪聲。


    周策偶爾會看著陽台上的裴照雪出神,裴照雪依著欄杆看著外麵,周策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他一下子就察覺到了,轉過頭來看著周策,用眼神問他要做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也許很久之前就認識?”周策忽然說道。


    “小時候?”


    “也許是小時候。”周策含糊地說,“也許是上輩子,也許是幾百年前。”他從來沒跟裴照雪提過那件事,也不是故意要騙裴照雪,隻是無從提起。


    裴照雪說:“你這樣的人,會相信有上輩子下輩子?”


    周策說:“我以為你信。”


    “不。”裴照雪搖頭,“不再相信了。”他目視遠方的海平麵,難得話多,“也許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無論是好是壞,人隻有這一世。”


    周策聽後臉色有些細微變化,那是很複雜的神情。裴照雪轉過頭來時正好看到了,下意識地喊了他一聲:“周策?”


    “抱歉。”周策硬是笑了一下,“我剛剛沒聽清楚,你是在對我說話嗎?”


    裴照雪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周策的左邊,想到周策的左耳幾乎失聰,而自己說話又輕,聽不清很正常。就是這麽普通的一句話,裴照雪微微擰了一下眉頭,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周策似的。


    周策每一次發呆,好像都在提醒他,周策不是在發呆,而是聽不清楚。裴照雪似乎很能理解那種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感受,世界有些封閉,有時並非所願。


    “你……”裴照雪低聲說,“你原本不必這樣的。”


    周策依舊像是沒聽見,然後他拍了一下裴照雪的肩膀,說:“明天我們就要走了,我有件禮物一直想送給你。”


    第45章


    周策帶著裴照雪來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打開燈,然後從櫃子裏取出一個長盒子,裴照雪掃了一眼,盒子掀開後,裏麵躺著真言律刀。


    周策用下巴指了一下:“試試?”


    裴照雪不知道周策這是什麽意思,並沒有動作。周策幹脆把刀從刀鞘中抽出,發出金屬撕拉的摩擦聲,他輕輕一甩,刀柄朝向裴照雪,說道:“周家的真言律刀自古傳今已有百年曆史,相傳刀下亡魂無數,是不世出的寶刀。後來日子太平了,刀也就變成了擺設。”


    “現在沒人再用了。”


    “可我看你卻很喜歡。”周策說,“試試。”


    這一次,裴照雪接過了刀,可是下一秒,他就反手把刀架在了周策的脖子上,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周策也不懼怕,身形動都沒動。


    裴照雪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周策說,“是我為什麽不藏不躲,還是為什麽把它送給你?如果是前者的話,我大可不必擔心,你要是想殺我,絕不會如此一時興起,也不會刀脊朝著我。後者的話……我周策想送人一件東西,需要理由嗎?”


    “真言律刀是你們周家的傳家信物。”裴照雪說。


    “老掉牙。”周策歪了一下頭:“哪怕當初你沒有把它給我,我依舊能站在現如今的位置。要是我沒有能耐本事,有多少把刀也無濟於事。刀是死物,人得信自己。阿雪,這把刀在我手上就是個擺設,它配給你才算值得。”


    裴照雪問:“你不怕?”


    周策反問:“你怕不怕?”


    裴照雪將刀撤了下來收入刀鞘之內,輕輕一合,握在自己手上。他沒有回答周策的問題,把刀放在了桌麵上,而後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淡,仿佛隻是嘴角有些輕微的拉扯,周策便覺心滿意足。


    他們從小在一起學習,裴照雪在刀術之上有著極高的天賦。隻可惜裴照雪沒有生在古代,要是那時,他一定是名揚天下的刀客。冷兵器沒落了,它們最終隻能成為一個象征符號被高高懸掛起來,但仿佛是比人還重要的存在。


