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是如此的慈愛、如此的闊氣,走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道,讓徐翰林老臉都掛不住了,他當年被陛下一手擢為探花,卻縮在翰林院享了二十年的太平,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徐正卿的內心格外激蕩,老驥伏櫪,誌在千裏。陛下隔了二十年起用他,自是有深意,他不能再逃避了,要好好當官,報答君恩!


    先定個小目標,今日回去午膳少吃一口,把腰瘦下去,保持好容顏,讓陛下看了賞心悅目。


    “翰林大人,您也過於激動了,咱家這話還沒傳完呢。”安進忠的話打斷了徐翰林的雄心壯誌,“陛下牽掛著五皇子,可如今實在抽不出身,遂遣大人您帶著宮人,將這些藥材聖寶送過去,賜予五皇子殿下。”


    徐正卿:“……”


    是他狂妄了,人生在世,都這個歲數了,躺平甚好。唉,今日的午膳多用一碗湯。


    “翰林大人?”


    徐正卿一臉的迷茫,安進忠喚了他一聲。


    他睜了睜眼,很可靠地開口:“臣,自當竭盡全力。”


    去送個藥罷了,被他說得宛如上刀山下火海一般重大,安進忠歪了歪嘴。


    暖閣內,透過隔扇,徐正卿的所作所為展露在裏頭人的眼中,老皇帝看得龍心大堵,把茶盞一摔。


    “有些人,做個小事也如此慎重。有些人,身居高位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幹事,卻不把自己的腦袋當回事!”


    似徐正卿這種得到點小活,就恨不得對他肝腦塗地的好臣子已經不多了。朝堂上下喂不飽的惡犬太多!


    下首的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左都禦史這三位難兄難弟都不敢說話。


    徐正卿尚且不知他在不知不覺中又得到老皇帝的青睞了,他率著好些宮人,浩浩蕩蕩地去往五皇子府。


    這一路上他忍不住歎氣,因為他這個位置,以往坐著的是安進忠。他成替身了。


    “翰林大人,您如今是天子近臣,您帶著奴才們給五殿下送藥,五殿下會高興的。”一旁的小太監以為他忐忑,討好地安慰他。


    怎會如此。


    徐正卿愈發惆悵,他如今竟有這般大的名聲了,以後的路還怎麽走。


    隻是,為何陛下會安排他給五皇子殿下送藥呢,除了政治上的陰謀,會不會另有一些陽謀……陛下關心著善善的終身大事呢,徐翰林想起來這件糟心的事情。


    五皇子府,陸濯早已得知了消息,不顧王得誌勸阻,撐起病體,更衣修容,在廳堂等候他們。


    “殿下美甚,崔九何能及殿下也?”


    看陸濯眉眼之間攏著陰鬱,王得誌閉眼吹捧,給他找自信。


    “滾。”


    陸濯倚在座上,姿態鬆散,眼瞼垂下,發出的聲音有氣無力的。


    殿下罵他的時候,都提不起勁了,王得誌不由感到一陣心酸。


    “奴才不滾,奴才曉得,殿下心裏頭還惦記著徐小娘子……”


    這簡直就是當著老虎的麵摸虎屁股了!


    病懨懨的陸濯宛如回光返照一樣蓄了大力,折扇往桌案上一拍:“王得誌,滾到馬廄喂馬去!”


    王得誌:“……”這一顆當牛馬的心終究是錯付了。


    徐正卿一行人趕到之時,正好遇到王公公倒黴兮兮地往馬廄趕。


    “殿下遣奴才去馬廄伺候馬,不能在廳堂伺候徐大人了,還請見諒。”王得誌把他的倒黴歸結到徐善身上,對徐正卿這個當父親的自然就陰陽怪氣了幾分,伺候馬也不伺候你。


    徐正卿貌似沒有感受到陰陽怪氣,真誠地說道:“王公公安心去吧,能把馬伺候好,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本事。”


    王得誌:“……”哼!


