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感天動地,陸濯在三天之後,總算醒了過來,和老皇帝抱頭痛哭。


    無人知曉那一夜,這父子倆究竟在內室說了什麽,但第二日晨曦微露,老皇帝出五皇子府、起駕回宮的時候,眼眶都是紅著的。


    他們這廂父子情深,那廂慘叫連連。


    金吾衛外邦人沒抓到、外邦毒沒找到,倒是把鮑檜給逮住了,他家裏就私藏一塊金石,上頭用古文刻著讓平王當賢帝的讚語,分明就是南方河流枯竭、暴露在河底的那塊石碑一部分。


    鮑檜都在京城好些年了,怎會有那個,除非那塊石碑是假的!


    造假之時,一些邊角料不知怎的,流落了出來,還到了鮑檜手裏。也許鮑檜原本就參與到造假中,留了些邊角料給自己玩玩了,若非如此,鮑檜為何知情不報,還把金石偷偷摸摸藏到了床底下。


    鮑檜連人帶五十兩,不由分說被帶走了。同時,那些“祥瑞”之事為假的說法,逐漸傳揚了出去。


    “好歹毒的心思!”何首輔痛心疾首,在老皇帝麵前五體投地,“這是要捧殺平王殿下啊,陷平王殿下於不忠不孝無情無義,離間平王殿下與陛下您的父子之情。”


    老皇帝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


    總而言之,他們都有了台階下。宮裏的柔嬪有麗妃這個前車之鑒,她乖覺多了,一次都沒有為親弟弟鮑檜求情。


    她如此冷漠,老皇帝又不高興!


    沒兩天,就以鮑檜從前騎過馬撞城門為由,發作了一頓,把六皇子攆去修城門!


    六皇子:“……”飛來橫禍了屬於是!


    對待敵人,有梟首示眾。他一個皇子,被罰修城門,幾乎就是被掛在城牆上了。


    四皇子挨罵好歹還是在士族高門之間丟人,他這個人,丟到尋常黔首之間了。城門來來往往都是人,誰都可以對他指指點點了。


    他這同樣是要被載入史冊的啊,六皇子一邊在城門指使旁人幹活,一邊罵罵咧咧。


    突然,一陣勁風墜落,周遭都在尖叫,六皇子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就是一暗,他倒了下去。


    -


    “王爺,你輸了。”


    何府中,何首輔黑子落下,棋盤上的白子已無任何退路。


    “外祖父棋術,朝中無人能匹。”平王嗬嗬一笑,把手中的白子往棋簍子一丟,“父皇如今無話可說了。”


    “台階遞過去,咱們當臣子的,怎麽也得請陛下下來。”何首輔不在意地把棋盤攪亂,“六皇子平日裏就口無遮攔、處處樹敵,如今人在城門被落石砸傷臉,被下黑手也好、意外也罷,都說得通。總之,他破相了。”


    而一個破了相的人,是當不了儲君、更當不了皇帝的。


    六皇子成了無用的棋子,就算原本老皇帝不願意讓他舅舅鮑檜背鍋,按照皇帝陛下的品性,如今也得願意了。


    皇帝陛下當然知曉事情都是平王自己做的,但他又不能動平王,平王可是朝野內外、廟堂江湖人人稱頌的賢王,如何動得。


    何首輔微微地一笑。


    “外祖父,其實你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何首輔的得意,刺痛了平王的心,搞得好像他捅了婁子,要何首輔填補一般。他忍不住道,“父皇動不得我,他如今身子又不好了,我再逼一逼,他指不定就立我為儲了。”


    被何首輔一弄,又回到原本的關口了。雖說除了個老六,但老六原本就是牆頭草,沒有一點與他爭搶的能耐。


    他說的天真。


    何首輔抬眼,凝視著平王:“王爺若不想被當做稚子,還是早日為人父,齊家方可治國平天下。”


    哪壺不開提哪壺,平王皺了皺眉,道:“今日我回去後,去王妃那裏用晚膳。”


    何首輔點了點頭,微笑著說道:“王爺心裏有王妃,自然是極好的。王妃與王爺一心,我何家上下與王爺一心,王爺何愁大業難成?”


    平王捏了捏拳:“本王的大業,有外祖父宵衣旰食之功。”


    何首輔飲了一杯茶,凝視著杯盞,冷不丁抬起眼。


    “那位西域美姬,王爺送出去了?”


    “自然。”平王說道。


    他這位外祖父,管朝堂之事還不夠,總喜歡插手到他的後院裏。並且每次都擺出冠冕堂皇的由頭,讓他推拒不得。


    這次也不例外,何首輔說:“五皇子之事,牽涉到外邦之人,恐有人拿西域美姬做文章。”


    “外祖父放心,我心裏有數。”平王信誓旦旦。


    “唉。”何首輔長歎了一聲氣,“真是想不到,有人會對五皇子下這樣的手,會是誰呢?”


    何首輔想不到的事,平王就越發的想不到了。


    老五的仇人,有誰?一個孤孤零零又瘋瘋癲癲的人,誰想不開對他下手哦。害的老五又吐血又暈厥的,下手挺狠的啊,誰藏得這麽深!


    平王還琢磨著看陸濯笑話,沒兩天,他自己東窗事發了。


    他偷偷摸摸把那個西域美姬藏到了外宅,然而沒多久,那美姬就被抓了出來,還在她的隨身攜帶的香粉盒裏搜到了外邦奇毒!