    周策不信這些,離經叛道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去了,他嗤之以鼻。


    他隻是見過裴照雪用刀一人可戰千敵的氣魄,不知怎的就做出了這樣一個決定。他的心中多少有點“寶刀贈英雄”的君子義氣,說是報答裴照雪的救命之恩也不為過。


    周策救過裴照雪的命,他要裴照雪還他一輩子。後來他對裴照雪做下那般事情,裴照雪的平靜反應讓他意外。他總是暗中揣測裴照雪會以怎樣的方式報複他,時至今日也沒有見到裴照雪有任何動作。


    裴照雪本可以讓他在那時就死了,裴照雪卻折返回來以命相救。


    這個人不愛說話,也不愛表達自己的情緒,周策隻能去猜去想。對於裴照雪來說到底是承諾重要,還是恩仇重要?他也許是好心的,可周策不認為自己值得裴照雪好心。他甚至有些惶恐,他怕自己反而陷入裴照雪波瀾不驚的寬容之中。


    裴照雪的心思實在是太深了,經曆種種,周策又不太確定自己能琢磨明白。他看著裴照雪麵前那把刀,這把刀對周家意義非凡,裴照雪卻把弄得輕描淡寫。


    隻是他注意到,裴照雪的手掌忽然握了一下。


    “周策,你想個法子。”裴照雪忽然說,“把賬算算,兩清。”這話他說得輕巧得仿佛兩個人之間隻有個百八十萬的錢債,各自拿出來賬本逐一核對清楚,雙方多退少補,以後就再無瓜葛了。


    裴照雪提出這句話,周策得占天大的便宜。然而周策似乎無法忍受裴照雪這個態度,不惜用破壞這樣寧靜氛圍的冰冷口氣說:“你連恨一個人的心都沒有嗎?”


    此話一出,裴照雪本來稍稍垂著的眼睛抬了起來,他認真盯著周策,然後問周策:“值得嗎?”


    這也是裴照雪一直再問自己的話。他從小在周家接受的教育就是“有仇必報”,他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對。如果沒有去延城,他會把這四個字奉行到底。


    從延城回來後,他暗中調查了很多過去的事情。經曆過那些的人大多已經不在了,可若是仔細調查,還是能找出一些不合乎常理的蛛絲馬跡。


    原來過去隻是他天真地相信了一個故事的版本罷了。


    當事態愈發清晰地呈現在他麵前時,他瀕臨於一個要失控不失控的邊緣。他一個人坐在房間裏,看著外麵緩緩落下的夕陽,連姿勢都一動未動,到最後太陽完全消失了,他才仿佛緩過神來。


    他想了很多事情,從小到大點點滴滴。他覺得自己該恨周向雲,或者該恨周策,可是這時腦海中浮現出他們的臉,他心裏又有些空落落的。要知道在過去,他手下哪怕折了一個不知名的弟兄,他也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周家的教育向來如此,周策更是能為了那份不甘心去瘋狂屠戮。現在,他也要如此嗎?


    愛恨簡單,放下太難。


    在珍珠莊園的這幾天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放空的狀態,他全然沒有去想現實中的那些麻煩事情,他和周策的關係也有了前所未有的鬆弛。他看著海,偶爾思考海天之外的世界,如果真有一道神力此時把海分開,他會不會選擇渡海而去。


    他給了周策一個問題,並且自己也在思索答案,不是周策值不值得,而是這一切之於他的人生值不值得。他忽然間覺得一切都很輕,無論走到那條路上他都變得不那麽在乎了,也許去執著一個意義並不重要,人生如風如水,自然而然地傾瀉流淌又怎樣呢?