    看著王得誌忿忿離去的背影,徐正卿全懂了,可憐的王公公這是心裏委屈啊。五殿下未免過於絕情了,一點臉麵也不給身邊人,看來精神不錯又在發癲。


    雖然從前徐正卿得見陸濯的機會不多,但是自從到了禦前,翰林大人與五皇子殿下也算打過幾回照麵了。


    一進廳堂,徐正卿就看到陸濯了,陸濯麵上的青紫和腫脹還沒有完全消弭,整個人看起來萎靡不振,穿了一身雪青的輕袍,宛如一隻飽經風霜的茄子。


    也不知道遭受了什麽,被打擊成這樣了。


    徐正卿頓時懂了為何皇帝陛下不親自過來探望兒子,抽不出身是小事,關鍵是兒子不堪入目,陛下好美顏,龍目接受不了此景。


    隻是沒想到五殿下看起來如此萎靡,也能分出精力找身邊人麻煩,讓大家陪著他一起不幸。憶及陸濯與徐善鬧起來的那些事,徐正卿無比唏噓,說句大逆不道的,他們徐家上下都疑心五殿下有瘋病。


    五殿下還身子不好,年紀輕輕,都被人打吐血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落下病根。


    老嶽父看準女婿,越看越不滿意。


    徐正卿心裏老淚縱橫,麵上卻老實幹活,把帶來的藥物聖寶一一陳列開來,做好和五皇子府的交接,又把老皇帝囑托陸濯好好休養的話傳達過來。


    陸濯對著皇宮的方向,遙遙行禮:“兒臣謝過父皇。”


    可憐他那單薄的身板,徐正卿真怕他摔倒。可陸濯拿捏到位,搖搖欲墜,看得在場的人都心拎著,而他就是不摔。


    “叨擾五殿下多時,若無他事,我等這就告退了。”徐正卿說的好聽,“願五殿下保養身子,早日康健。”


    “慢著。”


    陸濯說道。


    他一步一步,走到徐正卿跟前,手一抬一落折扇打開,扇麵朝上,對準了徐正卿。


    扇麵是白紙,上麵有黑字,戾氣頓生的四個大字——


    裙下之臣!


    徐正卿一懵,不懂這是何故。


    陸濯慢條斯理,道:“素聞徐翰林人品端方,學問純粹,那麽,請問徐翰林,可否說清這四字之意,一解我惑。”


    這個意思——


    不是懂得都懂嗎?


    陸濯堂堂皇子,在他一個老翰林麵前胡言亂語,這是在做什麽!


    破案了。


    陸濯果然有瘋病,徐翰林感覺他已經掌握了證據。


    狠心的皇帝陛下還想把他家善善塞給陸濯,這怎麽行,當了皇子妃就等於斷了和離的後路,攤上了事徐家也不能仗勢欺人打上門去,善善就隻能淪落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悲慘境地。不能想了,心開始痛了。


    這個女婿不能要哇!


    第19章 殺了徐善這毒婦!


    “大郎,該喝藥了。”


    徐正卿魂不守舍回到家,一家人都在東廂裏,溫氏正給她的好大兒親手喂藥。


    徐善掩唇,眉眼彎彎。徐羌就很過分了,笑出了隼聲。


    徐羨臉黑了,剛開口說了個“我”,溫氏就行雲流水把碗口往他嘴裏一塞。


    右手被吊著的徐羨躲閃不得,活活被苦得閉上了眼。半晌,他緩過氣,蕭索道:“你們好生過分。”


    徐羨難受,徐羌就舒服了,第無數次說起他英雄救書呆的光輝事跡。


    “我去尋小妹,卻在恍惚中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大哥,他也在人群裏渾水摸魚!”


