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善就在旁邊盯著他。


    半晌,老禦醫把筆一擱,納悶地問:“夫人脈搏有力,正氣十足,容色紅潤,何疾之有?”


    “還是有一些小疾的。”徐善道,“我娘每到春秋分,尤其是夜間就會犯咳疾,已經反複好些年了。”


    溫氏逼自己咳了兩聲給他聽。


    老禦醫沉吟了片刻,邁步到院子裏,走到正房寢間的窗前,看著那裏栽種的一株玉蘭和一株桂樹。


    “這不就對了。”他掐了掐胡子,“蘭桂芬芳,對貴府卻不見得是件好事哦,移了吧。”


    原來溫氏是對這兩株樹的花粉不服。


    徐家三口人心頭壓著的石頭一輕,麵麵相覷,都笑了起來。


    “都說了沒事沒事,偏你們心急,當成好大的事哦。”溫氏嗔道。


    徐正卿湊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若不能確保夫人的安康,為夫又如何齊家治國?”


    就他們倆肉麻,徐善沒眼看,她把裝著賽扁鵲大作的小匣子搬過來,給老禦醫看有無問題。


    “妙妙妙!”老禦醫看著賽扁鵲的方子,兩隻眼睛大放光彩,激動的胡子都拽下來三兩根,“小娘子是從何處得來的?”


    “一個有些交情的晚輩。”溫氏搶在徐善前頭說,她怕徐善失了智說是她意中人孝敬的,“他曉得我有咳疾,就送了這些來,小女勸我不要亂用方子亂服藥,倒是枉費了他的一番好意。”


    “小娘子所言極是啊!”老禦醫又撿起來藥丸看了看,“都是好藥,但是不與夫人對症,是藥三分毒,夫人如今的情形本無需服藥。”


    你一言我一句的,又讓徐正卿想起來煩心事了。


    他悄悄地把徐善拉到一邊,關心地問:“善善啊,你如今與五皇子殿下,可還有往來?”


    “爹,好端端地說這些做什麽。”徐善漫不經心,“往來不往來,不都遂著他的心意嗎。”


    “那他就能甘願讓你遠嫁哦。”徐正卿歎氣。


    徐善蹙眉:“爹,你說的我不懂,什麽遠嫁不遠嫁的?”


    徐正卿咳了一聲,轉了兩步,認命地開口:“善啊,爹這裏有兩件事,一件好的,一件不好的,你要先聽哪一個?”


    徐善的眉梢挑了挑:“不好的。”


    “不好的事情就是,崔家那位九郎君啊,要被分到西北之地當縣官了,聖上發的旨,這可就一點回轉的餘地都沒有了。”


    “好的呢?”


    “好事很顯然啊,善善你不嫁與他,就不用去清河更不用去西北,我們一家又可以整整齊齊了哈哈哈哈。”


    “……”


    -


    崔九終究是難登徐家門了。


    翌日,徐善收到了一個包裹,解開一看,裏麵是一些破碎的細葛布,沾著血跡,已經硬了。


    “小娘子——”習秋瞪大眼睛。


    這分明是小娘子毀掉的那一身衣裳上的。


    “噓。”徐善豎了一下手指。


    包裹裏還有一封信,她拾起來,輕輕打開,信裏隻有一句詩。


    ——“故人早晚上高樓,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唉。”


    徐善放下信,手撐著頤,微微闔眼。


    “小娘子,這是崔郎君遣人送來的啊?”習秋巴拉巴拉的。


    徐善不想說話,半晌,她泫然若泣。


    “習秋,崔九定然以為人是我殺害的了。他如今要走了,還對我有著這般誤解,我可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柔小娘子呀。”


    習秋愣了愣,總算聽懂了:“小娘子說的極是,就當是我殺的……不,原本就是我動的手,我拳腳功夫好!”


    “懲奸除惡,本就是應當的呀。”徐善眨巴這她毫無淚意的眼眸,“我們可沒有想攪合到他們的大事裏去,不過是那兩人想要欺辱我,實在不應該,落得這樣的下場是他們沒做好人的緣故。”


    “就是就是。”習秋點頭如搗蒜,“小娘子那分明是在行善積德!”


    “把這些碎布燒了吧。”徐善起身。


    那一日她們太匆忙了,沒有把東西收拾幹淨,以後不會了。


    徐善留下了那份信,和崔九曾經留在馬車上的一對小陶偶放在了一起。


    詩很美。


    可惜,春日的江南是她回不去的故鄉。


    -


    夜色深深,陸濯出現在碧雲寺。


    他帶來了詳細的圖紙、卷宗,與崔九秉燭夜談,論何人可用,何勢當除,這都是他前世刀山火海裏熬出來的血淚教訓。


    陸濯先與崔九設了一個紮根西北十年的小計劃。


    “五殿下胸有丘壑,識他人所不能識。”崔九唇角一凹,緩聲道,“看來,是世人對五殿下頗有誤解。”


    “非也非也,眼下的我與世人眼中的我,都是一個我。”身在寺廟,陸濯說的話都帶點佛性了,“崔探花,你如今肩負重任,我又如此傾囊相授,去了西北是大有可為的。崔探花眼下是縣官,來日說不準就是都護,不要想著回來,回來待在翰林院,你不會喜歡那樣的日子。”


    好一番設身處地推心置腹感天動地之語!