    裴照雪的這個問題就像是拋了個硬幣,正麵反麵會讓他做出不同的選擇,選擇是什麽,是好的是壞的,是做天使還是做惡魔,對他來說都是很坦然的事情。


    現在硬幣落在了地上正在轉圈。


    然而周策卻因為裴照雪忽略的主語導致會錯了意,他先入為主地認為裴照雪就是在說他不值得裴照雪恨,那樣不值一提的態度襯得他周策像是個跳梁小醜。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裴照雪愛,現在連恨都不值得,這種打擊讓他渾身都汗毛都立了起來。他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讓自己的情緒脫離。原來就在剛剛,他竟然覺得很委屈,好像他原本都指望能得到什麽似的,得不到了,他就難過了。


    他們連朋友都沒做過,如果不是他一廂情願,結局可能雖好,可未必如他所想。周策總是喜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沒有什麽勉強是不來的。想到這一層,他立刻又能狠下心來,對裴照雪說:“你憑什麽跟我談兩清?”


    裴照雪聽後認認真真地悶頭想了一陣,手指撫上刀身,動作很慢。忽然,他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下,似乎有些放鬆釋然,對周策輕聲說:“好吧。”


    這下,周策是真看不懂裴照雪在做什麽了,他隻是渾身繃緊,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最終,裴照雪提刀一握,說:“這是你送我的,我就收下了。”


    第46章


    周策不在的時候,陸艾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回來後他隻是簡單地看了兩眼,什麽都沒多問。這一次隻分別的短短幾天,可是陸艾能從周策身上感受到一種很微妙的變化。他的外表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鬆弛,好像對什麽事情都不太關心了,然而他的內裏繃著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


    這種感覺很不好,饒是陸艾這樣經曆過許多的人,麵對周策時心中也時常會有驚慌的感覺。


    齊家的事情像是沒有發生一樣被揭過去,生意談不成對周策來說太正常了,無非就是尋找下家。機會總在瞬息之中,沒過多久,張文傑就約他吃飯。


    兩人許久未見,曾經可以談天說地的朋友,如今卻有了各自的身份。張文傑在市政廳裏摸爬滾打竟也混得風生水起,這是出乎周策意料的。不過,張文傑混得好,周策自然也有諸多方便,張文傑知道周策最近在做什麽,可是他不知道周策在齊家碰到的事情。菜剛剛點好,他就興致勃勃地跟周策聊了起來。


    聽來聽去,言外之意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周策若是真想把這件事盤活,不如跟他合作,正好潞城未來幾年要跟外部其他城市建設環海網絡,依靠這樣一個資源背景,後麵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從上遊生產到下遊經銷,這裏麵的門道很多,周策聽了一耳朵就知道張文傑隻是一個說客,他代表誰來商議,這事兒心照不宣。


    這樣一個蛋糕的誘惑是非常大的,王家當時拉扯了那麽久都沒吞掉,最後惹了一身是非搞得家破人亡。周策接盤雖然還算順利地把事情捋了下來,可越是到收尾,就越有一種深陷其中的感覺。


    他保持和張文傑談笑風生的姿態,告訴張文傑自己一定會認真考慮。張文傑跟他說話總是一副天真無心的二世祖模樣,他親昵地拍著周策的臂膀,像是好兄弟那樣。


    當夜,周策坐在臥室的長沙發上把這件事跟陸艾講了,兩個人都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陸艾先試給周策點了一支煙,又給自己點了一支。兩點星火在黑得隻剩月光點房間裏異常鮮豔,它們一直燃燒著,誰也沒有被打破。


    “這件事,不簡單。”陸艾說。


    周策始終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陸艾說話,像是睡著了似的。陸艾吸了一口煙,點點煙蒂,煙霧在他們之間散開,周策這才睜開了眼睛,悠悠說道:“不簡單,但是要做。”他又歎了口氣,繼續說,“我跟文傑太熟了,這件事不該我出麵,你要繞過潞城往外走,也不適合跟他們接觸。”


    “你有人選?”陸艾看著周策的雙眼,“裴照雪?”


    “如果瑞叔沒有坐在聯合會長的位置上,其實他是最合適的。”周策說。


    “那你就是想選裴照雪。”陸艾握住了周策的手,有些關心地問,“你們去延城到底發生了什麽?周家不是沒有別人的,為什麽一定是他?”