    “裹挾,是被裹挾了。”正在看藥方的徐善撩起眼簾,曼聲糾正,“大哥如今也是新科進士了,怎麽會跟暴民混在一起,二哥,你說話時當心用詞。”


    “小妹,你說得在理。”徐羌抓了抓頭發。


    徐羨皺了皺眉,單純地道:“小妹,你這話說得不對,何來暴民,他們是為趙國公、左翰林坑害的無辜讀書人。十年寒窗,卻敗給貪官汙吏,他們理應悲憤。”


    徐善“哦”了一聲,眨了眨眼睛:“原來大哥的右手傷成這樣,是因為大哥貪汙舞弊了。”


    徐羨:“……”會心一擊。


    “大哥就是迂腐。”徐羌嘲笑,“往日說我有勇無謀,這一回我都看出來貢院暴動不對勁,亂中有序著呢,大哥偏偏看不見了,光想著可憐別人,也不看看有沒有人可憐你。若沒有我,你的右臂指不定在不在呢!”


    徐羨垂眼沒吭聲,隻是臉更黑了。


    徐羌難得氣壯,甚至起身,一手扶椅,一手高舉,慷慨有力地幫他回憶當時的現場。


    “我喊大哥,你還不理睬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裝模作樣……咳,大約是被裹挾了,不敢出聲吧。不過很快,大哥你就倒了,周遭的人都跟沒看到一樣,紛紛從你身上過,讓大哥蒙受了□□之辱的冤屈。我一下子就急了,擠進去把你硬是扛了出來。好在扛的及時,大哥你也就是右手的指骨小折了一下。”


    徐羨的臉黑的跟鍋底沒什麽兩樣了。


    他勉強道:“何為□□之辱,我不在乎。”


    “倒是我多此一舉了!”徐羌氣道,“小妹,以後你別跟大哥好了。他明明是去尋你的,卻叫自己身陷險境,救他他又不識好人心。”


    “確實。”徐善抬起小巧的下巴,輕輕地點了兩下,“大哥,你要好好反思了,再如此不識好歹,當心我與二哥把你孤立了,不與你打交道。”


    溫氏拍案:“大郎,聽聽你小妹的話,多對啊。”


    徐羨忍辱負重:“……我錯啦。”從善如流,原來從的是徐善的善。


    徐善看著徐羨這倒黴模樣,知道他心裏鬱悶,前世就是如此,徐羨讀聖賢書,有為民心,但是時運不濟又性子軟,活著的時候一直不痛快。他一直考不中進士,固然有文風平實、寫不出何首輔和左翰林所愛華美文章的緣故,但他自己也不太行,在家閉門苦讀,終究寫不出真正有濟世救民之用的務實大作。


    今年若不是趙國公和左翰林舞弊,想著能拉一個下水是一個,估計徐羨這個京官之子也不會上榜。


    這大約就是有人平白無故地死了,讓徐羨這個餓肚子的趕上了吃席。偏偏徐羨不夠缺德,因此,他難受呀,格外的難受。


    徐善就不難受,一方麵固然是她喪盡天良,另一方麵——


    她對徐羨笑一笑:“大哥,你稍稍收一些眼下的難受,過兩日說不準有更難受的呢。”


    徐羨的愁緒一頓。


    徐善眸光一動:“爹,陛下留下了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左都禦史?”


    徐翰林抻了抻袖子,寂寥道:“總歸沒有我的事。”他隻會當安進忠的替身,被發配去給不正常的五皇子送藥。


    三司會審。


    徐善的心中浮現這四個字。


    古往今來,三司會審都是審震驚朝野的大案。上輩子,老皇帝直接砍了趙國公的腦袋,用他們一門的血把舞弊案給強行結了,左翰林都未曾被牽動根基。等於是一床大被把魑魅魍魎給蓋了下去。而今生,卻發生了三司會審,這顯然是要把大被掀開,動真格了。


    這輩子趙國公太張狂了,榜上幾乎沒有幹淨的人,左翰林不可能憑一句監督不力就被摘下去的。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變化,總不至於是她徐善一朝重生,遠遠耽誤到趙國公行事的慧根吧。


    能夠耽誤到他的人,一定離他非常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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