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帶著加裏,在大世界五層屋頂花園走了一圈。


    鏤空的六角寶塔,奶黃色上飄著靜靜的藍。屋頂花園養了珍禽奇獸:籠子裏的孔雀,欄裏的鹿。下麵的街道琳琅滿目地掛著招牌,路人大多悠著溜著,不管是馬褂西服還是旗袍長裙洋帽,眼皮半閉半合地過著日子。


    歐洲已經圍攻柏林,整個上海等著看小日本還能撐幾天。街上凡有走得飛快的人,失魂落魄繃著一張臉,恐怕都是急著找門路的大小漢奸。


    加裏摸著塔柱子,鐵梯有幾星鏽斑。


    “父王,重打鑼演什麽戲呢?”


    所羅門仔細打量加裏,一夜間這小子長過他肩膀,聲音變了,有了喉結,乍一眼瞧,已是個俊氣的小後生。


    加裏一直等著到大世界演出,所羅門卻心不在焉。露天劇場台兩側有大招牌:“不到大世界,枉來大上海;淳淳海派風,濃濃上海味。”


    “我的戲法,驚駭大世界。”所羅門不當一回事地說。


    “那麽,父王,告訴我,我打哪裏來?”


    加裏不愛說廢話,加裏要問這個問題,必是到了最不開心之時。


    所羅門沒有說話,津津有味地抿著威士忌,這個銀製的小酒瓶是加裏送的,加裏從哪裏弄來的,就不是所羅門的事。所羅門再窮得一分硬幣不響,壺裏也留著半壺酒,不過很省著喝。他強迫自己把酒瓶放回口袋,才說:“你是王子,我的;我是父王,你的。我們都來自聖城耶路撒冷!”


    加裏不喜歡這回答,似乎他也是個酒壺,不必問來曆。所羅門曾說過,他姓陳,陳家利,俗姓本名,就像出家僧人一樣。俗名沒有人會知道的,藝名比烏鴉還叫得響。王子也沒什麽了不起,所羅門王有上百個王子!不過這個所羅門一再告訴他,那個所羅門王最寵愛加裏王子。


    “我會鳥語和鬼語。我曾從巴格達的幼發拉底河岸出發,靠英勇和頑強打敗狂傲不馴的敵人。”


    所羅門拂了拂灑在大衣上的酒星。他皮膚白裏泛點紅,鷹勾大鼻子,個子有五尺半,半個啤酒肚,多年顛沛流浪也沒有瘦得住。他隻有一套戲裝:一身黑西服高頂帽,外加一件黑大氅,隻要穿戴起來,便是整個上海灘最威風凜凜的人。胡子一旦抹上金剛蠟,隻怕就是整個遠東最神氣的人物。


    但是戲裝一脫,他就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潦倒,露在黑禮帽外的頭發花白,油光謝頂。


    據所羅門說,他十五歲時頭發就灰白,二十歲就禿了頂,周邊頭發倒生得濃密,一直就是原樣。前一任所羅門王,三千年前那位哲人王、聖賢王,寶藏無數,就是白發禿頂。“反正前生後世,一切皆是命定。”


    這話隻能讓這個長大的少年更疑惑,所羅門盯著加裏緊鎖的眉頭,戲劇性地長歎一口氣:“不過你不要擔心,你隻是長得像中國人而已,既然是我的王子,就證明你血統純正。”


    加裏不在乎國王血統。他早就學會不頂嘴也不追問,看見所羅門王揭下黑氅來,趕緊朝前兩步,接過來拿在手裏。他們來見大世界的經理,事情辦得順當:明天來簽合同。所羅門一高興,就帶加裏到這兒來,讓小家夥散個心。


    所羅門摸著口袋裏的小酒瓶,想掏出來,不過忍住了。他走得昂首闊步,“大世界是上海娛樂界頂頂尖尖。臭小子,外灘隻是上海的皮肉,大世界才算上海的精神!”


    加裏還是心神不定,所羅門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的機靈鬼王子。”


    “父王,什麽賭?”加裏隨口回答。


    “你贏了教你新魔術,我們開張時就表演。”所羅門走了幾步,“你輸了捆起來加上鎖,連偉大的胡迪尼一整夜才解得開。”他笑起來。


    不等加裏同意,所羅門撚了撚胡子,說出來:“我打賭:你在想念剛才大世界門廳裏那個照哈哈鏡的小姑娘。”


    “誰?”


    “誰都看到她的,你沒有看到嗎?”


    “父王,我隻看到哈哈鏡裏的人。”加裏實話實說。“你輸了,我不喜歡大頭短腿醜鴨子。”


    所羅門側過頭來,想想,歎口氣說,“好吧,相信你。”他知道加裏不會向他說謊:“我今天教你一套伸縮牌。我像你這麽大,十六歲,早就開始追女人了!東方人不容易長大,*不容易立起來。不過沒關係,好好學,有本事就會有女人。”


    所羅門手一伸,花裏花哨的紙牌像一架手風琴拉開。


    “父王,上個月說我十四歲。”加裏抗辯了一句,“誰一個月長兩歲?”


    “你們中國人有陰曆陽曆,當然能一個月過兩個生日。”


    “那麽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我也不知道。你是花兩百兩銀子買來的,我一向跟你實話實說。我奉勸你:少傷這腦筋,我自己生日,也不知道。”他的聲音不耐煩起來:“你到底學?還是不學?聽著:我還不想教呢!”


    加裏伸出大拇指,模仿所羅門的豪爽口氣說:“學,管他娘的幾歲!idontcare!凱爾也沒用。”


    所羅門笑了:“這就對了。沒想到吧,我所羅門到大世界演出!這大世界的經理,說一句話,賽過金字塔一塊巨石重。我可愛的王子,你當時在場,真正的clear?”


    “沒錯,父王。”加裏重複所羅門的自信,“我聽見了,諾道特!”


    他們兩人說話,用的是一種上海話夾英文夾意第緒語混起來特別奇怪的語言,隻有他們倆才懂。所羅門跟別人說中文時,句子特別短,連不起來。加裏對其他人說話倒是一清二楚,走過那麽多碼頭,到哪裏,幾天後都是一口地道本地話。


    加裏的上海話,就像蘇州媽媽寧波爸爸本地舅舅的完美混合,讓好多所謂的上海人都懷疑自己的上海話不純正。


    “聽準了?”


    加裏說。“字字句句清清爽爽。毫無疑問。”


    “那就大大好事,馬上我,全世界聞名!”所羅門露出微笑。


    四年前,日本人打進租界,正是魔鬼最狂的時候。那時他整日東躲西藏,生怕落進集中營。後來明白他可以用自己的俄國護照,算是個俄國人。他不想當俄國人,但更不願意住日軍集中營。上海幾萬猶太人,誰說得準什麽時候,日本人會把他們煮一鍋湯,送給希特勒當禮物。


    這一切就要結束了。輪到他來大世界表演,這真是命運女神飛來親吻他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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