    崔九輕笑一下,為陸濯麵前的杯子滿上茶水。


    陸濯眯眼:“崔探花不悅?”


    崔九笑意顯得單薄:“我本就是痛失所悅啊。”


    “本就不屬於你,何來痛失。”陸濯麵無表情,出言惡劣,“你幼年喪父,養在寡母膝下。憑借才學,在族中嶄露頭角,如今高中探花,人生有了另一番境遇,明智之人都不會為兒女之情所累。凡事想做之前,先問一問你背後的寡母、家族是否應允。”


    崔九眼瞼垂落,看向茶麵。杯口有水汽縈回,模糊了倒影。


    他自失一笑:“五殿下對我的過去如數家珍。”


    “不過,五殿下怕是不清楚,我寡母慈愛、家族同心,我若能光耀門楣自是好,我若不行自有他人上。”崔九抬眼,眼角勾起,“我自小不拘四書五經雜學,族裏都稱我有歪才。”


    陸濯盯著他,崔九直突突地回視。


    “我不會再招惹徐女君,因為此次一去路途艱苦前途未卜,讓所悅之人隨我入險地為險計,我崔九做不到。五殿下,這一切如您所願,但其間因果大約不如您所想。”


    “我隻在意所結之果。”陸濯寬了寬袖,悠悠起身。


    他心情甚好,並不在意崔九的話裏有話。


    “你當徐善是愛你?她那隻是拿你氣我。”陸濯居高臨下,“我與徐善,互為唯一。我跟她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都得交纏在一起,哪怕我下地獄,她也必須同往。”


    被刺殺、被構陷,在西北、在皇城,打北戎、拿反賊,無子女、無親眷,他們一路都是這麽過來的。陸濯長生不老都打算帶著徐善一起的,他做過最錯的事就是駕崩沒讓徐善一起,結果徐善當上了太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有了裙下之臣,讓他碧雲壓頂!


    “姑且算如此吧。”崔九不懂就問,“若我走了,徐女君可會再找一位貌美郎君氣五殿下您?”


    陸濯:“……”


    未曾設想的道路。


    第32章 “徐善,你究竟有多少好麵首……


    崔九和徐善的姻緣沒成,最唏噓的是溫氏,畢竟她也是相過女婿的人了,女婿還給她送了一匣子藥方藥丸,雖然都沒用上。


    不過很快,她就沒閑工夫唏噓了。


    天逐漸熱了起來,人心也開始浮動。徐正卿成為名副其實的老翰林,徐家門檻險些要踏破了,都是來給徐善兄妹三個說親的。


    先前宮裏傳出要選皇子妃的風聲,可自從四皇子挨罵後,這事就卡著了,總不能越過四皇子直接給五皇子陸濯指婚。


    看宮裏止了風聲,底下的人家又走動起來,總有些家裏兒女年紀拖不得了。


    溫氏收了好些帖子,去了各家做客,然而徐羨和徐羌沒有功名傍身,相看來相看去,也沒相到什麽合適的。


    主屋窗前的花樹去了,移過來幾根紫竹,竹葉搖曳間晃過徐媚花枝招展的身影,她跟田氏搖搖擺擺地往外跑。


    “這娘兒倆又開始了。”溫氏看到了,已經習以為常。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念夏關照了些日子,說她們總往西市去。”


    “堂姊素來喜愛花俏的物件,去了不奇怪。”徐善不以為意。


    上輩子,徐媚千挑萬選,最後來了場榜下捉婿,看上了今年春闈的探花郎。徐善那時候已經被指給陸濯,探花郎歡歡喜喜娶了五皇子妃的堂姊。


    隻是兩個人過得不好,徐媚鬥完婆婆鬥小妾,天天過得跟打仗一樣。


    後來倚靠著當上皇後的徐善,徐媚總算在夫家扯高氣揚起來,但是累年下來已被氣得一身病,也就比陸濯多活了兩年。


    這輩子自然不可能了,探花郎讓崔九當了。前世的那個冤種榜上無名,依徐媚的眼光,哪怕他跪在地上舔她腳,她也懶得多看一眼。


    不知不覺中,溫氏的病症看過了,徐媚的命運也改變了,徐善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就在這時,窗外又現出一道慌慌張張匆匆忙忙的身影。


    “大郎,你幹什麽去!”溫氏喊他。


    徐羨頓了一下,折過步子,向她們走來,但隻是在窗外衝溫氏行了個禮:“娘,我有要事在身,恕兒子……”


    徐善看著他身上背著的小包裹,沉沉地往下墜。


    她眉心一跳,“大哥,金石有名堂?”


    “……小妹,你!”


    徐羨很是震驚,瞪大眼睛看徐善。他什麽都沒說,但是又什麽都說了。


    徐善壓低了聲音:“是石頭有名堂,還是上麵的字有名堂?”


    徐羨額頭的汗珠出來了。


    “大郎進來吧,歇一會兒,擦擦汗。”溫氏開口,“入夏了,天熱,不要中暑。”


    徐羨不得不進去了。


    頂著母親和小妹充滿壓力的目光,他在椅子上坐下,筆挺筆挺正襟危坐。


    徐善手一伸,把他的包裹拽了去。解開包裹,裏頭果然是那塊“五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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