    “誰過去搜的,誰如此大膽!”平王收到信,騰一下站起身,怒喝四周,“金吾衛——得到了誰的命令?”


    老皇帝讓金吾衛搜查整個京城,問人拿人,可旁人不曉得平王曉得啊,金吾衛裏頭,已經被他的外祖父何首輔安插很多自己人了。


    何首輔要對他下手了?就為了一個西域美姬?他就不怕魚死網破嗎?


    平王心裏突突地涼。


    而報信之人卻說:“是京兆尹帶著府兵過去的。”


    京兆尹——


    平王咬緊了腮幫子,冷冰冰道:“是老三。”


    康王這是要渾水摸魚啊,未來的皇長孫之父按捺不住了,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毒粉妄圖陷害他的美姬順帶拿捏他。


    老四、老六都無繼位指望,老五真有病、老七太年稚,他這個老二若是沒了,天下豈不就是皇長孫之父的了。


    平王狠狠地砸掉了麵前的玉鎮紙。


    -


    西域美姬被人贓並獲,但陸濯中毒一案,並沒有就此休止。


    十八年前蘭美人血崩而亡,終於查出點說法了。當初蘭美人是產下五殿下陸濯多日後突然血崩的,不是所謂的難產。當初她在冷宮產子,太醫院的醫官們都不願意去,推了一個小吏目去看。那小吏目瞧出來蘭美人中了奇毒,但是被“指點”過後,就不敢說出來了,也不敢治。後來他瞧出來蘭美人死期將至,連夜逃出京城,改名換姓去往江南。


    那小吏目就是賽扁鵲。


    那奇毒與如今五皇子陸濯中的毒,一模一樣。


    這預兆著十八年前就有後宮高位娘娘與外邦之人勾結害人!


    多麽可怕的事情。


    全後宮的高位娘娘們都寢食難安,生怕皇帝陛下把這口要命的大黑鍋扣到她們頭上來。


    低微的娘娘們抖擻精神,打算看人熱鬧,難得好事輪到她們了啊。


    外頭腥風血雨,五皇子府卻仿佛偏安一隅,安安心心過苦夏呢。


    陸濯躺在內室,他身子虛,天天要針灸拔毒、再藥浴兩個時辰,整個人被醃入味了,苦成了一顆幹巴菜。


    他的內室不能放冰塊,隻有外室小放了兩塊。


    內室有兩個小太監給陸濯扇扇子,外室有兩個小太監給冰塊扇扇子。


    這都是他的父皇給他的人,怕他身邊的人伺候不好。


    王得誌從馬廄回來了,從內室跑到外室、又從外室跑到內室,很想指點幾句,可惜又不太敢,隻能不停地欲言又止,然後唱念做打跟陸濯說討喜的話。


    陸濯就過著這種驕奢淫逸的小日子。


    “去吧。”


    陸濯把情詩塞到信封裏,遞給王得誌,“送與徐小娘子。”


    如今五皇子殿下閑來無事,又是寫詩又是作畫,都往徐翰林府上送。


    “記得用香薰一回,要那種清甜的,不要讓信上沾藥味。”陸濯生怕徐善又覺得他不中用。


    王得誌看著牆上又掛起來的美人山寺焚香圖,轉過頭悄悄歪了歪嘴。


    他出了院子,與李直對視一眼。


    “你可別生出歹毒心思,讓我去做歹毒事情了。”李直在王得誌開口前,斷然拒絕,“你要去害人你自己去,害完了看你能不能活得比賽扁鵲好。”


    他是不可能對徐小娘子下手了,不是怕死,也不是覺得徐小娘子無辜。李直說不清道理,但他就是覺得,若是徐小娘子人真沒了,殿下怕是也要跟著沒了。


    畢竟殿下如今都慘淡成這樣了,風一刮就倒。


    “你曉得的事,當咱家不曉得哦。”王得誌怪聲怪氣,“咱家要給徐小娘子送信,就不與你閑嘮嗑了。”


    說話間他逡巡周遭,沒瞧見小全子的人影兒,王得誌從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


    王得誌的幹兒子小全子,正在皇宮大內,跪在老皇帝麵前,跟他稟報事項。


    “不行。”老皇帝咂摸著這兩個字,感覺聽不懂,“不行是怎麽個不行?”


    小全子縮頭縮腦,不好答話。安進忠更是知情識趣,早就退到了外麵。


    老皇帝盤著手腕上的碧璽珠串:“不是都拔毒了,沒了毒也不行?”


    “大約,毒沒了可以稍稍行一些吧。”小全子硬著頭皮道。


    “荒謬!”


    老皇帝啪一下把碧璽珠串甩出來。


    他的兒子,能不行?


    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


    可是隱隱約約的,老皇帝又意識到,他至今沒當上皇爺爺,可能他的幾個兒子真的不行。


    一時間,尊貴的皇帝陛下心裏太亂了,他又恨,都是那個毒婦的錯。


    “你跟在老五身邊那麽久,還伺候筆墨了,他也不防你。”老皇帝俯身,壓低聲音,還是抱有被騙期待的,“老五會不會是估計裝給你看的。”


    小全子懵了:“這怎麽裝?”


    對啊,這怎麽裝,陸濯早就發過瘋,當初逼教導宮女和太監滾床單,他觀摩一夜。老皇帝還當他是柳下惠,現在搞清楚了,是整個不行。


    老皇帝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這樣的兒子,還有哪個貴女敢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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