    周策的一隻手按在陸艾的手背上,兩個人的動作看上去無比鄭重,周策看著陸艾的雙眼,回答:“他需要一個位置。”


    陸艾眼睛一眨不眨地也看著周策,她能從周策的眼神中看到那種慣有的堅定和信念,可是出於女人的第六感,陸艾覺得周策的眼神之下還藏有另外一種信息。這種信息不是對她開放的,或者說,不對任何人開放,周策真實的想法隻有他自己知道,而他這樣的口氣則說明他在做決定時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周策的心思很深,陸艾也摸不透,她想了一陣,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周策,示意她同意周策的決定,這是兩人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裴照雪接到周策通知的時候並沒有什麽意外,他聽周策講完大概情況,消化了一下之後問了周策一個問題。


    “你是怎麽想的?”


    周策說:“我一個人的精力有限,你能幫我分擔一些就分擔一些吧,像原來那樣。阿雪,我們要麵對的事情會越來越複雜,隻有你能讓我全身心的交付,你可以代表我。”


    裴照雪沉吟片刻,點頭說:“好。”


    “你需要什麽盡管跟我說。”周策說,“我可以向你敞開一切。”


    “到時再說。”裴照雪似乎對周策的坦誠相對沒什麽興趣,他永遠是那種淡漠的表情,從不透露自己的心事。


    張文傑見到裴照雪時有些意外,他以為這麽大的項目無論如何也得是周策親自處理,更何況這中間也要算一些自己的情分。裴照雪坐在桌子的另外一邊,他談話時不像周策那麽隨意,甚至連坐姿都是很板正的,張文傑早就習慣了公務會議的那種冗長和嚴肅,可是麵對裴照雪,他仍舊覺得兩個人之間隔著很遠的距離。


    主要是,張文傑能和周策開些玩笑,卻無法跟裴照雪開玩笑。雙方的生意明明自己在上位,裴照雪端坐那旁話也不多說,客客氣氣的,身邊都沒倆人,氣派卻更勝於他。張文傑不由得有些懊惱,覺得自己還不如周策手下的人。他雜念過多,談著談著不自覺地口氣上鬆懈了下來,裴照雪停頓了一下,察覺到了張文傑的變化,這時就在利潤的百分比數字上點了一下。


    要是按照原來周策的想法,周家至少能拿到一半,可是北部的運輸線路沒談攏,張文傑橫插了進來,這是周策無能為力的事情,蛋糕必須要往外分,能分多少,周策也不敢打包票。


    裴照雪豎起了三根手指:“三成。”


    張文傑搖頭:“恐怕不行。”


    “張先生不妨回去再商量考慮一下。”裴照雪說,“我們擇日再談?”


    張文傑說:“也好,你回去問問周策,這樁生意不是為了我們個人做的,周策一定懂。再說,潞城這麽多家族,彼此牽製糾葛,其他人的想法也要考慮,這不是我們兩個人就能說得算的。”


    裴照雪知道張文傑在拿別人家來點他,現在雖說周家獨大,這樣的突飛猛進靠得是周策的狠辣手段。一口吃得太大,自然需要時間好好消化,可周策沒有那麽多時間。潞城隻是看上去平靜,每個人心裏在想什麽,其實誰都不知道。周策要時刻提防別人的冷槍,他的鬆弛隻在表麵之上。


    跟張文傑分手之後,裴照雪沒有立刻回去,外麵天氣很好,他說自己想要逛逛。其他人別他遣走了,隻有阿飛留在他身邊。阿飛和他都是話不多的人,就那麽一直跟著他。裴照雪一直走到了北城的教堂,教堂前麵有一片開闊的小廣場,裴照雪在廣場前的小回廊停了下來。


    “為什麽來這裏?”阿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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